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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现代诗人读本
1.3.7.23 月光奏鸣曲

月光奏鸣曲

一个春夜。一幢老房子里的一个大房间。一个某个年龄的女人一身黑衣,正在对一个年轻人说话。他们没有开灯。月光穿过两个窗户无情地照耀下来。我忘了提到黑衣女人发表过两三卷有趣的、具有宗教意味的诗。黑衣女人对年轻人这样说:

让我跟你同行。今夜月色多么美丽!

月亮对我善良、仁慈——它不会让

我的头发显得发白。月亮

会把我的头发再次变成金色。你不会明白。

让我跟你同行。

有月亮的时候,房子里的影子就渐渐长大,

无形的手拉扯窗帘,

积满灰尘的钢琴上,一根幽灵般的手指在写作

被遗忘的话语——我不想听到它们。嘘,安静。

让我跟你同行

下行得更远一点,远及砖厂的矮墙,

去到那个道路拐弯处和城市出现的地点

那里具体而又缥缈,被月光粉刷,

如此冷漠,没有实质

如此明确,如同玄学,

以至于你最终能相信自己存在而又不存在,

相信你从不存在,相信毁灭性的时间从不存在。

让我跟你同行。

我们将在山冈的矮墙上坐一会儿,

当春风在我们四周吹拂

也许我们甚至就会幻想自己在飞翔,

因为我常常,尤其是现在,听见自己的衣裙声

那声音如同来自两片展开又合拢的有力的翅膀,

当你把自己封闭在那种飞翔的声音里

你就感到你的喉咙、肋骨、肉体绷紧的罗网

就这样被压缩在天蓝色空气的肌肉中间,

在天空强壮的神经中间,

无论你是离开还是归来都无关紧要

我的头发变白了也无关紧要

(那不是我的悲伤——我的悲伤是

我的心也没有变白)。

让我跟你同行。

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独自走向爱情,

独自走向信心和死亡。

我知道这一点。我尝试过。这并无帮助。

让我跟你同行。

这幢房子鬼魂出没,它折磨我——

我的意思是,这房子老了很多,钉子正在松动,

肖像坠落,仿佛正在投入虚空,

灰泥无声地剥落,

如同死人的帽子从黑暗的门厅里的挂钩上落下

如同戴破了的羊毛手套从沉默的膝盖上落下

或者如同月光落在内部毁坏的旧扶手椅上。

它曾经也是新的——不,不是指那张你如此疑惑地盯着的相片——

我是指那扶手椅,非常舒适,你可以在上面坐几个小时

闭着眼睛梦想那进入你头脑的一切

——一片沙滩,平滑,湿漉漉的,在月光下闪耀,

比我每个月送到角落上的擦鞋店的那双旧漆皮鞋还亮,

或者比沉入被它自己的气息摇动的底部的渔船之帆还亮,

那是一片三角帆,如同一张仅仅被倾斜地对折起来的手巾

仿佛它没有什么东西要去封闭或抓紧

没有什么理由要在告别中翻飞。我对手巾总有一种激情,

不是去把任何东西捆在它们里面,

如同日落时从田野上采摘的花籽和春黄菊,

也不要用四个结来捆住它们,那些结如同街对面建筑工地上工人的帽子,

也不要轻拭我的眼睛——我的视力很好,

我从不戴眼镜。那些手巾,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奇想。

现在我把它们折叠成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

让我的手指忙个不停。现在我想起

这就是我戴着蓝围裙和白护肩,扎着两根金色发辫

去音乐厅时给音乐计数的方式

——8,16,32,64——

与我的一个桃树小朋友手牵手,与所有光芒和玫瑰色花朵手牵手,

(原谅我这样闲聊——一种坏习惯)——32,64——我的家庭

对我的音乐天赋寄予了厚望。哦,我在向你述说关于那扶手椅的事情——

它的内部毁坏——生锈的弹簧和填塞物露出来——

我想到把它送到附近的家具店去修理,

可是去修理的时间、钱和情绪又在哪里呢——先要修理什么呢?

我想到把一张床单扔在它上面——我害怕

一张洒满了月光的白色床单。人们坐在这里

做着伟大的梦,如同你和我做梦一样,

现在他们长眠在黄土中,摆脱了雨水或月亮带来的烦恼。

让我跟你同行。

我们将在圣尼古拉教堂的大理石台阶上停顿片刻,

然后,你将走下去,我将转身回去,

我的左侧有温暖,它来自你外衣的偶然触及

还有来自街坊小窗的光芒投下的某些小方格

和这来自月亮的纯白色雾霭,如同一长队银白色天鹅——

我并不害怕这种显灵,因为在别的时候

在很多春夜,我跟那身披烟霾和这样一种

月色光辉对我显身的上帝交谈——

还有很多甚至比你还英俊的年轻人,我对他献身——

我融化——如此洁白,如此不可接近,我的白色火苗,在月光的皎洁中

被人们贪婪的眼睛和年轻人暂时的心醉神迷燃尽,

被辉煌的青铜之躯围困,

强壮的肢体拿着船桨,在池塘边锻炼,在跑道上,踢足球(我假装没看见他们),

额头、嘴唇、喉咙,膝盖、手指、眼睛,

胸膛和手臂还有大腿(我真的没看见他们)

——你知道,有时当你被迷住,你就忘了使你入迷的东西,单是迷幻就够了——

我的天,多么星光灿烂的眼睛,我被高高地提升到被否定的群星的神化之上

因为,如此内外交困,

除了上行和下行之路,我别无他路。——不,这并不够。

让我跟你同行。

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让我来吧,

因为那么多年——白昼,夜晚和深红色的正午——我独自一人,

坚定,孤独而又纯洁,

即使在婚床上也纯洁而孤独,

写下那要放在上帝膝盖上的颂扬的诗句,

我向你保证,那是将持久的诗句,仿佛刻凿在那超越了

那远远超越了我和你的生命的无瑕大理石上的诗句。这并不够。

让我跟你同行。

这幢房子再也不能负担我。

我不能忍受一直把它负担在我的背上。

你必须得总是小心,小心翼翼地

用大餐具柜去撑住墙壁

用古典雕刻的桌子去撑住餐具柜

用椅子去撑住桌子

用你的手去撑住椅子

用你的肩头扛起悬垂的屋梁。

而钢琴,如同一口盖上的黑色棺材。你不敢打开它。

你得如此小心又小心,唯恐它们坠落,唯恐你坠落。我不能负担这房子。

让我跟你来。

这幢房子尽管充满死者,它却并不打算死去。

它坚持与它的死者生活在一起

坚持依靠它的死者而生活

坚持依靠它自己的死亡的必然而生活

坚持做它的死者、腐朽的床和架子的管家。

让我跟你同行。

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悄然穿过黄昏的雾霭,

无论是穿着拖鞋,还是赤足,

都将会有某些声音:一块窗玻璃或一面镜子破裂,

都将会听见某些脚步——不是我自己的脚步。

在外面的街上,也许听不见这些脚步——

他们说,是悔恨穿着木鞋——

如果你试图注视这一面或那一面镜子,

你就会在灰尘和裂纹后面

辨别出你那更黑暗而更破碎的面庞,

你一生都在努力保持干净和完整的面庞。

玻璃嘴唇如同一片圆圆的刀锋

在月光中闪耀——我怎样才能把它拿到我的唇边?

无论我多么口渴——我怎样才能举起它——你明白吗?

我已经处于一种明喻的情绪中——这依然跟我在一起,

这再次对我保证我依然在这里。

让我跟你同行。

当傍晚降临,我有时就感觉到

饲养熊的人带着那沉重的老母熊在窗外经过,

那熊皮上满是刺藜和蓟草,

在附近的街上搅起灰尘

一片用焚香熏染黄昏的荒凉的尘埃云,

孩子们回家吃晚饭,不能再出来,

即使他们在墙后预测那头老熊经过——

而那疲倦的熊以孤寂的智慧经过,不知道在何处和为什么

它长得沉重,再也不能用后腿站起来跳舞,

不能戴上花边帽子去娱乐孩子、游手好闲者、纠缠不休者,

它只想躺在地面上上

让他们踩踏在自己的腹部上,就这样玩它最后的游戏,

显示出它可怕的屈从力量,

它对别人的兴趣、它嘴唇上的环、它牙齿的冲动的冷漠,

它对痛苦和生命的冷漠

与死亡——即使与缓慢的死亡具有确切的同谋关系——

它对具有生命连续性和认识的死亡的最后冷漠

死亡用认识和行动超越它那被奴役的状态。

然而谁能把这场游戏玩到底?

那头熊再次起身前行

顺从于它的皮带,它的环圈,它的牙齿,

用破裂的唇,对那些毫不怀疑的美丽的孩子投掷的硬币微笑

(因为毫不怀疑,准确地说是美丽)

并说谢谢你们。因为老了的熊

只能说一句话: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让我跟你同行。

这幢房子让我窒息。厨房尤其

像大海深处。悬挂的咖啡壶闪耀

如同未必存在的鱼的又圆又大的眼睛,

盘子像水母一样缓慢地波动起伏,

海藻和贝壳卡在我的头发上——随后我会把它们扯松——

我不能回到水面——

托盘从我手上默默落下——我沉下去

我看见自己的气息发出的水泡在上升,在上升

我试图让自己转身观察它们

我想知道那碰巧在上面看见这些水泡的人会说些什么,

也许说有人正在淹死,或者说潜水员在探索深处?

其实,在那淹溺的深处,我多次发现了

珊瑚、珍珠和遇难船只上的财宝,

不期的相遇,过去,现在,然而要到来的是

一种几乎是永恒的确认,

某种延缓,某种不朽的微笑,正如他们所说,

一种幸福,一种陶醉,甚至是灵感,

珊瑚、珍珠还有蓝宝石;

只是我不知道怎样献给他们——不,我就要献给他们;

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接受这些——但我依然献给他们。

让我跟你同行。

等一会儿,我要穿上外衣上衣。

这种天气如此多变,我们一定要小心。

傍晚潮湿,月亮——

诚实地说,难道你不认为月亮在增强凉意吗?

让我解开你的衬衣钮扣——你的胸膛多么强壮

——月亮多么强壮——扶手椅,我的意思是——无论我何时从桌上端起杯子

那下面都留下了一个沉默的洞孔。我立即用手掌捂住它

不要透过那洞孔去观看——我把杯子放回原处,

月亮就是世界的颅骨中的一个洞孔——不要透过它去观看,

它是一股吸引你的磁力——不要观看,绝不要观看,

听听我告诉你的事情吧——你将坠入。这种晕眩,

美丽,缥缈——你将坠入——

月亮是大理石水井,

影子,缄默的翅膀在移动,神秘的嗓音——难道你没听见它们?

深深的,深深的坠落,

深深的,深深的上升,

空气的塑像被缠在它张开的翅膀中,

深深的,深深的沉默的不可动摇的仁慈——

对岸颤抖的灯盏,因此你摇荡在你自己的波浪中,

海洋的呼吸中。美丽,缥缈

这晕眩——要小心,你将坠落。不要看着我,

对于我,我的位置就是这招摇的——这辉煌的晕眩。因此每天黄昏

我都有点头痛,某些令人晕眩的咒符。

我常常溜出去,到街对面的药店去买几片阿司匹林,

然而我时时过于疲倦,我留在这里,跟我的头痛呆在一起

聆听管道在墙里发出的空洞声音,

要不就喝咖啡,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

我忘了,煮了两杯咖啡——谁会喝另一杯呢?

这真好笑,我把另一杯咖啡放在窗台上冷却

或者,有时我把这两杯咖啡都喝下,看着窗外药店的亮绿色球形灯罩

它如同一列驶来把我载走的沉寂的火车发出的绿色光芒

把我与我的手巾、破鞋、黑色手袋、诗句一起载走,

却没带衣箱——一个人会用它们来干什么呢?

让我跟你同行。

哦,你现在要走了吗?晚安。不,我不会来。晚安。

等会儿我自己会走。谢谢你。因为我最终必须

摆脱这幢颓败的房子。

我必须看见城市的一角——不,不是月亮——

那手上起茧的城市,那每天工作的城市,

那用面包和拳头发誓的城市,

那在背负着我们大家的城市

带着我们的卑微、罪孽和憎恨,

我们的雄心,我们的无知和我们的衰老。

我需要听见城市的巨大脚步,

无需再去听见你的脚步

或上帝的脚步,或我自己的脚步。晚安。

房间渐渐暗淡。它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可能遮住了月亮的云。突然,仿佛有人在附近的酒吧里开响了收音机,听得见一个非常熟悉的乐句。于是我意识到那是《月光奏鸣曲》,仅仅是最初的乐章,穿过这整个场景而非常轻柔地弹奏着。现在那年轻人将下山,他那精雕细琢的唇上带有一丝讽刺而又也许是同情的微笑,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在他到达圣尼古拉教堂时,在他走下大理石台阶之前,他将大笑——一种无法控制的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完全不会在月光下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也许,那唯一不合时宜的事情就是没有什么不合时宜。那年轻人即将沉默,变得严肃起来,并且说:“一个时代的衰落。”因此,平静再次彻底降临,他将再次解开他的衬衣纽扣,继续前行。至于那黑衣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否最终摆脱了那幢房子。月光再次照耀下来。在房间角落,影子们随着一种几乎是狂怒的、无法忍受的悔恨而僵硬、渐渐绷紧,就像不是为了徒劳无益的自白那样,也不是为了生活。你能听见吗?收音机继续弹奏。

【注释】

[1]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受神的惩罚而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后来多指自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