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中亚华语诗坛上的“黑马”
——独辟蹊径的第三代诗人十四儿
·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另一种生存状态——悲剧原型——对童年与田园生活的怀念与追寻——生态意识——抒情哲理化特点——十四儿的创作与东干文化资源
在东干诗歌发展史上,十娃子占有最重要的地位。他不仅是东干书面文学的创始人,同时也是东干诗歌创作成熟的标志,是东干诗歌的一座高峰。与十娃子同时代的诗人还有К.马耶夫、Ю.杨善新、Ю.从娃子等。而Х.拉阿洪诺夫、А.曼苏洛娃、М.伊玛佐夫等,虽然在年龄上划归第二代,但是他们的创作,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形式,都没有突破十娃子,其成就也赶不上十娃子。
20世纪80年代,东干诗坛上出现了一匹黑马,这就是伊斯哈尔·十四儿。
十四儿,1954年11月15日出生于吉尔吉斯斯坦莫斯科区梢葫芦乡庄,1972年中学毕业,1973~1978年去苏联作家协会高尔基文学院接受高等教育,并参加了俄罗斯著名诗人C.B.斯米尔诺夫的诗歌研究班。1978年回吉尔吉斯斯坦,在科学院东干学部做研究工作。出版学术著作《50-70年代东干散文:新人形象》《中亚回族散文口传文学》等,发表研究有关中亚回族口传文学的论文五十多篇。十四儿是吉尔吉斯斯坦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青年》《还唱呢》《丰富的内心世界》等。

十四儿
十四儿是一位具有现代主义创作倾向,受西方文艺思潮影响较大的诗人。在东干诗歌创作上,他独辟蹊径,标志着东干诗歌的又一发展。十娃子及其同时代的诗人,生在苏联还未解体的时代,其价值观念、创作思想中传统的东西较多。而十四儿的创作处在苏联解体前后,摆脱了前辈诗人的创作思想。尽管从他的部分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出受十娃子影响的蛛丝马迹,但整体面貌则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关注更多的是人类的生存困境,个体生命的迷惘与焦虑,对童年与田园生活的追忆与向往,自觉的生态意识等。这些都与上一代诗人迥然不同。以下,我们从几个方面来加以探讨。
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
在十四儿的诗中,具有强烈的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撕扯日历,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而诗人则专门写了一首《月份牌》,在一般人对时间的麻木感觉上,刺了一针,使人惊醒。诗人惜时如金:“月份牌/在墙上挂。这就半年/咱们扯张张儿的呢/赶早天天。/往各到四处儿/撂的呢。先不管闲……/往纸箱呢,/脚底呢……/哪塔儿得便!/纸张乱都飞的呢,/月份牌薄。/临尾儿纸张一扯掉,/咱们欢乐。/光是/都没思想过:/咱们不住/每天扯的自己的/半截寿数。”这首诗具有很强的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中国人常将时间比作不可逆转的流水,《论语·子罕》中就有“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十四儿也有诗句:“时间飞逝,/像水一样流走、流走。/不再返回,/无论何时。”[1]对时间的这些感觉,似乎并无独特之处。而作为现代人的特殊感受,并以现代艺术方式加以表现的诗,以《小女孩坐着悲伤地哭泣》(俄文译成汉文)为例。
小女孩坐着,悲伤地哭泣,
——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正在落下。
——那又怎样呢?它将重新升起。
——是的,可是今天已经过去了。
小女孩坐在炕上哭泣,
——发生了什么事?
——天上的星星暗淡起来……
——那又怎样呢?它们会重新闪烁。
——为什么夜这么短?
小女孩坐在院子里哭泣。
——发生了什么事?
——霞光逐渐熄灭。
——那又怎样呢?彩霞会重新出现。
——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小女孩坐着悲伤地哭泣》
全诗所叙述的并非真实情境,而是想象的虚拟情境。新批评中的瑞恰兹、布鲁克斯及中国现代主义诗人袁可嘉等,都曾主张诗歌戏剧化。这首诗在表现形式上,也运用戏剧处理方式。全诗共三节,十五行。每节第一行似旁白,反复述说小女孩在哭泣,以下四行,则是对话体。“哭泣”将事态严重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是太阳要落下,二是星星暗淡起来,三是霞光将熄灭。三种美好自然现象的消失,强化了时间感觉。安慰、劝说小女孩的人告诉她,这些现象都是周而复始的,会重新出现。可是,小女孩有自觉的清醒的时间意识,此时此刻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不再回来。将一般人司空见惯、不以为然的感觉,强化到强烈的时间意识上。
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是不可分割的。个体生命,只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稍纵即逝的浪花。因此,珍惜时间就是珍惜生命。十四儿的《时候儿带人》写道,时间毕竟漫不经心地过去了,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人的生命也随之而去。对于现代人的生活,诗人用了这样的诗句:
人……尽在一坨儿站的呢:
到活上,打活上,再没路!
由俄文译成成现代汉语便是:
人的通常的不幸命运——
上班、下班,没有别的路。
这真是惊世骇俗的诗句。全诗以富于哲学意味的震撼人心的诗句收结:
时候儿没无常——有永总呢,
人没永总——有无常呢……
由时间意识转换到生命意识上,完全是现代主义诗人的感受。对时间和生命的这种看法,也是现代主义的命题。
在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上,十四儿不同于十娃子,十娃子多为乐观的、集体主义的精神境界,而十四儿多表现悲观的、个体的精神世界。
另一种生存状态
东干传统诗歌也反映人类的苦难,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带给苏联的,包括每个东干家庭的深重灾难,及其在人们心灵上留下的创伤;但同时又歌颂了幸福的生活。在十四儿作品中,幸福是短暂的、相对的,而危险、苦难则是长久的、绝对的。请看《命运》,这是一首象征主义的诗歌,内容写一只鹿从猎人箭下逃离,但题目却为《命运》。因此,诗人的用意绝不是单纯写动物。鹿的生活是残忍的长久的奔跑,身后是追捕者的紧逼。追捕者突然绊了一跤,鹿才从瞄准的箭下离去了。当恐怖暂时消失,鹿稍稍放慢脚步,回头一看没有危险,感到“命,你咋这么甜唦!”。而猎人却躺到草上哭泣:“命,你咋这么苦唦!”另一首《咱们待概一拿劲》,东干文读来不大明快,此处用内容大体相近的俄文《我们活在世上》转译过来,可以更好地理解其诗意。全诗的寓意则是写人类一代又一代万劫不复的苦难。诗人把人的生存状态,比喻为参加赛跑的马。“我们活在世上/就像参加赛跑的马,/哨声在头上响起,/鞭子吓人的抽打/可怕!”所有的马都拼命地快跑,力图追上并超过前面的,而驱赶的鞭子,抽打,抽打,又抽打。结局会是什么?诗人写道:
我们不能从这样的鞭子下逃离,
我们顺从地奔跑……
汗水流成小溪,
热气从鼻孔上升……
刹那间——弦要绷断,
由于劳累而阵亡。
咳,后面的马还在飞驰。
赶上、超过、践踏我们,
而另外一些马又追上它们——
于是隐没在尘土中……
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悲剧场面。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是由驱赶的鞭子决定的。驱赶的鞭子和骑手是社会的机制还是人生的命运?我们无法从这样的鞭子下逃离。生命的历程便是奔跑,永无休止的奔跑,直到阵亡。诗的结尾,意味深长,个体生命消失后,作为群体奔跑、阵亡的命运并没有中止,悲剧将一幕又一幕地演下去……这就是人类相互竞争、永无休止的奔跑、践踏、死亡的生存状态。诗人创造的艺术画面,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人类的生存困境,还表现在面前有许多路,但你不知道该走哪一条。十四儿的俄文诗,采用路的意象,他说:
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路——
长的、短的和小路。
一条引导你去茂密的森林,
另一条——还不知去何处,
而第三条——通往山上,那儿是峭壁
如此,路被中断了。
路究竟怎么走?
突然,你在路上迷了路。
诗的结尾是:“走?我找路找了好久。”[2]这首关于路的诗,与中国新时期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诗人杨松霖的《门》颇为相似。《门》写了人的四种困境,其中《A的门》说A困在围墙里,每一条路都被围墙截断,他焦躁不安;《Z的门》却相反,众多的门把什么都搞得一塌糊涂,每一道门都潜伏着错误,你不知道该走哪一个门。这就是人类的生存困境。
十四儿还以特殊的感受,写出了现代社会生活中人与人的隔膜与疏离。坐车,本是习以为常的,上车、下车,素不相识的人见面、离去,似乎都无大意义。然而,《汽车走的呢》却是另一种感受:汽车在夜里,沿街行驶,靠近车站,减缓运行速度,门敞开了,于是人们回家,行色匆匆,在黑暗中消失。这种司空见惯的现象,诗人却感觉到:消失了的人,对我来说,无异于死亡,于是心头一阵难过。而到我该下车了,在另一个车站,当我隐匿在夜色中,这就意味着我将消失,将死亡。对于那些在汽车上继续赶路的人来说,也是这样。对个体生存的上述感受,与西方现代主义将城市比作荒原,中国九叶诗人将城市比作沙漠是相近的。这是十四儿笔下城市中人与人的存在关系。这种感受在十娃子等老一代诗人的作品中是没有过的。
悲剧原型
十四儿的一部分作品,突显了一种悲剧意识。而秋天作为悲剧原型,是其重要的意象。俄文版《城市的秋天》就是一首很有特点的具有悲剧原型的诗。如果十娃子是春天的歌唱者,那么十四儿则是秋天的悼念者:
忧郁的黄色的秋天。
周围的一切都在熟睡,
像在催眠状态中一动不动。
只有无声飞落的
叶子,被风带来的叶子
平稳地旋转
在自己周而复始的梦中。
在秋天的氛围中,城市呈现出忧郁、枯黄的色调,一切生气都荡然无存。在这种寂静中,唯一凸显出动态的是无声的落叶,被风旋转着,乃至覆盖了城市,类似杜甫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而结尾:
在一夜之间为自己建立了
非人工所能建造的纪念碑
全诗呈现悲剧氛围,但却十分壮观。普希金在《纪念碑》中说:“我之所以能永远为人民敬爱/是因为我曾用诗歌/唤醒人民善的感情/在这残酷的世纪/我歌颂过自由/并且,还为那些倒下去的人们/祈求过同情,我为自己建造了一个非人工所能建造的纪念碑。”十四儿化用普希金诗句,收结有力。《这个秋天向你走来》也是悲剧情境。秋天向你走来,在寂静中把忧郁的旋律降临在心上,你一下子变了,嗓子已经发不出有感染力的笑声。你在烦闷的沉默中,独坐无语。悲秋,成为这首诗的基调。
在十四儿诗中,秋天为悲剧原型,而春天则是喜剧原型。前者笼罩忧郁悲凉的气氛,后者则充满欢快与希望。同时具备这两种原型的诗作可推为《画家》(俄文)。画家以油画完成了他对春天的向往:“春天来了,乌云消失了。/到处是笑声、叮当声和喧哗。//仙鹤要重新/回到春天的田野上。/含有树脂的黑土地/焕然一新。”花朵在闪烁,麻雀在争吵,开花的苹果树梦幻着像俊美的新娘,蜜蜂在夏天给它们唱预言的歌。以上便是油画的内容。而这美好的春天毕竟是一种艺术境界,当画家离开画布,在他眼前呈现的现实图景却是:
阴沉的雨,像古代的老翁,
述说和诅咒着眼前的黑暗,
带着愤恨抽打树木……
昏暗的秋天主宰了这里。
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丑与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十四儿的诗还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与迷惘。俄文版《我活着》开头写道:
我活着,
走累了——休息。
休息后——又重新上路……
但是我的这条路要去哪儿,去哪儿?
要走一夜吗,一天吗,
而也许,要一年?——我不知道。
可能,没有期限
寒冷令人担忧……
这首诗颇有鲁迅《过客》的意味。抒情主人公要一直走下去,累了稍作休息,然后又上路。连用两个“要去哪儿”设问,命运在后面追赶,信心在前面引导,希望又推着他,爱情用美诱惑。命运、信心、希望、爱情都是他前进的动力,可是去哪儿,却不知道,这就是活着的迷惘。
另一首《风》,以优美的笔触写出了被遗忘的花园里春天为大自然带来的美,和风、月光、桃花、芬芳、燕子,这些意象构成色香俱佳的美的境界。但是抒情主人公却心情忧郁、烦闷,以乐景衬哀情,更显其哀。诗的结尾是:“半生已经永远消失了,/但是我只是就这样活着还是不?/难以找到答案……”不仅迷惘,而且十分焦虑。
十四儿要表现人受现实环境的羁绊,难以摆脱。《在睡梦地呢》说,半夜里黑暗、炎热,使人无法呼吸,于是昏昏入睡,做起噩梦来。梦境中,汗流浃背,被扣在热锅底下。想飞出这无法忍受的环境,这时意外地出现了救星:
你在蓝天上飞的呢。
“跟上我走……”——
你的眼睛说的呢。
我想说呢:“我太想去呢——
可出不去……”
你的眼睛说的呢:
“跟上我走……”
我太想去呢!
心出去呢,
身子——出不去……
心代表理想,身体代表现实。通过梦境反映了现实与理想的矛盾,理想被现实捆绑,难以起飞。这就是现代主义诗人的思考。
对童年与田园生活的怀念与追寻
卢梭曾提出返回自然、返回儿童的口号。现代社会高度的物质文明,却带给人们精神上的重压。因此,田园、大自然、童年几乎成了许多诗人追求的精神家园。十四儿在描绘了人类精神困境的同时,也表达了返璞归真的愿望。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童年、童真的怀念,二是对田园及农村恬静生活的追寻。
在每个人的记忆中,童年总是美好的。十四儿的《童年》(俄文)说:“你离去了——仿佛眨眼映红天宇的霞光。/我还不知道/我所拥有的真实的一切。”用映红天宇的霞光来比喻美丽的童年,当我还不曾意识到你的美好时,你已经离去了。
你离去了……
挥动几下告别的翅膀。
白色翅膀的鸟儿向上飞去
在我们院子上空回翔……
在那个日子我第一次哭了。
十四儿的诗,总有惊人之笔。把童年比作朝霞,比作白色翅膀的鸟儿。这还不足为奇,而童年离去的那个日子“我第一次哭了”,真是惊人之笔。使事态严重化,具有强烈的感觉性,迫使你重新思考失去童年的意义。
童年的美好,不仅在于儿童的心灵纯真,还在于沉浸在世界上最温暖的感情——母爱之中。《妈妈,像从前一样叫醒我……》(俄文),声声呼唤着,让妈妈像从前一样叫醒“我”。从童年时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像先前一样,光着脚板,在洁净的田野里跑,追赶风……在回顾了美好的童年生活片断后,结尾:“只是,妈妈/叫醒我,/当/白天/还在地平线后。”温馨的童年,成了诗人情感和精神的寄托。
田园生活,不仅为中国古代诗人所追求,同时也为浪漫主义及现代诗人所追求,田园也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试举十四儿的三首诗,分别从三个层次表露了他对田园生活的向往。第一首《在荒芜的小树林》(俄文),写的是没有人的活动及人工建筑的“第一自然”,是原生态的自然景物。“在荒芜的小树林/从黎明,从早晨/令我听到/鸟儿生气勃勃的嘈杂声。/在展开的树冠中/风在追逐着玩——/这儿忧郁和悲痛/和任何人都无缘。/鸟巢在树枝上/令人回想起/田园诗般的图画/在这里成为现实。/我多么想/在我的心中/让那些愉快的鸟儿/结巢!”此诗歌颂了没有忧郁的大自然与田园生活,同时又透露出一种心境,渴望鸟儿在抒情主人公心中结巢,以排除忧郁与烦恼。第二首《下雨的呢梢葫芦》(东干文),写的是东干乡村农家大雨中的欢乐,是另一种田园诗。诗中写道,下了一场大雨,水像从缸里倒下来,水渠灌满黄色的水,水洼里的雨点溅起闪光的水泡。白杨在雨中笑笑打打,尽情歌吟;农人的院内院外充满欢乐,门全大开着,就像整天等待着客人;小孩子光着脚追逐嬉戏,不知道忧郁和恐惧;完全是一幅农家乐图,城市的忧郁病在这里已荡然无存。第三首《回忆》(俄文),则是写母亲居住的村舍,不仅乡间田园生活浓郁,同时又弥漫着家庭的温暖气息。“差不多变旧的房子站立着/小狗躺在门槛上。/这样忠实地看守着,/快乐地摇晃尾巴。”“篱笆门吱吱地响,/母亲走着:儿子总算回来了。”这首诗的感情更为复杂,在古朴的农舍中,却有淡淡的忧郁袭来。
我们把《汽车走的呢》等城市诗与《在荒芜的小树林》等田园诗加以对照,就可以看出后者寄托了诗人的向往。
生态意识
如果说以上几个方面都是探讨十四儿诗歌中的人类精神生态问题,那么这里再看看其自然生态意识。诗人并没有专注于生态意识的表现,没有全面反映自然生态的失衡,但他的几首诗却对人类仇视动物、残酷地掠杀无辜动物,表现了深深的忧虑。如《野山羊群》(俄文):
听说,过去的一个夜里,
野山羊群从山上下来
从高地,那里只有风在飘荡,
一切都被雪覆盖。
那儿草儿总是这样贫乏,
它们是雪底下的珍稀宝物,
那儿月亮藏在雾里,
太阳暗淡无光。
听说过去的一个夜里,
野山羊群从山上下来
鲜血流在雪上
野山羊群重又回到山上……
野山羊群生存在环境极其恶劣的高山上,那里是风雪主宰的世界,雪底下贫弱的草已成为罕见的宝物,它们被迫下山觅食,但人类却肆意掠杀它们。可以想象,重又回到山上的野山羊群,等待它们的同样是死亡。这首诗只写一个夜里发生的事,而另一首历史跨度较大的诗《重又疾驰的马群》(俄文)反映了同样的主题。十四儿喜欢用马的意象,可能是受中亚游牧民族的影响。哈萨克斯坦著名诗人阿拜的诗中马的意象特别突出,这是因为马和歌是哈萨克民族的两只翅膀。而这首专写人类残酷掠杀马的诗,具有揪心般的艺术感染力。马的特长是善跑,“可能是受恐惧的驱使/怕落在时间的后面?”从远古以来,马蹄哒哒,踏过了多少个时代。然而,人类没有中止杀害它们:被设置的陷坑杀害,被矛枪杀害,被套马索勒死,被从火枪到机关枪的火力杀害,一直到石榴石、地雷、炮的四处射击。
无辜的动物的血
假如汇合到大江中——
海洋也容不下
捕杀的手段,越来越高,这是人类制造的惨剧。诗人哀叹:为什么马群失去理智地向前疾驰?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往后这个世界上等待它们的是什么?这是对人类残忍行为的棒喝,是东干诗歌中生态意识的觉醒。
抒情哲理化的特点
不同时代的诗人给诗以种种不同的定义,对诗的特质有截然不同的理解。20世纪以来的诗歌发展呈现出抒情哲理化的趋势。艾略特的“诗是诗人内心的沉思”,是对现代诗的特质的概括。十四儿的大部分作品是抒情诗,但又不同于东干传统的抒情诗,具有沉思的特点。东干文学批评家法蒂玛·玛凯耶娃说:“伊斯哈尔·十四儿的许多作品可以认为是哲理抒情体,它们深入到关于现代人的生活道路等复杂问题。”[3]这看法是有道理的。
哲理抒情化,在十四儿诗中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他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特点。《我们活在世上》《路》《童年》《时候儿带人》《汽车走的呢》《在睡梦地呢》等一系列作品中都有对现代人生存的沉思,充满生活哲理。这里试举《摇着我,年轻妈妈温柔地笑了》(俄文):
摇着我,
年轻妈妈露出温柔的笑脸:
“长吧,我的好(宝宝)……
上帝,你给他吧,让一切都在生活中实现。”
我长大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帝什么也没恩赐。
于是我明白了:无疑,我是自己的上帝。
“我是自己的上帝”是这首诗的“诗眼”,使全诗的诗意豁然顿开。而这样的诗句又是意味深长的西方现代哲学命题,在这里诗与哲学又融为一体。难怪有人说,好的诗必然上升到哲学的境界,而好的哲学也必然是诗的境界。“我是自己的上帝”是青年一代“独立人格”的宣言。老一代东干诗人没有这样的诗句。法蒂玛·玛凯耶娃还指出,十四儿的某些诗中具有泛神论倾向。她说,诗人的比喻来自自然界,例如被风摇摆的美丽的小桦树,它想表现它的生命,要知道,它也没有死气沉沉。自然与人的泛神论融合,无疑在诗人的诗作中既富于诗意,又意味深长。[4]自然与人的泛神论融合,我们还可以举出《寂静》(俄文)。诗的开头这样写道:“在黑夜的街道上/我沉默着漫无目的地徘徊,/树木穿着黑色的斗篷外衣/忧郁地看着我。/我听见了它们无言的问题:/忧虑什么,游手好闲的人?/你在这儿寻找什么,不幸的人,/在这无法通过的密林中待了一天?”树木有了神灵,与徘徊的抒情主人公开始对话。
法蒂玛·玛凯耶娃还认为,十四儿最喜爱的题材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以特殊的爱书写动物,这些诗的特点是精细的观察与思考,如《黑马》[5]。其实,《黑马》并非实写动物,也说不上是对马的精细观察,不同于《野山羊群》等非象征性的作品。在我们看来,《黑马从滩道跑掉哩》(东干文)完全是一个虚拟的情境,正是一首抒情哲理化的诗。全诗如下:
黑马从滩道跑掉哩,
热头压西山的时节,
照住迟气跑掉哩,
化到光里头渐渐。
黑马从滩道跑掉哩,
那塔儿水多,青草不欠,
那塔儿新鲜风刮的呢,
那树木青草甜甜。
黑马从滩道跑掉哩,
把缰绳忽然扽断。
是谁把它没挡得住,
晚上照住大宽展。
俄文《黑马》译成中文如下:
黑马向田野疾驰而去,
当太阳落下的时候,
迎向太阳跑去,
并消失在阳光里。
黑马向田野疾驰而去,
那儿周围一切都在变绿,
那儿风在自由地徐行,
温柔地抚摸着绿草。
黑马向田野疾驰而去,
扯断自己的笼头后。
谁正在抓它——
它向自由跑去。
黑马向往的是自由的田野,最后一节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扯断笼头,就是摆脱束缚与羁绊,“向自由跑去”更是人的意志的寓意。从表层看,是虚拟的动物逃脱束缚,其深层意义是人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
十四儿的哲理抒情诗有时运用西方常见的艺术手法——意念形象化。把抽象的意念,通过比喻披上形象的外衣,其出发点在于说理。如《我活着》中,“我”要一直向前走,第一个意念是“信心”,诗人把它比成大姐,在前面抓着我的手引导;第二个意念是“希望”,比成“二姐”,在后面推着“我”快步行进;第三个意念是“爱情”,比成妹妹,以美来诱惑“我”前行。
十四儿的哲理抒情诗与十娃子的哲理抒情诗在内容上有很大的差别。十娃子作为他那个时代的诗人,关注的是民族的、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关注现实生活,把个人融入集体中,他为之奋斗的目标是明确的。十四儿作为新一代的年轻诗人,他关注的是个体的生命意识和生存方式,是内心的复杂世界,他追求的目标是朦胧的,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两代诗人所处的时代不同,价值观念不同,因而诗的内涵也不同。
十四儿的创作与东干文化资源
十四儿的诗歌创作与前代诗人不同,要摆脱其束缚,但是,同任何一个反传统的作家一样,不可能同传统没有任何联系。我们仍然可以发现诗人创作中的东干文化资源。
先看十四儿与十娃子创作联系的蛛丝马迹。十娃子写过一首著名的《运气曲儿》,通过三代人的运气表现了三个时代的变化。“我爷”、“我大”(我爸)在旧时代寻找运气,都没找到,他们是背运的。只有“我”的运气大,因为“我”生在苏联新时代。十四儿的《是的,我很背运》(俄文),显然受前者的启发,但是立意不同:“是的,我很背运。/在我们这个五光十色的生活中/每天寻找运气/而运气全没有。”尽管看法不同,但讨论的是十娃子所提出的问题,这也是一种对话和影响。十娃子的《我四季唱呢》,其中写到死后:“那塔儿我旦防不住,/叫老阎王/把我的命旦偷上,/连贼一样。/高抬深埋,旦送到/梢葫芦乡,/赶早我可出来呢,/就像太阳。/高声,高声还唱呢,/百灵儿一般……”十娃子对死后的想象乐观、美好。十四儿从中受到启发,写下《如果当这一天发生,我想……》(俄文),想象死后“不要把我放进软和的土地里,/不要将我高高抬出/不要将我深深埋葬”。同十娃子一样都写到东干葬俗“高抬深埋”,但十四儿不要“高抬深埋”,同样表达了对生他养他土地的挚爱。“我请求/送我到清新的田野——/到世上这个天堂的土地的一角”,用石头做枕头,土地做床,蓝天做被子,月亮做明灯。“只让百灵鸟为我哭泣”,让“普通的花/环绕我的遗骸,/而不要华丽的玫瑰”。全诗意境优美,浪漫主义的抒情想象取代了现代主义的哲理思考,但结尾却透露出爱情的忧伤。其中“蔚蓝的春天来了,/在我的变空的眼眶里/十分有名神奇的秀流花儿开放”,也能化腐朽为神奇。“秀流”,俄文注释为мифический цветок,即神奇的花儿,与西北方言含义不尽相同。“秀流”为西北方言,当为苗条、端庄、俊美。东干小说中也有秀流花儿的叫法。从以上两组诗可以看出,十四儿也从十娃子的诗意诗境中去寻找资源与灵感。
再看十四儿诗中的东干意象。诗中没有密度较大的东干意象,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发现这方面的资源。如东干人物马三成,马三成领导的东干骑兵团是东干民族的骄傲。十四儿的《在一望无际的盆地里》(俄文)热情地歌颂了这支铁骑:“在无边的盆地里,在晚照里,/东干骑兵飞驰、飞驰。”在所有卓越的骑兵中,骑白马的一个英雄就是马三成,“他轻而易举地超过了风”,疾驰在最前面。“红旗在冷风中/在这群洪流上高傲地吹拂,/四周被照耀——/整个古老的、古老的盆地。”对苏联东干骑兵团的崇敬与歌颂,在格调上与十娃子等老一代诗人和阿尔布都等小说家又是完全一致的。在这里又继承了东干民族的价值观。这首诗的最大特点是“动”态的画面,全诗共五节:第一节用了三个飞驰,“东干骑兵飞驰、飞驰。/从过去飞驰而来”;第二节写骑兵超过了风,“马三成疾驰在最前面”;第三节写“骑兵又冲向远方”;第四节,以“洪流”倾泻表现动态;第五节,“骑兵的影子疾驰过去”;给人一种强烈的动感和动态画面。《父亲》写的是东干人物和东干民俗。在中国民间,猫头鹰是不吉祥的鸟儿。可是当猫头鹰飞到院子里,父亲也不驱赶,他善良到“敬重猫头鹰和蛇”。因为蛇“会守护祖宗的坟墓”。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你一天五次念/自己古老的祈祷文。”除了东干人物外,十四儿诗中还写到东干地名,如《雨下的呢梢葫芦》。梢葫芦,是中亚最大的东干乡庄之一。诗人还多次写到盆地,在同另外两位诗人的合集《丰富的内心世界》(俄文版)中,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在透明的早晨盆地里》,也与东干人的生活环境有关,大部分东干人生活在楚河谷地。
在东干意象中,还可以举出《小女孩坐着悲伤地哭泣》中的“小女孩坐在炕上哭泣”一例。“炕”是中国、朝鲜等北方民族特有的卧床,而东干人也普遍用炕取暖。另外,石榴、白杨也是东干诗人喜爱的意象,十四儿有时也加以运用。诗人的《致刺绣姑娘》中,姑娘绣上“游鱼戏莲花”,这完全是中国意象,具有中国刺绣之意蕴。《古诗十九首》中有“鱼戏莲叶间”,闻一多曾分析了其中的文化意蕴和原型意象。东干人将这一意蕴带到了中亚。《两个人》写夫妻分手,运用了《古兰经》及回族故事中女人是男人肋骨做的的意思,两个人“分裂成两个独立的部分。/在你那儿——是它的一半,/在我这儿——是另一半”。还运用了中国意象“破镜重圆”:“可惜,破镜/怎能重圆——/不可能获得重圆。/在每个碎片里——/有自己的影子。”
可见,十四儿的诗歌创作,在许多方面,突破了东干诗歌创作的传统,但同时又可以发现他对东干文化资源的利用。
【注释】
[1]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2]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3]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4]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5]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