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石门十三品

张美龄

张美龄，中国民主同盟盟员，甘肃省作协会员，甘肃青年书法家协会会员，陇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

早上八点从成都出发，中午十二点多已经到了汉中，真快！午饭后，与朋友一道游玩之际，说起古蜀道褒斜栈道上的石门。友人浩叹石门十三品的艺术魅力，这对于学习中文且又喜好书法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很大的诱惑。其实，我内心早就向往一睹《石门颂》的芳容了，因为几次来汉中都是匆匆而过。我清楚《石门颂》摩崖是我国著名汉刻之一，它与略阳的《郙阁颂》、甘肃陇南成县的《西狭颂》并称为“汉三颂”，都是在秦岭山系中镌刻的。《石门颂》对后世书法艺术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被称之为国之瑰宝。清代张祖翼评说：“三百年来习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盖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也，力弱者不能学也。”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海》封面“辞海”二字，就取自于《石门颂》。

《石门颂》不但既有汉简行笔自由的特点和生动的意趣，又有碑碣刻石的雄健茂美和宏大本色，为汉隶中奇纵恣肆一路的代表，而且更以纵横劲拔，奔放洒脱见长。风格卓然，笔势简约，时而内敛，时而奔放，有山林高士之气，世人推之为汉隶“野逸派”。杨守敬《平碑记》说：“其行笔真如野鹤闲鸥，飘飘欲仙，六朝疏秀一派皆从此出。”《石门颂》也被称为草隶鼻祖与楷模。它大气磅礴，挥洒自如，既整齐规范，又富于变化，富含感情，不拘一格，不拘绳墨，笔画粗细虽区别不大，但每一笔画又变化多端，用笔挥洒自如，不作修琢，有自然豪放之意趣；字画瘦硬，结构疏朗，飘逸有致，笔中带篆、带草、带行，被书家称为“隶中之草”。

《石门颂》呈现出的那种驰骋八极，吞吐六合之大巧若拙的格调，那种磅礴的造化之功，足以让每一位真正的书法家感到心灵震撼而五体投地！我沉浸在教科书所给予《石门颂》的遐想中......

“看不看石门十三品？”朋友问我。

我说：“石门十三品现在何处？”

朋友答：“在古汉台。”

我问：“石门呢？”

朋友叹息道：“上世纪七十年代筑水坝淹没了！”

石门已经不复存在，而主要的摩崖石刻有幸被移入古汉台博物馆，有十七方之多。这才叫“可遇而不可求”呢！今日时间宽裕，又有懂文化的朋友做向导，说走就走，不一会儿，我们便到了古汉台，直奔石门摩崖博物馆。

“要说石门十三品，先要从古道和秦岭说起。”朋友饶有兴趣地解释说。古道又称古蜀道，是自古以来秦地通向蜀国的官道。可以说古蜀道写满了历史。“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中的陈仓道曾在秦末楚汉争霸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烽火戏诸侯，幽王失天下”则发生在褒斜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道因为杨贵妃运送荔枝经过而得名。千百年前的荣耀或艰辛，都已湮没在历史尘烟中。褒斜栈道，是中国古代蜀道上的一条主要的交通要道。石门，是古栈道上一段穿山隧道。朋友是汉中当地人，他访古探今娓娓道来：出汉中市区约四十公里就到褒斜栈道的南口褒谷口，由此沿褒谷口向北上溯，至古之衙岭山（今名五里坡），经斜谷到今陕西关中眉县的斜峪关，这条古道就是褒斜栈道，又称千里阁道。这千里阁道包括褒斜道和由汉中到四川剑阁的金牛道。在褒斜道南端，距褒谷口七里左右，有一座七盘山，险峻陡峭，古人咏叹“七盘蚁旋转，百折马行空。”为了打通褒斜道在这一段的路障，古人在七盘山下开凿了一段隧道，称之为“石门”，使栈道穿行其中，顺畅无阻。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所记：“褒水又东南历小石门，门穿山通道六丈有余”，就是指这个石门。据历史记载：石门是世界上人工开凿的第一座隧道。当时，人们采用火烧水激法开路，形成全长13.6米可供车辆通行的隧道。石门隧道无斧凿痕迹，岩面修整平顺，内宽4.2米，两辆马车可以同时行驶。石门隧道与幼发拉底河河底隧道、那不勒斯婆西勃洞隧道相比，是最早具备车辆通行条件的人工隧道。石门的开通和摩崖的先例，激发了过往文人和士大夫题刻的情怀，在东西两壁及褒河两岸悬崖上，凿有汉魏以来大量题咏和记事。仅石门内壁就留石刻34件，连同石门南北山崖和河石上的石刻，总数达104件。石门的这些石刻，是珍贵的石头书，特别是汉魏石刻被誉为“国之瑰宝”。正因如此，褒斜道石门及其摩崖石刻，于1961年就被确定为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9年至1971年，国家因修建水利设施，只得将水库淹没区内一部分最受推崇的13件摩崖石刻搬迁至汉中博物馆。这些石刻书法作品号称“石门十三品”。因为字是刻在摩崖石山上的，故称作“品”。

众所周知，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是在秦岭之巅峰分道扬镳的。司马迁在他那著名的《史记》中，写下“秦岭，天下之大阻”这句话之后，秦岭才有了正式的文字记载。在此之前，古老的地理学认为，中国大陆众多山脉的根是昆仑山。因此，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秦岭被称为昆仑；后来，又因为秦岭矗立在秦国都城之南，所以又被称作终南山或南山。这座横亘在中国大地之上，绵延1600多公里的山脉，它西起甘肃陇南，穿越陕西，东至河南，最终隔开了中国的南方与北方，而恰恰是秦岭古蜀道自西向东逶迤千里，沟通南北，宛如中国的血脉，将一分而为南北两半的中国牵连了起来。尽管当今宝成铁路、兰渝铁路、京昆高速、兰海高速等已经抹去了大唐诗仙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嗟吁！当它已成为自然与人文共生的标本而吸引着专家学者进行文化线路保护与申遗的时候，秦岭山中被称作“世界第九大奇迹”的古蜀道却永远是时间、空间上的一道深深的梦痕。

我想：也许那深深的梦痕，就幻化为这石门十三品，形象生动甚至是令人愕然地矗立在所有观赏者的面前。每一位观赏者拍照留影之后，仔细品读之余，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呢？

古道有过黄帝乘祗车出斜谷的传说，自武王伐纣至今已越三千余载。《史记·范雎传》有“栈道千里，通于蜀汉，是天下皆畏秦”之说，而褒斜道向来为各代朝廷所重。继汉武帝“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之后到东汉明帝永平中又诏遣汉中太守鄐君，“受广汉、巴蜀、巴郡徒二千六百九十人，开通褒斜道。”正是在这次开通中，凿通了石门这个我国最早的穿山隧道。

石门打开，使车辆畅通，秦岭天险一变而为坦途。时人目睹栈道和石门之伟绩，感叹鄐君的治道之功，乃为之记，镌于石门南半里许的崖壁上，诸家称此为“鄐君开通褒斜道石头刻”，从此为石门石刻开了先河。

之后，朝政嬗变，褒斜道屡废屡修，通塞不恒。史书之记载中多有缺漏，而摩崖堪为借鉴补遗。这便是：一品《石门》碑；二品《畜君开通褒斜道》摩崖；三品《畜君碑释文》摩崖；四品《李君表》摩崖；五品《石门颂》摩崖；六品《杨淮表纪》摩崖；七品《玉盆》摩崖；八品《石虎》摩崖；九品《衮雪》摩崖；十品《李苞通阁道》摩崖；十一品《潘宗伯、韩仲元》摩崖；十二品《石门铭》摩崖；十三品《重修山河堰》摩崖。

以上便是“石门十三品”，其内容则系我国最早的古栈道之史籍，更是汉魏至唐宋的书法真迹，对研究中国文字的嬗变和书法艺术的发展轨迹极有价值。这些石刻反映了我国文字由篆到隶、由隶书到楷书的发展过程。若研究汉隶，便不可不读石门十三品。它很早就为金石、考古、书法各界所推崇，为世界所仰慕!

流连忘返于石刻展厅，犹如置身秦岭深处褒水间的幽谷里。似乎涉足于古栈道上，穿行于古石门隧道中。脚下深涧寂沉，褒水低吟，头上万仞绝壁间云絮横陈，时有苍鹰展翅掠飞。便思想这石刻精气灵性依旧，简直是活鲜鲜的一群艺术生命体。此石刻溶于天地万物之间，才巨形丰，坚稳皆备，是较镂金更为之长久的。山石赋予它生命之根，巍然巨制，实在是艺术创造之大观。

站在博物馆大厅，端详着石门十三品，突然我感觉到：这毕竟是被割裂了的古文物，已经使它完全断绝了同整个秦岭大山的血肉关系，失却了它本身拥有的自然环境和古栈道的背景，变成离开大树的果子。辞枝之果，怎么可以有悬于树枝的果子耐人寻味呢？何况，数以百计的摩崖仅存十余种，其情势也逊色多了。是的，如今可供游人在轻松中一睹千古胜迹，无须踏破铁鞋翻山越岭了，但是在审美上则显然少了趣味，甚至是变为另外一回事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感叹“汉三颂”几乎相同的命运：汉中市略阳县城西北15公里处析里的《郙阁颂》，由于摩崖石刻裸露于山岩转角处，日晒雨淋，江运纤绳磨泐七道深痕，至宋代已泐损严重。1977年11月因修公路凿迁而碎裂成百余块，经粘接补合后嵌于灵岩寺前洞右侧西崖下，现残存220多字；陇南市成县以西13公里处西峡景区天井山麓鱼窍峡中的《西狭颂》，算是“汉三颂”保存最完整的一座摩崖刻石。碑额为“惠安西表”四个篆刻字，正文阴刻12行，385字。与《郙阁颂》一样主要记述武都太守李翕生平和其卓越之政绩。此碑原址保护、风貌依旧，的确宝贵。但是人们长途跋涉至此，在洞窍外，隔着厚厚的玻璃，吭着气在朦胧中所看到的尽管也是树上的果子，但是这果子却既缺少生机又没有香味，令人大失所望。1600多年，在无人管理的情况下，尚且保护完好，现在既有管理局，又在买门票，却把《西狭颂》监禁在囚笼里，人为改变原有生存状态，此种做法实在令人费解。我想，假如在玻璃门上刻几个看孔，也能让热爱书法艺术的人依稀闻到果子的香味，使他们不虚此行。

我思忖石门十三品，尽管位置移动了，但是字迹应该说是不曾变形变神的。文字的源流，有着由简而繁、由繁而简的脉络。面对石门十三品，游赏者是站在这书法源流的中游，品评汉魏宋文字演进的流程。“其古恒也，如龙蟠深壑而其麟角杈枒；其飘逸也，如凤舞晴空而其羽毛鲜丽”（清·罗秀文语）。

观龙门十三品或笔势圆转，或书写方折，或蚕头燕尾，或驰骋排宕，均居书家的个性和神韵。古拙苍劲有之，纵放洒脱有之，也有打破常规的生花妙笔。尤为注目的石虎、石门、玉盆、衮雪八个汉隶大字，其情态异别，富有意趣。郑子真的圆浑朴拙，“石门”命名之字的温润而昂奋，张良的雄放厚实，曹操的柔中带刚，都可见是书家精血之流露，性情才分之呈示。北魏《石门铭》，体态飞逸，被誉为“书中之仙品”。书家王远善文工书，其笔迹俊伟深厚，融隶楷一炉，是有独特创造风采的。宋人晏袤其书，则张扬汉隶风范，方严端正，气势峻整，堪为宋隶书之佳品。而《山河堰落成记》，书者则恣意纵情，行笔爽利，仪态娇娆，为隶书之“草书”也。

通过龙门十三品的历史尘迹，令游赏者感觉到汉代艺术的真谛所在。这些书品并没有完全受儒家和经学狭隘的功利信条的羁绊，显示着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力。它从书法角度表现了“力量、运动和速度”，而溶入“汉代艺术的气势与古拙的基本美学风貌”（李泽厚语）。表面上的静止却包含着内在的运动和力度及气势感，草创阶段显出的幼稚、粗糙、简单和拙笨反而由之愈为优越与高明。艺术是时代的产物，时代是艺术的摇篮。只有开一代风气，艺术之花才会烂漫开放。书法用线条对客观世界的美作了特殊的概括和抽象。它恰如凝固的旋律和静止的舞蹈，“无声而具有音乐的和谐，无色而具有画图的烂漫。”面对石门摩崖石刻，我像在读一部博大精深的书：这是一部充满了艺术辩证法的巨著。看那一个个刻字，所有的凝固不动的线条，总让人活脱地感觉出它的动势，处处显露出内在的节奏和力度。一笔一画，长短欹侧，位置角度，相互呼应，总是生动多变，俯仰生姿，而处处又保持着内在的稳定和总体的均衡。仔细琢磨玩味，有的雄健中含着妩媚，有的朴拙中藏着灵秀，有的坚韧中富于弹性，有的沉着中时有奔放；有的瘦而雄厚，有的笔短意长，有的欲正故斜，有的欲纵故收；有的紧密处反觉疏朗，有的阔绰处倒觉紧凑。总之，给人的感觉是稳定中求变化，变化中有平衡，既有书体自身的独特性，又有书体共有的一致性，无处不表现出辩证的因素。凡此种种，令人感受到一切是那么和谐生动，那么自然妥帖，又那么巧夺天工。古人在峭壁悬崖上，创造了力和美的形象，也创造了辩证的思想。

但是魏晋时代，人的觉醒与文化的自觉，在书法上便是钟繇、卫夫人、二王，如同哲学上的何晏、王弼和文艺上的三曹、嵇康和阮籍，体现了这个时代的美学风格。“以形写神”和“气韵生动”的艺术原则，于魏书石刻中显而易见。严正雄浑的汉隶在《石门铭》中开始变化为隶楷的融合，而后为真、行、草、楷，笔意、体势、结构、章法愈显多样丰富、错综而复杂。线条的艺术在书法中得以纯粹化，构成以极为优美的线条形式用以表现人的风神状貌和飘逸超群的魏晋风度。

之后，又有盛唐张旭和颜真卿各自不同的美，或无法可循，或有法可依，总是纳入一定规范的。如此遐思开去，顺着书法的烟柳至今，便在思维中很快完成了一个反思历史的过程。这是游赏之间极为玩味而有趣的事情。

石门十三品虽然只是十三种摩崖石刻，但其呈现了隶书由古隶向汉隶、魏书及宋隶的演变过程，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成为众多书法家临摹的范本，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光绪五年（1880年）石门石刻经杨守敬介绍到日本，受到东瀛书界的激赏，许多日本书法家购买石门摩崖拓片进行研究，被列为学习书法“必修之古典”。直到现在，日本书法界仍对汉中石门摩崖石刻给予高度评价。日本著名书法家种谷扇舟先生说：“汉中石门，日本之师”。其中的《大开通》《石门颂》《杨淮表记》和《石门铭》，被列入日本中小学生的教科书。康有为十分推崇石门摩崖，他把古代著名石刻分为六等：一曰神品、二曰妙品、三曰高品、四曰精品、五曰逸品、六曰能品，在神品中仅列三石，《石门铭》就居其一。孙中山先生和一代书法大师于右任先生也极其推崇石门书法。于右任先生曾有“朝临石门铭，暮写二十品，辛苦集为联，夜夜泪湿枕”的诗句。因此，我们可以说石门十三品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断代史。古人已去，创作这些作品的书法家们不会想到他们的作品会改写中国书法史的走向，这就是书法的力量。

石门十三品，依然在眼前呈现着，以它不老的灵魂和艺术魅力牵住每一位观赏者的心，使他们的精神在留连往返中得到一次次震撼和升华。我想：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它都会沉甸甸地浮现在我们每个人的视野里，镌刻于每一位书法家笔墨生涯的艺术之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