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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南文史
1.7 我所参与礼县“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回忆

我所参与礼县“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回忆

辛心田

辛心田,1941年6月生,男,汉族,礼县人,原陇南行署常务副专员,2001年退休,出版有《足迹——我的自述》(2006年)一书。

大寨,是山西省昔阳县的一个村子。1965年遭受特大自然灾害后,在大队党支部书记陈永贵同志的带领下,奋力拼搏,做到了粮食总产、社员口粮和对国家的贡献“三不减”。因此,党中央和毛主席发出了“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因受各种问题的困扰,这一号召未能很好地落实。1970年,中央召开了北方农业会议,重申“农业学大寨”的问题。并把“农业学大寨”确定为农业和农村工作的主要内容。为了把这一工作推向高潮,天水地委召开了数千人的大会,把北方农业会议精神直接传达到公社一级。县上以贯彻此次会议精神为契机,全党动员,全民动手,把学大寨的主要工作放在治理全县“一水九河”上(“一水”即西汉水;“九河”即红河、漾水河、永坪河、燕子河、洮坪河、碧玉河、沙金河、铨水河、野马河)。干了三年,筑砌河堤23.5万米,与河争地2.75万亩,保护原有农田约4万余亩。

到了1973年,随着治河任务的基本完成,全县学大寨工作有所松懈,步伐有所放慢,与邻县相比出现了差距。天水地委主要负责同志在一次会上严厉批评了礼县的工作。县委认识到自己的差距,从此便开始酝酿追赶计划。首先将地委领导的批评,经过系统整理,以县委文件发至全县大队以上的各个单位,组织学习讨论,做好大干的思想准备。其次,组织人力深入调查研究,提供决策依据。县委经广泛征求意见和认真讨论之后认为,鉴于治河任务基本完成的情况,全县把主攻方向确定为由治河转向治山,并提出了“山川并举,先川后山,综合治理,治山保川”的工作原则,即先“吃肉”后“啃骨头”。并组织全县三路进军: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川坝河谷地区,在巩固治河成果的同时,重点放在平整川地和渠道配套上,向川地园田化进军;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半山区,实行“山、水、林、田、路”统一规划,综合治理,突出修水平梯田,向山地梯田化进军;百分之二十五左右的高寒阴湿地区,主要降缓山地坡度,排石排涝,向排涝整地进军。就在全县各方面准备工作基本就绪时,省上召开了全省“农业学大寨”大会,我县有十多名同志参加。会议期间听了陈永贵同志的报告,并受到陈永贵同志的接见,大大地鼓舞了全县群众的士气。此后,县上又把如何启动突破口放在县委整风上,吸收农民代表参加常委会议,发动全县人民给县委提意见,帮助县委整风。10月下旬,县委召开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以怎样把学大寨运动推向高潮,如何完成冬季农田基建任务为内容,引导大家提意见。每个常委进行反思,接受与会代表的批评。会上,大家一致要求县委领导带头修梯田,“领导能修五分,我们就能修一亩”的口号成为会议的最强音。县委领导深受刺激,决心把喊破嗓子变成做出样子。会议一结束,每个领导就各自带上行李,扛上工具,直接到工地参加劳动,带领群众投入到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当中。

全县按区域分为六个战区,由县委常委负责,实行面对面指挥,而我就是这时候到县委工作的。正是上述原因,我们三位基层的同志才得以充实到县委的班子中去。张书明同志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我和王巧云同志任县委常委、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公社职务还没有免去,我就参加到了县委的整风中。新的工作开始了,我和县委常委、县武装部政委杨春华同志负责大潭战区的工作。这时的大潭已不是我开始工作时的大潭,乱砍滥伐,植被破坏,山河破碎。1959年的一次洪水把区公所所在地的机关、学校、企业和民房冲得面目全非,街面早已变成河底。这种情况正需要修好农田、搞好水土保持,重新治理。我连夜交接了公社的工作,立即奔赴现场开展工作。这里的山沟纯系土石结构,人口居住分散,地块零碎,很难集中连片地规模治理。根据这里的特点,只能尽量按照水系,统一规划,分段施工,综合治理的原则。我们走一路,规划一路、组织一路,二十来天时间,走遍了王坝、滩坪、肖良三个公社的绝大部分大队。直到县上批评大潭战区情况不明时,我才意识到没有及时向县上汇报情况。马上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亲手写了汇报材料,用电话传到县农建指挥部。领导了解情况后,肯定了我们的工作,还发简报表扬了我们。

一个月之后,我又被通知到崖城战区,原来的指挥、县委副书记、县武装部部长敬群同志去了盐官战区负责。崖城战区属黄土沟壑区,耕地面积多,土质好,气候温润,雨量适中,是全县产粮的重点区,再加群众有务农传统,并且居住相对集中。以农田基本建设为基础,争取粮食稳产高产,左右全县粮食生产形势是有很大潜力的。我理解了县委让我去崖城战区工作的意图,便全身心投入工作。日夜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记得在1974年冬的一天,夜幕快要降临,我和张凤鸣同志从固城公社踏着雪路,步行跋涉,穿越了三个公社的地方走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在崖城公社又召开了战区全体脱产干部会议,通报情况,安排工作。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有些不可理解。

凭靠大家的实干苦干,两三年的时间,一片片平展展的梯田呈现在山川,像永坪公社的上石咀、永坪、寺台、冉城、赵坪、年家、周家、刘集、八图;崖城公社的张河、中条、街道;罗坝公社的崖湾、田河;固城公社的林山;湫山公社的坪上、高河等大队,都成为继何家庄之后的农田基建样板。

1973年冬季,全县农田基建如火如荼地进入到了“决战”阶段。省上发现礼县干部群众一反常态大干苦干,在短时间内做出了前所未有的成绩。在省委主要领导主持下,召开了河东地区各地州市县委书记参加的礼县农田基建现场会,省委领导说:“我给周恩来总理汇报了定西地区群众的生活状况,总理掉了泪,要我们在五年之内改变定西的困难状况,当时我还没有把握,看到礼县的大干,使我有了信心和决心。”此次会议有力地推动了全省特别是河东地区的梯田建设。1999年,礼县的同志去全国梯田第一县庄浪县学习参观,庄浪的同志在介绍中说:“我们是学习了礼县才干起来的!”

年底,全县冬季农田建设任务已超额完成,县级机关抽调下去的工作队开始整理行李,准备往回撤,个别地方已筹备着欢送工作队员。我想,学大寨不能学一个冬季,要长期学;学大寨不光是修梯田,而是通过修梯田的途径达到稳产高产。如果这些工作队员都撤回了,农村工作的领导力量相对就要减弱。于是,召开战区全体脱产干部会议,和大家一起座谈商量。会议开始,我讲了自己的认识和想法,并提出了“学大寨是学一阵子,还是长期学?学大寨是光修梯田,还是要达到稳产高产、从根本上解决粮食问题”为会议主题,引导大家讨论。讨论中大家认为,学大寨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要重新安排山河;修梯田是创造条件,根本目的是多收粮食。会上提出要“走下去,蹲下来,干上去!”大家纷纷表态要留下来继续干,甚至有个别同志还提出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在统一了大家的思想之后,我还提出了三条要求,一是帮助大队制定一个比较完整的学大寨三年规划;二是帮助大队党支部建设一个思想过硬、团结战斗、作风扎实的领导班子,三是集中精力,带领群众继续大干,实现当年粮食增产。思想统一了,目标明确了,心也安下了,大家又以新的精神状态投入到长期的奋斗目标之中,会后我将这个座谈会的情况,专门写报告给县委。县委主要领导亲自加批语后转发到了全县。其他战区也如法炮制,一个长期学大寨的氛围在全县逐渐形成。

那时候,县委实行常委值班制,每个常委主持一个月日常工作,全权处理县委日常事务,其余时间一律下到农村,蹲在点上,在自己负责的战区内活动。大干期间,常委会都是连夜开,肚子饿了,把饭端在会议室,边吃边开。会一结束,送我们下工地的汽车已经发动好等我们上车。大家常常是几十天不能进自己的住室。换洗的衣服都是走哪里带哪里,有时只穿一套衣服,脏了,路过河边就脱下来洗。光屁股晒裤子的事,后来成了大家的笑话。下队之后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时候,领导的家属都是社员,全凭劳动工分吃饭。我在永坪公社上石咀农建工地的窑洞里住了两个冬季,和我一起住窑洞的有驻队干部赵永杰和大队支部书记黄天佑。1975年冬天,气候骤变,气温降到零下近二十度,是礼县气温最低的冬天,地上冻得裂了口子,半冬性小麦全被冻死。面对肆虐无忌的冬日寒风,我们还是坚持住在窑洞里。寺台大队的工地紧挨着我们,这里的驻队干部就是曾帮我上过中学的王新才同志,时任县供销社主任,那时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住在用几捆玉米秆搭成的茅草房里。气温骤降的那天一早上,我起床后就跑到住地去看他,叫了几声没动静,我以为出了问题,赶忙进屋摇了摇他的身子,他睁开了眼睛,我逗趣地说:“你还活着?”想想,他是多么疲倦啊!这么冷的天也能让他香甜地入睡。而在当时,是什么精神支撑了他?当然是强烈的事业心!那时上级规定,干部实行“一二三”的劳动制度,即一年中,县级干部劳动一百天,公社干部劳动二百天,大队干部劳动三百天。我们下去都带着劳动手册,劳动后由生产队长记工分。记得在1975年冬季我到盐官战区西汉大队蹲点,参加农田基建专业队,整整拉了一个月架子车,日出而行,日落而归,中午一顿饭在工地吃,天黑了才同基建队员一块回村吃派饭。一个月下来,手上磨出了一层茧,脸上脱了一层皮。“一大两小全民战,专业队伍常年干,一年四季不间断”,这是全县农建工作的行动口号。“一大”即冬季大干,“两小”即春夏两季全民突击,以大队为单位组成专门队伍,不干其他活,常年坚持修地。西汉大队利用这个办法,两年时间与河争地300多亩,后来全部成了“千斤田”。2005年我故地重游,面对绿油油的庄稼,感到艰辛,也感觉到甜蜜。

经过1973年冬季群众大干,修了不少梯田,山川面貌有了显著变化。但由于缺乏严格规划和科学技术,还是难免存在一些问题。如地块零碎,互不衔接,灌溉渠道难以配套;道路不通,耕作不便;“带子田”“马路田”“光板田”在不少地方存在。县上根据这一情况,举办了多次有公社领导和社队干部参加的农田基建培训班,并向各公社提出了保质量、保当年增产的要求。为此,县农建指挥部的张子明同志还编写了如何修梯田的教材,把其中的要素编成了十六句话,这就是:

沿着等高线,层层向上盘。

大块为主体,小块插两边。

能长尽量长,不要勉强连。

纵坡有比降,横坡要平坦。

依路排地块,地头交路边。

既能保灌溉,机耕也方便。

死土要深翻,表土要还原。

增施有机肥,确保粮增产。

大家都感到,这十六句话易上口,又好记,一学就懂,便于实际操作。全县每个大队都有一名技术员,县上给每一个技术员配发了一套手水平仪,全县修地的水平提升到了新的层次。后来,我和几个时任公社书记的同志谈起此事,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那时候越修越爱修,越修越会修!”

由于省上的一些领导居高自恃,急于求成,瞎指挥,使礼县学大寨工作走入了歧途。1974年春天,省上传令下来:“大干要大增产。”我和王维祺副书记,拿着县上经过讨论提出的全年粮食总产实现2.4亿斤的计划,参加省委扩大会议,会上汇报时,省委一位常委一口否决,并说“必须搞到2.8亿斤”。我们连夜打电话给县上汇报。就这样,遵照上面的意思,这一计划不加分析不加论证地就定了下来。县上提出的指标本来已经很高了,要实现2.8亿斤的产粮计划,就是说全县要比上年增产8000万斤,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但在那个“一言堂”的时代里,谁也不能反对。实现2.8亿斤的口号喊遍了上上下下,村村队队。为了实现这个指标,我们不惜毁林开荒,以“多种保总产”。但办法想尽了,还是达不到要求。快到年终了,甘肃日报社一位总编,带了一个庞大的记者采访团,来采访大干大增产的经验,稿子写好等着填2.8亿的数字。但县上没有2.8亿斤的粮食总产,不能出报纸。为了出报,就这样一级逼一级,一层压一层。最后,报纸上2.8亿的数字虽然出来了,但粮食产量却是虚假的。如果光是一张报纸,我们也就认了。谁知,省委主要领导看过这张报纸后发问:“粮食大增产,为什么对国家贡献没上去,谁能信服你们的经验?”高压之下,县委连夜召开会议增加任务。听到这个消息,常委们都傻眼了,粮食产量本来就是虚假的,现在要拿出真粮食,那不是要人的命?县上无奈,只得把增加的任务分配到战区,战区又压到公社。有储备粮的挖储备,没有储备的只得向社员手里收,因此有个别地方收不到粮食就收社员的面。

全县顿时一片紧张。

1975年,县委班子调整了,马骏同志任县委书记、县革委第一副主任。我和王巧云、段学彬同志改任为县委副书记。这一年,随着农田建设大规模保质保量地推进和耕作改制的普遍深入,再加上好的天时,全县实现了历史上未有的大丰收。为了化解上年的虚报压力,缓解工作中的被动局面,我们把大丰收报成大减产,以求减轻粮食征购任务。但省上不答应,强行要求粮食总产达到3.4亿,征购任务要完成7000万斤,这个指标就连邻县的同志都承认不实际。我们硬着头皮软推死拖,一直未给下面下达。夏收结束了,任务还没有定下来。县委恳求地委减任务,直到七月份才把任务调整为4000万斤,明知这个数字还很高,但再也不敢拖了,这个任务下达后,大家都感觉有种不能承受的压力,到年底完成了3980多万斤,群众的口粮还是受到一定的伤害,农村形势又一次紧张起来。我们多次向省地汇报全县群众缺粮情况,争得地委支持,先后拔了1600多万斤回销粮,稳定了部分地方群众闹粮荒的局面,但在“下四区”,群众口粮还是不能满足,外流讨饭一直延续。

1976年,冻灾、旱灾、洪雹灾害齐袭,人力不能回天,形势每况愈下,群众越来越摆脱不了生活的困境。这年十一月,上级安排各县都要集中一段时间,进行自我整风。县委决定召开县上领导、公社和县直单位负责同志及少数农民代表参加的县委扩大会议。我被任命为大会秘书长,负责会议的一切活动。此时已有人向中央写信反映礼县的问题,群情不稳,形势一触即发。我们分析,如果整风一深入,必然要牵扯前任班子和调离礼县的几位领导,甚至涉及省上,大家有些犯难。为了避免这一问题的发生,我和马骏同志商量了两条规定,一是提意见的时间仅限于1975年以后;二是提意见的对象仅限于现任班子成员。因为这届班子是从1975年主持工作的。与会同志理解了我们的用心,整风虽然进行了五天,提了不少意见,但未触及实质,错误依然存在,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

1977年7月16日,中央宣布了改组甘肃省委的决定。礼县的问题随之全面暴露。省、地两级派来大批工作组,代替了县委。县直大口和重点公社都派驻工作组,全面揭露问题,形势一派严峻。当时县委除一名老干部和一名军方代表不做检查外,常委全部靠边受审查,参加“说清楚”学习班。我们几个年轻常委成为“说清楚”的重点,被扣住不放,检查整整进行了两年多。年轻的几个常委参与县委的领导工作,其实就是参与“农业学大寨”运动,夜以继日地修梯田。而虚报粮食产量,搞假大寨县,高征购都是省上逼出来的,就事实讲,我们也抵制过,只不过大环境让你不得不如此做罢了。无休止地检讨这些问题,有时让人内心真想不通。经过学习和帮助,我们认识到四年来,我们一直处在一种强劲的压力之下,是不自主地卷入到了这一错误的政治漩涡,跟上错误路线走,既接受了“庄严”的欺骗,又误导了人们的思想。我们的做法使农民负担加重,收益下降,普遍陷入贫困境地,部分地方的群众处于饥饿或半饥饿状态,党和人民的事业受到重大损失。“文革”中把恢复领导干部的工作叫“解放”,这次运动又叫“解脱”,对我们的审查,一直持续到1979年3月才得以解脱而恢复工作。这期间,我还参与了红河水库扩建指挥,和王克信、马天积、张玉锟等同志一道完成了任务。

大寨,本来是一个生产典型。周恩来总理早就指示学大寨要学“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在极“左”的年代里,有人把它扭曲成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典型,生产斗争的事实被编造成阶级斗争史。认识上的不同,说成是路线斗争。更有甚者,把学大寨作为斗争人的武器,声称“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革命矛头直接指向人民群众,无限上纲,混淆是非,“抓革命,促生产”,“大批促大干”。在层层压力之下,虚报浮夸,形式主义,违法乱纪,一平二调屡禁不止。从而把学大寨推向极端,引向歧路。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教训。回忆过去,想到今天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和构建和谐社会的思想路线,让人倍感符合国情,贴近实际。

今天回过头来看,对农业学大寨的是非评价,不能离开那个时代,大寨模式毕竟适应了人民公社制度下农村发展的需要,特别是所进行的大规模农田水利建设,为后人留下了长期受益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