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何亮亮:评论,比镜头更加理性

何亮亮:评论,比镜头更加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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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亮亮

现任凤凰卫视评论部副总监、时事评论员;《时事亮亮点》、《腾飞中国》、《总编辑时间》等栏目主持人。

与凤凰缘起担任《时事开讲》嘉宾,2001年元旦资讯台开台时受邀,与曹景行、阮次山一同成为凤凰首批三名专职评论员之一。

上海出生,福建长大,1988年初移居香港。在钢铁厂做了十年工人后,以同等学力考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

毕业后在福建社会科学研究院东亚研究所工作,到香港后担任《文汇报》主笔,十三年后转战凤凰。

著有《江泽民时代》、《俄国新总统普京传——从克格勃到叶利钦的接班人》、《中国新总理朱镕基传》、《汪道涵传》、《第三次海湾战争》、《解密香港廉政公署》等,并于2012年4月、8月分别出版谍战小说《1950:香港谍战》及《零容忍》。

昊灵:王昊灵

亮亮:何亮亮

昊灵:亮亮老师,先跟我说说《有报天天读》这档栏目吧,我觉得它堪称凤凰踏上成功之路的助推器,作为凤凰的常规新闻栏目,它一直备受好评。

除了杨锦麟,您可以算是“读报”的第二主力吧。作为栏目的参与者,老师能不能跟我分析一下,它为什么会成功?

亮亮:这个节目做了有五年了吧,包括现在台湾节目都有(模仿它的),善用媒体资源嘛。《读报》(指《有报天天读》)创造了一种形式,不仅是告诉你什么,而且会有一点评语,会夹叙夹议,所以这个节目一直很受欢迎。

前几天(2009年7月30日),(中共中央)统战部长杜青林到这里来访问,他讲得才叫夸张,他说,“看《有报天天读》是一种享受”。确实有很多观众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天二十几分钟,特别是把一些海外的报纸都读一下。

昊灵:嗯,对。一般内地的读者都看不到海外的消息,所以这也算作是我们获取海外资讯比较方便的途径之一。

亮亮:其实资讯台蛮重要的。1996年(刘长乐)办中文台,不久之后他就筹划要办资讯台了,因为他就想办一个24小时的全球新闻台,这在华人里面是第一个。

凤凰获经营时政栏目特许

昊灵:老师您也说,刘长乐就是想办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全球新闻台,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直接把中文台办成资讯台,而是要在中文台之外,再办一个新闻台?

亮亮:这个有技术上的和政治上的利益。他(刘)在买卫视中文台的时候,它已经有中国大陆的(落地权),广电总局有个准入名单,好像三年会更新一次。

昊灵:也是有限落地吗?

亮亮:对,也是有限度落地,但是“有限度落地”和“不落地”的区别是很大的。

你首先必须有限度落地,不管你的节目有多烂,但是它已经被承认是可以落地的。华娱也是当时就落地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人看(华娱)的,但它可以落地啊,所以后来美国人就有兴趣去买。

所以他(刘长乐)去买中文台,买个现成的壳。如果自己办一个电视台,就很难取得(落地权)。

昊灵:买来之后,不能把中文台转成资讯台吗?

亮亮:不行,因为中国大陆不允许,就算是凤凰也是特许的。

凤凰卫视成立了之后,其他一些电视台,我指的是境外中文卫星电视台——它在中国大陆有限度落地,是不可以有时政类节目的——现在还是如此啊。你看阳光、星空、华娱等,都没有时政节目。

澳亚卫视后来是跟着凤凰的,而且它有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它是澳门地区唯一一家卫星电视台,它所有模式经验看起来都是跟着凤凰的,但是它毕竟比较小。他们也在努力,我有时候会看,但我想他们的本土化可能不及我们,他们那边的人都是国内去的,不像我们这里,在电视台看到的评论员是大陆或者台湾的,但具体的行政啊、操作的、摄像啊,90%以上都是请香港本地的。

昊灵:我记得资讯台在开始经营之初,有过非常困难的两年。

亮亮:所谓的困难就是一直没有在中国大陆落地。

昊灵:所以,那时候一直处于亏损的状态?

亮亮:这个是有心理准备的。广告收入一定是跟市场的,如果广电总局一直不把资讯台列入落地名单的话,那观众一定是零星的,那广告商就不会投。

“‘三名主义’更多的是打造出来的”

昊灵:老师算是凤凰“三名主义”中的名评论员呢,关于“三名主义”这个策略,最早是怎么来的呢?

亮亮:我真的还不知道最早这个起源是在什么地方,但我觉得更多的还是打造出来的,最好的例子就是吴小莉。

昊灵:吴小莉是被“钦点”了之后才开始被打造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有“三名主义”这个想法,吴小莉就是其中之一,而“钦点”只是一个为准备好的人降临的机会呢?

亮亮:被钦点之后吧。(当年)朱镕基说的:“我请大家关照一下凤凰卫视,请给凤凰卫视的吴小莉一个提问的机会。”那是1998年的事情,那年之前没有人知道吴小莉。

所以还是说因为有一个电视台,有了一个这样的平台,这个平台给了人很多机会,使人容易出名,但是出名是要两个方面的,一个是你经常出现,本身容易出名;另外要有某种权威的人物认可之后。

你要去考证一下“三名主义”最早的出处。因为我们也都是一直这样在做,从来也没有人来跟我们说过什么。

昊灵:那打造凤凰品牌的策划团队有没有事先跟你讲,我们现在要把你推成“名评论员”,给你开个节目之类的?

亮亮:没有。那已经很晚了,如果是我的节目的话,那已经是2007年,我进入凤凰卫视的第七年,就是《时事亮亮点》。

我们现在评论员来自台湾的有陈文茜和赵少康。在香港这边的有石齐平,他是台湾来的,现在在香港工作。阮次山,常驻北京。刚刚转为评论员的郑浩、杨锦麟(现已离开凤凰)、邱震海、梁文道和朱文晖,还有马鼎盛。

凤凰的主播,多数是台湾的,或者海归的,之前也有内地直接过来的,像王若麟(现已离开凤凰)那一批的来了四、五个,(包括)任韧、尉迟林嘉、杨舒,当时他们好像还和央视有什么关系;还有卢琛,她是从央视到国外留学,回国没回央视,就来(凤凰)了。

昊灵:凤凰发迹之初,有句话叫做“把男人当畜牲”,或者说在凤凰工作很“疯狂”,那老师觉得在凤凰工作真那么累嘛?

亮亮:不累。我觉得这是“被疯狂”的,是被人家渲染出来的。从工作角度来说,不会比其他媒体更累。

这样讲吧,(我)以前做平面媒体——报纸,现在做报纸也是这种情况:常规的情况晚上6、7点,甚至更早一点就要去上班,到半夜才能下班。而且香港的平面媒体很残酷的,一个礼拜工作六天。有的是叫“长短周”,就是一个礼拜(工作)六天,一个礼拜五天;或者是现在有的已经开始比较文明一点了,一个礼拜(工作)五天半。那你想一个礼拜工作六天,每天差不多要工作十个小时,从晚上到凌晨,长年累月其实是很辛苦的。

从时间上来讲,我们没有这么辛苦,我们是跟着节目走的。像今天(2010年8月29日周日)正常的情况是(下午)3点30分录(节目),那我可以晚点来,现在已经录完了,到晚上9点我还要做一个节目,那现在这个时间我可以出去,没有人会来管你。

我只是从工作强度来说,其实我们并不特别,特别是如果你驾轻就熟的话,并不会特别累。

“评论比镜头更理性”

昊灵:在评论员中,老师的评论算是游走在红线边缘的典范,您是怎么把握这个尺度的,所谓既要爆一些观众想要知道的、看似内幕的料,又要顶住北京的压力?

亮亮:这样讲,北京的压力不是那么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它还没有压力,等它压力到的时候,我们已经都讲过了,屡试不爽。我都可以知道大概什么问题它会觉得比较敏感。

昊灵:评论员职责到底是什么?传达资讯、稳定民心吗?

亮亮:不是“稳定民心”,只是按照我自己的理解,我来说明、评论、解读这个新闻,我不负有“安定民心”的责任,但是在某种情况下是要的。

像2005年上海的反日游行,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当时内地媒体是“失语”的,既不报道,也不评论。我们只是告诉观众有这样的事情,而且我们基本上不是渲染,还是用一种比较平和的态度,如果你要渲染也是很容易的,用一些大特写镜头,就又会引起一些反日行动。

昊灵:内地的论坛时常会有网友说:凤凰又“迎客松”了。我是从来没见过的,因为在上海,除了安装“锅盖”之外,看凤凰还不是那么方便、那么普及。是不是有些落地地区的政府看到凤凰有什么出格的、或是当局不喜欢听到的言论,想切掉凤凰的时候就随时都可以呢?

亮亮:在广东是可以的,他们叫屏蔽嘛,经常发生的,因为她(指凤凰)是通过有线电视转播的,所以他们(有关部门)是在监看的,他发现新闻或者言论里面有一些他觉得(不妥的地方就屏蔽)……

昊灵:等他发现了,再拉断信号,或是插入“迎客松”的画面还来得及?

亮亮:来得及的,因为转播是滞后的,它有十几秒钟的时间,那个时间就够了。所以杨锦麟经常取笑他们:“希望他们手下留情”。

昊灵:我听过一个说法,说凤凰卫视在内地的收视很难统计。这是不是跟“迎客松”,或是“某些地方对凤凰一不爽,就关掉凤凰的信号”类似的操作有关,因此才难以统计?

亮亮:有一些省可以不让凤凰落地,指的是不让当地的宾馆什么的有凤凰的信号,这是它可以做到的,但实际上如果你自己家里有接收器,它是控制不了的。

还有一些是没办法统计的,有些地方把凤凰的信号接到他们有线电视的信号,这样当地的有线电视全都能看到(凤凰),我自己碰到过多次(这样的情况),都不是沿海城市,除了广东。

广东是全省(落地)的,广电总局特批的。

昊灵:所以有时候“把凤凰关掉”的意思不是北京指示的,而是地方的自发动作?

亮亮:河南就发生过。

在香港做节目:感觉更轻松

昊灵:刘长乐曾经表示,他办凤凰能取得成功与香港这个地方有莫大的关系。是这样吗?如果换做澳门,可能吗?

亮亮:有极大的关系。澳门地方太小,(只有)四十几万人口,它也不像香港这样是一个中心,交通极其便利……

昊灵:插一下,如果是台湾的台北呢?

亮亮:台北从亚太来说,它就不是一个传播的中心。

而香港,比方说美联社的亚太总分社在香港,像《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国际先驱论坛报》的亚洲版都是在香港;这边本身的法治环境,你只要依法你就可以申请,特别像这种卫星电视,它是没有限制的,唯一的限制就是语言——不可以用广东话——政府对这个是有限制的,不是谁都可以来办一个本地的广东话的电视台,所以卫星电视也不可以用广东话来办台。

香港本地只有两家免费的电视台,他们有广东话的节目,民营商业的。香港政府只有一个电台,电台里面有个电视部,电视部制作节目。根据政府的法律,香港的民营电视台必须在黄金时间播放香港政府电视台制作的节目,那些节目都是通识类的、教育类的,但做得很好,因为它资源很丰富,他们可以做一些很精良的电视纪录片。

官方自己没有媒体,只有一个电台,而且这个电台还是反政府的,经常批判政府。

昊灵:是不是像BBC对英国政府那样子的“表面上的批评,骨子里的支持”,所谓小骂大帮忙?

亮亮:没有。这是英国人很聪明的,培养起来的所谓BBC模式。你不能说它刻意反政府,但是它经常在批评政府。所谓BBC模式,“编辑自主,我不是官方的喉舌”。

所以香港是个最好的选择,也只有在香港才能实现这种(凤凰模式),还有没有时差,“同步”很重要。国际媒体只会在大城市,像纽约、巴黎,欧洲的媒体中心就是巴黎,很多媒体的欧洲版都设在巴黎;还有民主、法治的环境,在香港只要你是合法的,没有任何人会来管你。

昊灵:那么境外媒体的总部,可不可能设在国内?

亮亮:其实他们(指华语境外媒体)现在实际运作两种情况,法律上的总部在香港,比方说“星空”,但是它的制作总部在上海,“华娱”大概也是这样,因为在内地相对来说,制作成本低。

昊灵:凤凰呢?

亮亮:凤凰的一部分节目在北京做,(主要是)谈话类的节目,像《鲁豫有约》、《一虎一席谈》,那些非时政类、新闻类的节目,大型的纪录片,现在包括《新闻今日谈》,周一至周五的节目是在北京做的。

《锵锵三人行》原来是在香港做的,前两年搬到北京去做,或者两边都做,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在香港做和在北京做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在香港更轻松,可能一个地方本身的气氛、环境是不一样的;还有香港这边的crew(幕后团队)、摄像什么的,都很专业的,很认真,该他干的活,这个时间段他一定好好地做,北京就不一定了。另外当他们选一个题目可能比较敏感,很自然地觉得在北京讲这个好像……包括他们的嘉宾,好像有的时候就言不由衷了。

香港的交通便利是其他国家或者城市不能相比的,地理上的、文化上的、法律上的,像我们每个节目底下一定有一行字:“嘉宾言论不代表本台立场”,这就是香港法律规定的。我自己说的一句话当然由我自己来负责,但是我在这个媒体的平台,媒体也应该负责的。它就是撇清与法律的关系。

期待看到央视的“评论员国家队”

昊灵:坊间流传着一句对于凤凰的评论,说现在的凤凰“比央视更央视”。老师怎么看,认不认同呢?

亮亮:看“央视”作为形容词是什么意思了。有些敏感的(凤凰)不会碰,像许智勇,既没有报道他被逮捕,也没有报道他被释放。

我觉得这更多的只是一种默契。以前观众也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引用赫鲁晓夫的一句话“不要往你自己的井里吐痰”:如果你要从井里舀水喝,就不要往里面吐痰。这个比喻也许不恰当。因为我们的观众大部分是在中国内地的,这跟中央政府是有默契的,如果他们觉得这样一些报道是足以威胁到他们的稳定的话……或者就是一个潜规则,你就不要去多谈。

但是常常有些敏感的消息,(比如)“陈良宇下台”是凤凰最早报出来的,在上海市委还在开扩大会议的时候,大概(2006年9月24日)上午11点多,凤凰就报了一条短讯。

昊灵:央视最近的改版,相信老师也关注了吧?作为评论员,老师会有压力吗?

亮亮:有压力。我也在看,我每天都会看央视新闻频道的节目。

昊灵:以前也看吗?

亮亮:以前也看。

昊灵:改版之后的央视新闻频道,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亮亮:新闻快了,内容丰富了,而且很明显地受到香港或者台湾新闻的影响,画面活泼了,充分利用了电视的空间,主播也漂亮了。今天香港的媒体还有相关报道,他们也在关注嘛。

评论这方面,它还没有出现我期待的变化,我希望它有更多更深刻的评论,但是我觉得它还有它不能做的地方,因为央视是国家媒体,它的评论代表官方,这是它最困难的地方。我没有压力,我希望它能跟我们一样,甚至做得比我们更好,这样才有意思。

有时候,我看白岩松有些节目做得真不错。他不是说要建立一个“评论员的国家队”嘛,我很希望看到,像我们这样的都是地方队,但目前还是没有,我能理解,像“新疆事件”,他们很难评论,我们也不可能像西方一样来追究中国的民主道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起码我觉得当时的当务之急还不是政策,先要平息暴力事件,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

昊灵:不代表任何人的地方式的评论,相对央视这种一开口就代表国家的评论,算是凤凰一直以来很重要的优势之一。

亮亮:一个是评论,央视还没有发挥出来,或者在民生问题、某些跟中国没有直接关系的国际问题上他们可以,但是其他方面,他们还是有比较多的、比较大的限制,比如两岸关系,他们不能够批评马英九,这个有明确的规定,不能批评,转播都不可以。所以他还有一些先天的(限制),不仅是CCTV(央视),地方媒体也不行。

这个我们凤凰卫视,至少有一位评论员天天在骂马英九,昨天还在骂……他们是有一些做不到的地方,但很明显他们是在努力的。哪一天凤凰所有的优势都没有了,就要找新的优势了。但是官方媒体和民间媒体肯定有不一样的,不是说官方媒体做好了,就没有民间媒体生存的空间了,照这个逻辑,有了央视还要地方媒体干什么?

凤凰的困难在于:观众太少

昊灵:除了凤凰香港总部,还有北京和深圳,那两边的凤凰和香港的凤凰算是什么关系呢?

亮亮:香港的是主要的。从法律上来说,北京的凤凰叫做神州公司,那是刘长乐私人所有的一个公司。

昊灵:所以,北京的凤凰,也就是神州公司,它跟默多克是没有关系的?

亮亮:对了。深圳叫深圳影视基地,不知道是不是叫神州公司。默多克他跟凤凰的关系只在于他是凤凰的一个大股东。

昊灵:所以从老师的角度来看,凤凰卫视最成功的是什么?

亮亮:最成功的是在华人当中建立起自己的品牌,很独特的卫星电视这样一个品牌:从高端的到普通民众,看过的人都很喜欢。

昊灵:那目前凤凰面临最大的困难又是什么?

亮亮:观众太少。所谓观众太少,是她还不能够与尽可能多的跟观众见面。如果中国十三亿人口里面,有十亿人看电视的话,比较乐观的估计,看凤凰卫视的只有一亿。

刘长乐懂媒体,也知道官方怎么控制媒体

昊灵:亮亮老师,说说你对刘长乐先生的评价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

亮亮:我是他在香港办凤凰的时候才知道他的,当时对他很好奇,怎么会有人想要办一个面向华人的电视台?那时候可以看到凤凰卫视,我会看他们的新闻节目,觉得他的新闻节目是在华人里面办得非常好的。

我相信刘长乐应该在办凤凰卫视以前就和北京有默契了,我们九点钟有《时事直通车》,因为其他境外媒体是不可以办时事节目的,现在也不可以。其实我是希望可以的,因为这样才有竞争嘛。

昊灵:嗯,我插个提问,除了时事新闻的因素之外,为什么刘长乐办凤凰卫视就可以成功?其他的境外卫视比如星空、阳光、华娱等,相对来讲,都不那么成功呢?

亮亮:为什么其他人做面向中国大陆的媒体不成功,就跟经营者本人懂不懂媒体是有关系的,而他是懂媒体的,他也知道官方怎么控制媒体。“媒体完全是宣传工具,媒体完全没有按照媒体应有的专业来做。”刘长乐曾经讲过这样的话,而且从他的经历也能看得出来。

其他媒体的老板没有在中国大陆工作的经历,像默多克手下的人,还有像华娱的蔡和平,也包括做平面媒体的,他们总是对这个市场有很大的憧憬,而不知道怎么在现实的体制下去发掘这个可能性。

星空、华娱的高层都是美国空降的。也有凤凰的员工过去做的,之后又回来,他们跟高层确实很难沟通,高层用美国那一套,怎么可以呢?是他们来适应中国,而不是中国适应他们。

最典型的是华娱,老板蔡和平,新加坡人,但在香港做电视他是老前辈了,创办了华娱卫视,中国大陆可以播的。他有一个著名的“三没有”理论:办电视给大陆观众看呢,是“没有暴力、没有新闻、没有色情”的,但人家给他加了第四个“没有”——“没有市场”。后来华娱就卖给了美国人,好像就是华纳嘛,后来好像还是没有弄好,所以有没有新闻也是很重要的。

到现在广电总局和中宣部对凤凰算是网开一面的,但代价就是要有一定的默契。资讯台也是开办三年以后才取得广电总局的有限落地权。

昊灵:当时除了凤凰卫视中文台,为什么会开个凤凰电影台?

亮亮:那是因为从李泽楷那里买下来的时候就有的了。

昊灵:原来如此!我们继续回到刘长乐这个话题吧,老师在跟刘长乐有过接触之后的感觉是什么呢?

亮亮:首先他是一个媒体人,他对媒体有很大的热情。因为以他的智商,或者是在商场或在官场周旋的能力的话,他如果去做生意的话,大概会有比做电视更好的收入,以金钱来讲的话。因为电视本身不是一个赚大钱的行业,凤凰肯定不是赚大钱的,能够经营到这样,打平能够略赚一点钱,就算很不错了。

他对媒体有很大的热忱,他显然是想通过媒体来实现自己的一些理想。他其实也接受过一些媒体的访问,(关于他的理想或目标)但是他都不会说得非常明确,他更多的还是从文化、历史的角度,比方说他不会说我是为了推进中国的民主啊,但是你又可以作这样的理解。

人们总是喜欢谈他军方的背景,这样的背景做媒体应该是有好处的吧。他是军人出身,做过连长,退伍之后去广播学院(中国传媒大学前身),但他还是文职军人。现在应该不是了,但他在军方有很好的关系,很好的人脉。

我自己接触过多次军人了,军方很喜欢看凤凰卫视。

昊灵:对!我了解到不少对时事政治比较关心的公务人员都很喜欢看凤凰。

亮亮:从专业的角度,他们收看我们的电视台,特别是资讯台,解放军各总部到各地的军区,他们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他们从自己军事的角度出发看我们的新闻。他们跟北京的部委,特别是需要二十四小时掌握资讯的部委,像外交部、商务部、公安部类似这样的一些机构啊,他们当然会装卫星天线,他们当然会看外国的节目,他们有比较啊:

第一,我们速度是一样的,既然速度一样,因为还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看英文的新闻节目,还不如看中文,毕竟你的角色、你的工作本身使用中文的,其次我们对华人的新闻报道多一些,你每天同时看着BBC、CNN、NHK、半岛的新闻,那一定是凤凰的对于华人地区的新闻(比重)绝对是超过他们的。但除非你是某一个地区,我常常看半岛的新闻,他们的新闻做得很好,但有一些新闻我也没有兴趣,因为新闻发生的地点实在距离太远,但有时候我很有兴趣的新闻,凤凰做不过他们,有这个情况,特别中东、南亚地区的新闻。

说回刘长乐,他有自己很明确的目标,很执着地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努力。

昊灵:那老师觉得他实现了吗?

亮亮:一定程度上已经实现了。

昊灵:那他现在还在努力的或想实现的是什么呢?

亮亮:应该是让凤凰有更多的观众吧,目前的这种情况是肯定不能满意的。

刘长乐的活动能力真的是惊人的!去年(2008年)或前年(2007年),广电总局决定将两颗卫星接收讯号都转到一颗上,而凤凰就是差点由于这个而遭灭顶之灾,刘长乐在很短的时间里取得北京的批示,能让凤凰在中国卫星上继续转播。

我觉得北京更多的是把凤凰看成一个对外可以帮助中国提升形象的一个媒体,但是凤凰自己从市场的角度来看,我可以做这个,做这个当然北京不给钱,但有时候给些便利。

昊灵:如果对外要提升中国形象的话,那凤凰的目标受众是谁?

亮亮:号称是全球华人,我认为是两块,一块是中国内地,一块是海外华人,这是不受限制的,他们比非华人更关心中国,这个在东南亚是很明显的,应该有四千万左右,他们普遍的都收看凤凰卫视,但主体还是中国内地的。

李长春在当广东省委书记的时候,他就喜欢看凤凰资讯台,后来他去北京十六大开始做常委,主管全国的意识形态、文化宣传,据说他就要求央视,你们就按凤凰卫视资讯台的办法模式来做一个新闻台,二十四小时播送新闻。但是这个新闻频道直到最近才真正开始。

“刘长乐是很好的老板,他帮我们挡住了很多东西”

昊灵:刘长乐现在拿的是什么身份呢?

亮亮:他现在是香港居民,因为这个身份是最方便的,拿香港护照的话,大概有130个国家对于香港是免签证的,这个对于做生意的、做媒体的是太方便了。

他是全国政协委员,但他不可能再进入官场,而媒体能提供给人的空间远比一个商人或其他什么来得大。

昊灵:听说刘长乐从不炒人、从不骂人,真的吗?

亮亮:不骂人倒好像是,我从来没听过他骂人。炒人的话,其实也炒,但是他的管理算是比较温和的,甚至算相当宽松的。

昊灵:除了管理的温和与宽松,你感受到的刘长乐是一个怎么样的老板呢?

亮亮:他帮我们挡住了很多东西。因为我们的评论常常会引起一些人的不安或是不满,会投诉,而这些人就向他投诉。能够直接找到他的人,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投诉我们的评论等)对他这个行业、领域、部门可能不利。做媒体一定会有这样的情况,只要你触及某一个行业,某一个事情。

后来我才了解到,绝大多数他就(自己解决),他根本不会来跟我们说。这很重要,因为做评论是很容易得罪人的,即使你不是想去得罪他,特别是中国内地。这种情况下,他都是自己在消化,这样的老板是很好的老板。

昊灵:这样的老板确实很难得,他为你们保持评论立场的中立性创造了很好的环境。这应该多亏了他是一位内行的老板吧,所以,刘长乐先生也不会干涉你们的评论?

亮亮:不会,打个招呼会有的,偶尔。不会给压力,不会说“你去怎么做怎么做”。有的时候,他会表扬,有些评论受到了好评,但有的时候受到恶评,被人投诉,他不会告诉我们。

昊灵:这真是权衡的艺术,他既要保护你们的中立评论,又要挡住各方的批评。

亮亮:他要用我们这些评论。我们的评论总体上是受到老百姓喜欢的,有一定的公信力,这个公信力是凤凰品牌的组成部分。

我们聚餐的时候,当然是off the record(非正式的),他会说他经常和高官吃饭,可以听出,高官们都是看凤凰的。一般他们都是八、九点下班,而且已经有一定级别的高官,是不会到声色场所去的,回家就看电视,看凤凰。他们也会说,我喜欢你们凤凰的谁谁谁。

像吴小莉现在在做的《问答神州》,我觉得这种节目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一些公关性质的,但这些公关必须是很巧妙的:这些官员全是省、部级高官,至少省长、省委书记,或者中央政府部长这一级的。有一个前提是,他们是喜欢、接受吴小莉的采访,其他人还不行。这些高官觉得在凤凰露脸和在央视(露脸)还不一样,央视可能是政治上的信任,在凤凰会比较轻松。

他们在官场是有共性的,当然每个人还有个性,怎么在这个共性下发挥出他们的个性。胡温(胡锦涛、温家宝)这一代更会运用媒体资源。每次出去访问,总有些香港、台湾的记者跟着,总是以凤凰为首的,他们一般都会过去,借这个机会,跟海外的说几句。

现在央视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采访时间:2009年8月28日左右

采访地点:何亮亮办公室  

【采访小札】

在凤凰的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窝在亮亮老师那不到十平方米的狭长办公室,或翻看书橱中的琳琅书籍,或准备、整理访谈笔记,而更多的时光则是在我们的闲谈中瞬间流走的。

跟亮亮老师谈天是件幸福的事儿,因为这是一位善于倾听,乐于分享,见多识广并满腹经纶的智者。在你提问请教或发表言论时,他会全身微微倾向你,专注地侧耳,令你感到一种受宠若惊的尊重。在他分享的时候,手势、表情一样不落,就是《时事亮亮点》里那股带劲儿的样子。

扯谈的内容天南地北,没有任何顾忌或忌讳。问及非常年代的经历,亮亮老师直言分享:对小孩子来讲,只要不读书就什么都好,而当时只是个初中生的他亦是如此,快乐地搭乘免费火车到处荒唐地“闹革命”;知道我爱看三毛的“撒哈拉”并堪称她的荷西为模范丈夫,亮亮老师让我听到也有种声音:质疑三毛的美好皆出自她自己的杜撰及润色,包括荷西;谈到李安的《色戒》表现“因性生爱”的主题,亮亮老师推荐:你也可以看看韩国的《霜花店》,拍得毫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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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何亮亮

聊着聊着,亮亮老师会突然说:“五分钟后我会去录影,你要一起去吗?”气若神闲,淡定依旧,反倒是我措手不及地内心惊呼:怎么能跟我聊得不露一丝马上就要录影的痕迹呢?录影前不需要准备吗?眼前的亮亮老师随手披上自己的西装外套,带着我穿过迷宫般的过道来到摄影棚,没有整装没有化妆,直接坐上主持台“变身”何先生。之后,我就见证了准直播的《总编辑时间》顺利进行。

这等的兵来将挡也许归功于亮亮老师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习惯:“我除了吃饭睡觉,平时基本都处在准备状态。”确实如此!即便出访或旅行,亮亮老师除了必买当地报纸、抽时间上网看资讯,与时事保持同步之外,还会以日记形式记录行程中的遇见与思考。我有幸拜读这行文严谨的日记,其内容厚实到随便加个封面就能够出书,保证读起来跟看《时事开讲》一样过瘾。

每天录制节目,解读新闻,不时现身高校、研究院参与讲座、论坛,连旅行也不忘工作的状态在常人想象中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而亮亮老师仍可以偷闲创作,不久前才出版一本描述朝鲜战争时期,参战各方因争夺藏宝图而胶着的谍战小说。

亮亮老师就是有这种将二十四小时用成四十八小时的本事,更令我佩服的是其中的十二小时必定用做享受生活。他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令人向往的目标。”其实不止阅读、旅行,音乐和运动也是他生活重要的组成。喜欢西方古典音乐的亮亮老师不仅家中颇多收藏,但凡外国乐团到香港,或自己旅行到国外,都会抓住机会听场音乐会,或看场歌剧。

游泳、骑车是亮亮老师经常的运动。那次在主持人休息区,他边煮咖啡,边跟我提议说,(凤凰大埔总部)边上有个滨江公园,如果有时间可以去骑骑车。这个惬意的提议最终没有挤进带着采访重任的上一次行程,却已被我暗自安排在时间未定的下一次凤凰之行。而他也成功建议凤凰总部配置自行车,免费提供给需要的员工。下一次到香港,我定要借辆凤凰自行车,约上亮亮老师,设身处地地感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