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公公——谢福禄

王小静

王小静，女，大学学历，甘肃省西和县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甘肃省第十一次党代会代表，现任陇南市妇联副主席。出版书法及文史类作品《王小静书法集》、《话说仇池》等。

一个人的理想的生命，比他们躯体的生命长得多。肉体在宇宙是短暂的，但理想却可以穿越时间的限制，在历史的原野上奔驰。——作家刘玲

一转眼公公去世已经三周年了。

公公是我四个父母中最后一位在世的长辈，我多么希望他能像其他的老人一样健健康康，安享晚年，给我们一份尘世里最真切的天伦之乐。然而，冥纸化为青烟的事实，一次次地告诉我，公公确实离开我们了。三年来，我和亲人们都在努力适应失去他的生活，但每次踏上回家的路，每次迈进公公和婆婆曾经生活的小院，浓密的伤感就会从四周聚拢而浸透我的心身。

公公退休前在政协西和县委员会任副主席。他退休后，每天养花、看国内外新闻与西和新闻，有时还约老朋友打打麻将，再就是彻头彻尾地参与一些老朋友、老同事、邻里乡亲的红白喜事。公公是一位视事业为生命的人，他在岗位的几十年里，除了工作，没有任何爱好，没有任何的休闲生活，退休后，才学着养了一些花，而且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学会了打麻将。公公一生具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退休了，他还依然时时刻刻关心着国际国内的发展态势，关注着国家的命运，牵挂着百姓民生。公公一生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其中有组织的嘉奖，有社会的尊重，有亲人朋友的情谊和关爱，也遭受了一些诬告和诽谤，但他就像家乡山梁上的白杨，始终是那样的坚韧挺拔、从容淡定。这样的经历，使他退休后生活得很超脱，而且由于他一直和乡亲们保持着联系，也没有因为工作忙而冷落了朋友，所以他退休后的生活很充实，甚至有点忙碌。

公公一生在大家的印象中，刚强、威严而精神矍铄，但家里人和亲友们都知道，生活中的他身体并不好。记得自打我嫁过来，就常常看见公公每天都在大把大把地吃药。他一生因为警察这个职业，透支了身体的能量，为他的健康埋下了严重隐患。他三十岁左右担任了西和县公安局刑警队长，在遇上要案重案时，一连几天都无法正常吃饭和休息，为此，他患上了头痛病和胃病。几十年来他每天不吃三四次镇痛药就无法正常生活和工作，领导和家里人多次催他去医院治疗，他都置之不理，没有听从。他的饮食很简单，婆婆给别人做饭常常能做上一桌子，但他每天只吃酸菜面条玉米搅团。四十多岁，由于工作压力等原因他又患上了糖尿病，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吃饭又添了诸多的限制，造成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公公在世的最后几年，渐渐地消瘦了，过去穿起来很魁梧很合身的衣服后来穿上很不合体，空荡荡的。而且，他对我们的关心也变得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和他年轻时的性格判若两人，明显给人有了老的感觉。看着公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们陪他赴西安、北京做了一些治疗，但疗效甚微，没有明显的好转。有一次回家，看到公公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就显得有些累，头上还渗出了虚汗，我的心里一下子很酸很酸，我悲观地给丈夫说，要对老人多亲近一些，多孝敬一些，他的身体状况不让人乐观，也许他不能像别的老人那样能活到高龄，我们能尽的孝要早些尽，不能等，不能拖，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和遗憾。

2008年9月婆婆的离去，公公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们俩一生相濡以沫，风雨相伴，感情很好。婆婆一生围绕着公公的事业和我们一大家子的生活起早摸黑，任劳任怨，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公公因为事业的忙碌，很少体贴到婆婆家务上的劳累，所以他的内心对婆婆充满了内疚。婆婆的永久离去彻底击垮了他的精神，他的生活信心受到了严重创伤。

时隔八个月，我在兰州挂职，家里打电话说公公因心脏病突发已陷入昏迷。我晚上连夜坐上火车，急忙奔上了回家的路。坐在火车上，眼前尽是公公的影子。时而是他下班后疲惫归来的身影，时而是他在家关心孙女的幸福情景，时而是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年时，他坐在炕上喜悦的模样……在公公婆婆身体都非常不好的这几年，我因为工作的变动，不在身边，没有尽到一个儿媳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而他们却常常在电话里牵挂着我的生活。我每次准备从武都回家时，先给公公婆婆打一个电话，他们就会安排其他的弟妹打扫好我的房子，冬天就会生上火，然后做好饭等我回家。想一想自己二十多年来，享受了大人那么多的教育、关爱与支持，却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远走他乡，没有侍奉朝夕，遗憾和愧疚就像棉絮一样在我的胸中不断膨胀。一路上，我的心很沉很沉，我努力地做着深呼吸，想让自己的心尽量保持平静一些，我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做着祈祷，祈求上苍保佑公公能安全度过这次厄难。然而一切都太晚太晚了……等我到家时，亲人们都在哭泣，他们的泪眼和悲伤告诉我，公公已经驾鹤西去了。

回想这二十多年的生活，我虽然是他老人家的儿媳，但我感觉他就像父亲一样。生我养我的父亲给了我生命，用他骨子里天然的真诚善良和热情给了我朴素的启蒙教育，给了我乐观向上的性格。而公公二十多年来的言谈举止和待人接物，却给了我思想，给了我人生境界和人生价值的思考。丈夫弟兄三人，他们从小就受到公公严格甚至有些严厉苛刻的教育。公公对孩子的要求标准首先是诚实正派，其次才是工作的认真和学业的上进。记得曾经有一个晚上，那时我和丈夫都很年轻，我们约了两个朋友想在家里打麻将。当时二弟三弟都已结婚，我们已搬出来另过了。结果我们麻将刚刚摆好还没有开始，公公突然进来了，他发现这个情景，表情很严肃，而朋友们也懵了，他们平时就很敬畏公公，一看这情形，就赶紧打了声招呼找借口跑了。我和丈夫一下子也不知所措，就急忙收拾，结果为这事，公公谈话批评我们一直到了晚上十二点多。我虽然是儿媳，公公对我的教育也一样不怠。有一次他下班回家，我给他说中午有人来找过他，他问我是谁，我为了给他说清楚就不假思索直说出了来人的名字，他一下子沉下脸来，很生气地说，按年龄你应该称呼他叔叔，你咋能叫一个长者的名字呢？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从那以后，我说起任何人时都要想一想该怎样尊敬地称呼。另外，家里来客人了，我们对客人的态度和泡茶端饭的细节，他也常常盯在眼里，很多时候常会给我们指出缺失来。有了公公这样多年的要求和教育，丈夫弟兄三个和我们三个妯娌，互相之间长幼有序，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或不快，和单位同事、邻里亲戚相处也都是很和睦。公公是他同胞弟兄中的老大，他在他的兄弟面前是长兄为父的长者风范，二位叔叔工作生活上有困难时，他比爷爷还急，但是他对他们的要求也很严格。“待人要真诚宽厚，处事要冷静无私、生活要简朴低调、工作要勤兢务实、对老要孝敬周详、互相要体谅支持”等等这些生活原则，虽然公公生前没有认真地总结给我们，但是整个大家庭受爷爷和公公的影响，每个人都在默默地遵循着，坚守着。爷爷去世已经十几年了，公公成为了我们整个大家庭二十多口人的灵魂。他的思想和精神成了我们坚实的依靠，他的赞许和期待成了我们人生努力的动力，他的喜悦成了我们的幸福。他就像我们背靠的精神大树，他就像笼罩在我们头上无形而温馨的天。

公公在生活中是一个孝子，这是让我们最敬重的。爷爷奶奶生有五个子女，儿子里公公排行老大。五个子女在爷爷奶奶面前都很孝顺，三个儿子常常争着抢着接老人们和他们去住，有时为了接老人还争得伤了和气。三个媳妇也都是尽心尽力地伺候老人的衣食住行。老人住的房子是家里最好的房子，房子被媳妇们每天打扫得一尘不染，来看望老人的邻里亲戚，媳妇们都会热情地请他们和老人一起在火炕上喝茶吃饭。公公在担任县公安局长的日子里，再忙他也要定期去乡下看望爷爷奶奶。他的生活中，除了工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望爷爷奶奶。他在爷爷奶奶面前，从来没有不恭的语气，也从来没有不悦的脸色。这样孝道可昭、尊老敬老的家风，虽然是爷爷奶奶一生教育和培养的结果，但与公公作为长子的行为和影响是分不开的。

公公是一位善良宽厚、仁爱慈悲的人。他的这些美好品质主要体现在他对乡里乡亲、单位同事与下属几十年如一日的体恤和关怀上，也表现在对工作中接触的案犯家属的安慰和关心上。我的婆婆是八零年由乡里搬进城的，当时，住在租来的三间房里。从那时起，村里的人每次进城到家里来，公公都要请他们喝上一罐茶，吃上一顿饭，才高兴让他们走。其实，当时公公婆婆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是相当拮据，但婆婆常在口边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过家要细呢，待客要盛呢”。婆婆的厨房，就像是随时为亲戚朋友和村里人准备的饭馆，只要有客人来，很短的时间婆婆就会像变戏法一样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婆婆对公公一辈子非常敬重，她料理好家里所有的家务，不让公公在家务上操半点心。公公当公安局长时，九十年代初的通讯还很不发达，乡亲们有理无理都要来家里找他报案诉怨，无论是谁，公公都会耐心地入情入理地给他们解释和宽慰。记得有一年春节，人们都在喜气洋洋地互相拜年，我们家却突然闯进来了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的一对中年人，我四五岁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叫，他们在院子里依然互相叫骂着厮打不停，只见公公一声就喊住了他们的争吵，在弄清楚大概情况后，公公严厉的态度慢慢缓和了下来，他叫我先打来热水让他们都洗净了脸，又叫我拿出丈夫的衣服让一位衣服被撕烂了的同志换上，才打电话给当地派出所让他们来调解。他多年前下乡办案时认识和扶持过的几户困难乡亲，后来都成了家里的常客和亲戚。我们过去不太理解公公的做法，埋怨他工作和生活分不开，自己受累不说，家里的生活也没有安逸过。现在我们年过不惑才稍稍明白，公公一辈子能在执法的岗位上为普通人着想，能既坚持原则维护国家法律的尊严又能兼顾体谅对方家属的心情，能在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陷入困境时给一些理解和鼓励，这才是慈悲为怀、执法为民的最高境界啊！

公公是一位胸怀大局、克己奉公，有着坚定信仰的人。他在公安局工作的三十多年里，单位民警子女和家属的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比家里的事情重要，他为他们的事情找领导，找相关单位，在所不辞，无怨无悔。而我婆婆一生在劳动服务公司当服务员，又累又没有地位，工资又低，他却不管不顾。丈夫弟兄中的老二，成家后一直在老家当农民，生活一直很困难，但是，县上的领导问他有没有困难时，他说没有。他一生都是用自己省吃俭用出来的工资，供养着二弟一家简单的费用。二弟孩子的上学与生活也是整个一大家子在资助和关心。公公在公安局长的岗位上工作多年，他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住过高档饭店，也没有出外旅游过。他的照片里，除了工作方面的照片，就只有在北京开会时天安门前的留影。他日常的生活水准，甚至于不如一个农民。现在的工作氛围和社会环境，谁要是在生活中谈到热爱党、忠于党的话题，往往会被人视为幼稚或作秀，但是，公公在教育我们时，常常会谈到社会的许多不良现象，他爱憎分明地教育我们要坚持原则，要认真工作，要忠于党。2006年组织考察我要调我到市文联工作时，我很徘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和公公婆婆谈这件事。当时他和婆婆的身体都已经不好，我作为长媳下班后常在他们身边，和他们说一些县上的工作，说一些社会上最近发生的事，聊一些家常，为他们做一些家务。他们已适应了我在身边的日子，这样突然要调走，我想他们肯定不会接受，而我也在内心做好了不走的打算。没想到，公公听了很高兴，他说你能进步不容易，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要感谢组织感谢党，好好工作，报答组织。谁都知道，孩子不在身边工作，生活上就少了一份依靠和关心，但公公站在党的事业的高度，他支持鼓励我走向了新的岗位。

公公一生恪尽职守、勤奋敬业，在甘肃公安战线颇有影响，以他的忠诚、才干和辉煌业绩，党和组织给了他极高的荣誉和待遇。他作为一名基层公安局长，四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被授予了全国二级英模称号、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和全国廉政爱民先进个人称号，授予了三级警监警衔，行政待遇也越级给予了正县级侦察员待遇。特别是1997年，他作为甘肃政法战线和陇南280万人民的唯一代表光荣地出席了党的十五大。在全国的基层公安局中，他领导的西和县公安局成为全国唯一的“全国优秀公安局”六连冠。公公虽然离我们而去了，但这一串串沉甸甸的荣誉，任岁月怎样更替，任人事怎样代谢，它都将永远闪耀骄傲的光芒，成为子孙们心中永远的丰碑！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七分，这辈子做您的儿女还没有做够……”《父亲》这首歌，平时常听但没有多少深刻的感动，而在相继失去父亲和公公后，它的字字句句却击痛了我的心。

公公的学历不高，仅仅完成了初中学业，但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精神就像一本厚厚的书，我笨拙的笔触即使再努力，也写不完他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