甘肃西汉水流域的燕子崇拜现象探微
赵琪伟
赵琪伟(1971—),男,汉族,甘肃礼县人。1992年7月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政治系。现任中共陇南市委党校副校长、副教授,主要从事党员干部教育培训理论教学和地方文史的研究工作。
甘肃西汉水流域作为秦人早期的生活区域,至今流传着一种比较独特的民间习俗。人们对燕子既敬又畏,认为燕子是神鸟,它能预示一家人的兴衰祸福,将之称为“喜虫”。燕子在谁家客厅房里筑巢孵卵,谁家就兴旺发达。所以,这里的每家每户在修建房屋时,要有意在上房屋檐上插一两个木柴片,以便燕子筑巢。还有,谁打死燕子就会大祸降临,即便燕子筑巢堂屋正中粪便落在供桌上,人们也不烦不恼,只是在桌子上设置一个盛鸟粪的器具,并不厌其烦地每天打扫。如果燕子不慎偶尔打翻鸟窝,摔死正在孵化的小燕子,主人家便有触犯神灵、大祸临头的恐惧,赶紧祷告并虔诚地将死去的燕子找一块干净地方埋掉。每年春天燕子飞来时,人们都期盼燕子在自家筑巢落户,当有燕子衔泥筑巢时,便感到一种释然和满足(《陇南秦文化民俗资料》,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年)。这一民俗我觉得包含着神秘的秦文化元素。
我国古代民间的崇燕文化源远流长,其起源于原始农耕民族在当时极其落后生产力条件下,对于虫灾的恐惧以及以食虫为生燕子灭虫功绩的褒扬。“燕:鸟纲,燕科各种类的通称。体型小,翼尖长,尾成叉状,喙扁而短,口裂很深,飞行时捕捉昆虫,故为益鸟。(《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年)”民间崇燕习俗饱含着人类对燕子帮助自己战胜自然灾害保证农业丰收,拯救部落存活的感激。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和北方地区广为流传“燕儿来翔,富丽堂皇,梁落燕巢,步步登高”的民谣中不难看出。直到今天,我国大多数民族普遍还把燕子视为吉祥物,以捕杀家燕为禁忌,以燕子在屋檐筑巢孵雏为荣耀,并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
虽然我国民间对燕子有着特殊的感情,但不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西汉水流域的民间崇燕习俗神秘而敬重,应该是在这里生活过的秦人以燕子(玄鸟)为图腾崇拜遗留下来的一种特殊文化情结。现代学者认为图腾崇拜作为原始宗教信仰,其内容为奉某种动物、植物或自然物为族群的图腾,相信群体自身与所奉图腾物之间存在某种超自然的亲缘关系或血缘关系,并将图腾物作为族群的象征性的标志和徽章,形成一系列有关禁忌,由图腾崇拜而产生图腾禁忌制度、图腾巫术仪式等宗教制度和宗教仪式。图腾崇拜除了具有一般意义上禁杀禁食此物类的普遍要求之外,还表现出视该崇拜对象为本族的血缘祖先,并将该崇拜对象作为本族标记的明显特征。图腾崇拜是原始宗教的一种重要形式,初民不了解生育为婚媾所致,误认为是某种动物或植物精灵进入妇女体内的结果。于是这种动物或植物便被奉为这个民族的始祖,整个民族都是它的后代子孙,这种动物或植物也作为民族的保护神兼祖先神受到人们的崇拜。在这种宗教形式里,图腾动物与始祖有着相同的意义。
我国古代的商民族和秦民族都以玄鸟为崇拜对象。商民族的始祖契是有娀氏之女简狄、秦氏族的始祖大业是颛顼之孙女修吞玄鸟卵而生(《史记·殷纪本》、《史记·秦本记》),是典型的鸟图腾始生神话,把玄鸟作为祖先神来崇拜是这两个民族的传统的宗教观念。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秦先祖中潏“在西戎,保西垂(今甘肃礼县大堡子山一带)”。其后裔大骆一族一直繁衍生息于此,由于大骆的庶子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并“分土为附庸,邑于秦。”汧、渭之地(陇山之东的今陕西宝鸡境内)被辟为秦人新的牧马场后,因受戎人侵扰,又西迁到陇山以西的甘肃张家川、清水一带,并在秦亭(今甘肃清水县秦亭镇)建立了都邑。后来,“周幽王用褒姒废太子,立褒姒子为适,数欺诸侯,诸侯叛之。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始得以建国。再结合《史记·秦始皇本纪》后附《秦纪》中“襄公立,享国十二年,初为西,葬西垂”和《史记·秦本纪》中“文公卒,葬西山”等相关史料的记载,秦人从中潏到宁公300余年的创业阶段就在陇山以西的渭水流域和西汉水流域,一直到秦人崛起后统一全国的过程中,这一带作为秦人东进的后方基地,其战略地位十分突出。秦人是一支非常敬重先祖的部族,如今遗留在西汉水流域的乞巧习俗、盐官盐神信仰都敬奉女性神灵(巧娘娘;盐婆婆),这与秦人先祖是女性(女修)有关,而燕子崇拜这一民俗也肯定与“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史记·秦本纪》)的记载密切相关。在早期秦人看来,玄鸟是他们的祭祀之神、护佑之神。
在我国古代文献的记载中,自《吕氏春秋》始玄鸟就成为古人对燕子的称呼。杜预《春秋左传》昭公十七年集解:“玄鸟,燕也。”《楚辞·离骚》王逸注曰:“玄鸟,燕也。”汉代郑玄注:“玄鸟,燕也。”《说文解字·燕部》:“燕,玄鸟也。籋口,布褘,枝尾,象形。”《说文解字注》云:“燕,玄鸟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这些注解确切指明玄鸟就是燕。甲骨文中有“燕”字,字形正像一只张口布翅枝尾飞动的燕子于飞之形。燕子是最为典型的一种候鸟,在众多的鸟类中极为独特。古书所载、古人所见的家燕,其迁来与迁往甚为神秘,其居止与人甚为亲近,其生育极有规律,其雌雄、母子和群聚关系与人世十分相仿,燕子也是唯一一种能够自然地寄居在人们的屋宇之内,与人们亲近相处的鸟类。
秦人的始祖出自“燕卵”,其后的历代先祖也多与鸟有关。大费“调训鸟兽,鸟兽多驯服”(《史记·秦本纪》),“能知禽兽之言”(《诗·秦风谱》),“综声鸟语”(《后汉书·蔡邕传》)。大廉号“鸟俗氏”(《史记·秦本纪》),被后世视为鸟类之神。孟戏“鸟身人言”,“人首鸟身”,(《史记·秦本纪》),“凤凰随与之止”(《括地图》)。中衍““鸟身人言”(《史记·秦本纪》),“人面鸟噣”(《史记·赵世家》)。飞廉“神禽,能致风气”(《三辅黄图》)。秦仲“知百鸟之音,与之语,皆应焉”(《史记·秦本纪》)。尽管当时社会普遍有“好鸟”之风,但是史料记载这么多秦人先祖直接与鸟有关,这绝对不是偶然的,近几年,在礼县大堡子山秦公陵园,清水李崖遗址和张家川马家塬遗址发现的早期秦墓葬中出土了大量鸟饰件,用来装饰棺椁和车马器,这一爱鸟的族群对燕子情有独钟应在情理之中。
另外,尽管关于秦人的图腾目前学界还没有一致的认识。以林剑鸣先生为代表的一大批学者认为燕子是秦人和殷人的图腾,而卫聚贤先生认为楚、秦、赵之先均以熊为图腾,还有秦以鸱枭、虎、鹿为图腾等的说法(田延峰:《试论玄鸟不是秦图腾》,《青海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但“秦”字的古形由“玄鸟殒卵”、“双手供奉”和“禾苗”三部分组成(见图一)。而赵字的古形由高大的巨人奔走的人形和在供案上供奉“肖”的图形组成,肖是玄鸟的象形,“赵”是“肖”的繁体,“肖”是“赵”的简体(见图二)。秦赵同祖,这两个字古形中都有玄鸟的象形图案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西汉水流域既是秦人的祖地,也是天水赵氏的肇始之地,这里赵姓人口占当地人口的一半以上,崇鸟、驯鸟、养鸟为嬴赵部族的明显传统。

图一

图二
正因为如此,秦人对燕子注定有着一种更为特殊的情感,久而久之,便遗留下来了崇燕的神秘习俗。当然。对于玄鸟到底是何鸟,学术界除了认为是燕子之外,郑杰祥先生认为玄鸟是雄鸡(《玄鸟新解》,《中州学刊》,1990年第1期),郭沫若先生认为玄鸟是凤凰(《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328~329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姜革文先生认为玄鸟是乌鸦(《民族艺术》,2006年第1期),甚至有些学者认为玄鸟就不是鸟,李启良先生认为“玄鸟”始生神话表现的是太阳神崇拜(《玄鸟生商与太阳神崇拜》,《东南文化》,1995年第1期),罗小燕和陈道山先生认为玄鸟是男根(《“玄鸟生商”探源》,《湖北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12期)。而生活于西汉水流域的秦人后裔们世代相承流传至今的燕子崇拜现象能否从民俗学视角作为将玄鸟诠释成燕子的一个佐证,还需更进一步探究。也许,在生活于此的这一族群人看来,一年一度北飞而归的燕子是“先祖”对自己的探视或关照。甘肃西汉水流域的燕子崇拜现象应该与秦人族源相关,极有可能是一种在后世群体记忆中留下的图腾崇拜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