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大闹钢铁”
史文孝
一
1958年年初,我那时任兴化乡支部书记。3月,两当撤县并入徽县、成县、两当三县合一的徽成县,原两当所辖各乡,成立了两当区。5月间,徽成县召开第一次三级干部会(县、区、乡),会上反右倾、拔白旗,有不少干部,在大字报上墙后,开批斗会,被停职或撤销职务,转入“集训队”修徽县大礼堂。在三干会结束后,我被调任广金乡支部副书记。8月随着公社化的实现,撤销两当区和所辖十四个乡的机构,划为“政、社合一”、“一大二公”的西坡、两当、广金三个大公社。
6月我去广金乡任职不到一月,天水地委由商干校派往两当的地委工作团分赴各乡工作,广金乡组长王继舜宣布从即日起,接收乡支部、乡政府的一切权力。不久在全党、全民大闹钢铁的号召下,从6月开始在广金的炉坪、东河寺、太山庙三处,开始建炼铁的“土高炉”。把我派到太山庙炼铁厂,炼铁对我来说是从未见过的。前来炼铁的工人,是由生产队抽调的农民,自带口粮,在队里记工分,大部分是男劳力,也有不少女的。到铁厂不久,我被派到由徽成县钢铁指挥部组成的十多人参观团,赴河南登封参观小土炉炼铁。我们乘火车到偃师下车,徒步翻越伏牛山,参观了一处约有二三十个“小土炉”群的炼铁厂。炉高约一米八,直径近一米,用鼓风机送风,燃料是焦炭,一次出铁约四五斤,一昼夜一个炉只能炼200斤左右铁,小土炉群的场面很大,工人也不下二三百,标语写道:“破釜沉舟,大战伏牛山”,“妇女齐剪发,支援工业化”(用头发和泥筑炼铁炉)。当我们乘车返回郑州,途经密县时,碰到过三四十辆黑色小轿车,回来见到报纸登载,毛主席召开了郑州会议。
我回到太山炼铁厂时,地委工作团派驻铁厂的工作组,成立广金钢铁战斗团,统管炉坪、东河寺、太山庙三个土高炉炼铁,团长叫杨润堂,由他给我派了两个干部和几个工人,干了一个星期,筑成一个登封式的“小土炉”,没有焦炭,用木灰代替;没有鼓风机用打铁的风箱代替。河南的铁矿石像红土一样,用手就能捏碎,这里矿石很硬,炉子温度又上不去,铁和渣分不开,试验终于失败。之后,我被任命为太山铁厂营支部书记,下设采矿连,燃料(烧炭)连、运输连、冶炼连。
时逢秋雨连绵,先后下了二十余天,工人们劳动热情仍很高,各连每日每人都有奋斗目标,经常开展评比竞赛,过秤发牌子,其中有一女工,她的体重最高也不过一百二十斤,但一次就背了一百七十多斤。约在八月前后,从西坡调往广金铁厂支援炼铁的甘谷工人,约四五百人,认不得漆树把漆树砍了,不少人被漆咬了,加之粮食要从站儿巷运,没有面粉,调来麦子煮着吃,有的大便不下来,不久这些甘谷工人就返回原籍了。
在大闹钢铁期间(九月到十二月底),三个炼铁炉子的工人最多一千人以上,每个高炉约三四百人,工人大部分都是来自泰山、云坪、站儿巷、广金一个大公社的人,时间先后约四个月,出铁正常生产约三个多月,每个炉子一昼夜约产一吨生铁板,共计约炼出360多吨铁。十二月底大闹钢铁结束,在东河寺共生产生铁100多吨,累计炼铁四百六十多吨。
二
1.广金有土法炼铁的历史。广金有个队名叫“炉坪”,就是以过去曾炼过铁的“炉”而得名,离龙王庙不远,过去叫龙王庙铁厂,广金所辖的常家河,也有炼铁炉的遗址,大坪的上厂里也炼过铁,附近还有略阳管的叫铁厂坝,过去在这深山老林里,土高炉炼铁就有三四处之多。附近铸造锅、铧的就有黄沙河、谢家坪、吕家坪三处,铁的来源就是从广金、略阳运来的。原广金乡支部书记刘茂全就是解放前龙王庙铁厂的管家。
2.炼铁就要有铁矿,在当时炼铁的三个土高炉附近,都有丰富的铁矿资源,四川地质学院的一位同志对我说过,只大吊沟一处矿点,可供现生产的炉子炼五十年,按当时每日用两吨半矿石推算,藏量在四十万吨以上。铁矿质量,当时在小河厂化验,含铁量在百分之四十五以上,广金铁矿分布很广,都是明矿,但不是连山矿,是鸡窝矿,适宜分散建炉生产。
三
土高炉炼铁的过程,我记得是这样的:
1.建炉:按我当时的记忆是,高炉底平面约为3.5米×3.5米,周围用长木椽竖起成正方形,炉高约6米多,椽周围用圆木构成两道方形木骨架,下大上小,内用土填筑好后,中间把土掏出,炉内成花瓶状,炉顶口径一米,在顶端外围再用一道骨架,用2米长的小木椽,竖成一个小方圈,炉顶边缘堆入备用木炭。拉大箱时常唱着“箱夫歌”,唱得很形象,歌中唱道:“新筑高炉丈八高,三道门箍箍得牢。头道箍在马门口,二箍箍在半中腰。只有三箍箍的高,花瓶口上搭木桥。”炉子分对吹和弯吹,前者送风的在炉口正后方,后者在炉口的右侧。建炉的选点,首先要考虑离矿山的远近,其次要依山建炉,从半坡到炉顶搭成两米宽木桥(这桥称杨桥),便于人挑着上矿石和木炭料。正面炉口,炉内方园叫“底塘”,当中为容铁水的池子,称“天池”,炉内都用褒城、连荫寺运来的耐火石安装,炉口两边用两个方形耐火石称“角子”,上边安一平面长方形耐火石称“索扇”,在炉子离地面高三米处,四周用木板棚面,起到防雨、防寒作用,在离地面一米高处,有送风管口,连接送风大风箱,在点火生产时,用耐火石粉末加土和成泥在送风管周围封闭。
2.风力:炉子点火投产,嘭、嘭的风箱声就昼夜响个不停,在夜晚两三里路外,都能听见它的声音。大风箱为圆筒状,约1.8长,直径约1米,风箱两头有个风箱板称“摆子”它的关闭和张开,就发出如大鼓般的“嘭、嘭”音响来,风箱杆是一个直径约6厘米粗的圆木,在箱内,杆的顶端是一个圆盘形木制活塞,周围用鸡毛绑扎,在箱外的杆头,有约1米长的横杆连接,以“丁”字状,拉动他需三个人,一个在旁轮歇,昼夜三班倒就需十二个人,拉大箱的,铁厂称他们为“箱夫子”。大风箱成斜卧状,拉大箱的脚下前高后低(因拉起风箱头要一高一低晃动,好像在磕头,所以把这个地方称“拜台”)拉起时,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拉要用力三下,一推同样要用力三下,你在炉口能听见,火焰喷出的声音:“呼!呼!呼!呼!呼!呼!”成有节奏的弱拍,伴随着大风箱“嘭、嘭、嘭”的强拍配合,“箱夫子”昼夜不时地唱起悦耳动听的“箱夫歌”,我尚能记得起一段歌词是描述在旧社会,“箱夫子”迫于生活的痛苦心情,歌中唱道:“一呀上拜台就唱的歌啊!人人说我好欢的乐啊!我不欢尔谁欢的乐噢哎,手拉箱杆无奈哟何。……早知铁厂这样苦噢哎,轿不抬我我不哟来。”大风箱用过一段时间,就要修一次,才能不断有足够的风力,修大风箱的木工,叫“清箱匠人”。修时把风箱架起,取掉两边圆盘板,手拿一个竖安一米多长木柄的专用推刨,刃口是半圆形,看好长时间才推一下,推的刨花也不过一簸,经过一回修理,风大无比。风箱工作除出铁只停两三分钟外,平常昼夜是不能停的。
3.煅矿:矿石从矿山运来后,先要经过煅烧,才能向炉内投放。在煅烧场地内,先用土筑约八十公分高的墙围,底层先铺一层木材和木炭,上面铺一层矿石,再铺一层木材,上面再铺一层矿石,共铺够三层矿石后,点火燃烧一昼夜,待冷后打成小碎块(经煅烧后的矿石,由原来铁红色变成铁灰色),由下料工(也称杨桥工)用簸箕担至炉顶口(也称花瓶口)投放,一次两簸箕约六十斤,每次下料时,先放木炭,后投矿石。下料时,先用一探杆(约一米五长的木杆,顶端用一铁链,连接一短木杆约七十公分长,好像拐子棍)放到花瓶口,探知炉内离料口的距离,定下时间。一昼夜约要下两吨以上矿石,才能出一吨多铁。
4.燃料:土法炼铁就是通过木炭在炉内的燃烧,也就是普通用的黑炭和白炭,这种炭只占投到炉内十分之一左右,在炉温不高,矿石化的不好时,才加这种炭。第二种用的是炼铁木炭,这种炭是将约一米长的水青杠块柴,在窑内点燃不久后就捂灭,只把水分烘干,外看是黑棒,内边还是木柴。
5.冶炼:在炉前操作的地方叫“炉膛”,炉口喷出的火焰起到白天晚上的照明作用(那时没有电灯),拉风箱的地方称“催巷子”,夜晚也靠炉口的反射光照明,夜间旁边生点柴火,为拉风箱的人取暖,炉膛的右侧,有一打铁炉子,配一两名煅铁工,白天常为掏勾工人(相当为司炉)打勾、铲,并为采矿工选钢钎,为烧炭工打斧、链等。炉膛掏勾工统一指挥全盘,如下料多少,风力情况。在炉口的正前方约一米五到两米处,用铁板竖栽于土下(称千斤),司炉勾、铲时就担在千斤上,勾的前端是一弯勾(约五寸长),铲的前端是约二寸宽的平铲,杆长约四米,是直径约四公分粗的铁打而成,除此工具外在出铁时,还有一米长把的木推板和一长杆的木挖板(在铁水池里向出掏铁)。掏勾工还有一助手叫“打红工”,他的工作就是及时把掏在炉口的渣,清理到炉左侧远处,要不断掏出炉内铁渣和观看炉内化铁情况,炉子正常时,炉内呈青白色,还常能以铁水珠向下淌的情况,每一时半左右,天池满了就出铁。每一昼夜要整修一两次进风口,在进风管道内用耐火石粉末和土泥填抹,抹的讲究如“柳叶气”等,还有些名称我已经记忆不清了。掏勾工还要不断换炉口两边的“角子”和“索扇”。炉坪的炼铁炉,一次高炉顶花瓶口出现“阳火”(正常情况下,花瓶口只冒白烟),掏勾匠人杨老汉,一手提着血淋淋的公鸡,一手端着放有矿砂的筛子,口中念念有词,脚猛踏一下,大吼一声,公鸡和矿砂一齐摔向花瓶口,“明火”立即变成白色炊烟,冲天而上了。“阳火”就这样被治住了。
1958年11月前后各铁厂提出竞赛,当时叫“放卫星”,战斗团战斗营提出日产翻一番的要求,我当时硬着头皮,响应了战斗团的号召,想冒险试一试,我们太山营召开了连以上干部会并吸收部分工人技术员参加进行讨论,大家认为要完成日产提高一倍的艰巨任务,就必须加大燃料和矿石的投放量,如果风力不足,炉子就消化不了,弄不好就会造成炉子结底停火的危险,因此,加大风力是事关这场试验成败,举足轻重的关键所在。当时没有电,更没有鼓风机,就叫几个木工赶制一个略小于大风箱的风箱,和原风箱对拉,两个风管合成一个,进入炉内,试验进入高潮时,两个风箱,昼夜二十四个箱夫子上岗。一次,有六个对拉,人们有说、有笑、有唱,炉口火焰喷出一米多长,第二天终于完成出铁两吨的目标。
1958年大闹钢铁结束,1959年1月,将炉坪、东河寺、太山庙三个土高炉生产,收缩为一个炉子在东河寺继续生产。
我在铁厂工作将近一年,多因开会才去徽成县,我一人经常出入深山老林。出山、进山随着我做伴的还有一支三八式步枪,以防狗熊伤我。我记得夏天在大阳山的一段崎岖小路上,有不少盘成小圆盘的七寸蛇,在这段路上走路时眼要睁大,路上杂草空隙,步子要慢,要走出“嗵、嗵”的脚步声。小蛇听见震动声才慢慢给你让路。冬天翻山,路上有冰溜子,要在鞋底下绑铁脚爪子(当地叫脚马子)才能安全下山;春天进西沟峡,要趟水过十几道河,消冰水的寒气就像渗到骨子里去似的,过河前我们几人,先用冷水搓腿,再喝一口酒,齐喊冲啊!过了河还要跑几十步才行。
从1958年6月进广金至1959年6月到云坪,这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常常勾起我那美好的回忆。在好心人的催促下,我和当年在一起参加过炼铁的郭秀卿、赵振兴等同志共同回忆,写下了这段难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