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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华语诗苑的奇葩 : 中亚东干诗人十娃子与十四儿的诗
1.2.10 第十章 语言特点

第十章 语言特点

·与中国古典诗词及现代汉语书面语言的隔绝——口语化——民间语汇

十娃子是东干书面文学的奠基者,东干诗歌之父,是最优秀的东干语言艺术家。先从他诗歌语言的一般性特点说起。

首先,他的诗歌语言没有受到中国古典诗词、古汉语的影响,甚至连中国现代书面语言的影响也没有。中国的诗歌到了晚清,改良派曾提倡“诗界革命”,主张“我手写我口”,但是语言仍未摆脱古典诗词的樊篱。五四时期,胡适将新诗定名为白话诗。但是胡适的《尝试集》留有太多古典诗词的痕迹,被称为“放脚体”。当时的许多诗人,都是读古书过来的,苦于不能完全摆脱旧诗的影响。因此,第一本新诗集《尝试集》,“但开风气不为师”,开了一代新的诗风,艺术上、语言上却很不成熟。

东干族的先辈,自中国西北回族起义失败后迁居中亚,他们是农民,没有带来中国的圣贤古籍,也不熟知中国传统的古典诗词。十娃子是东干书面文学的奠基者,但是他也不懂汉字,有“汉字难懂意思深”(《汉字》)的诗句为证。他同中国古典诗词没有多少联系。一方面,他没有可能接受这方面的营养;另一方面,也没有这方面的重负。他的诗歌除了个别文言词如“之后”的“之”外,几乎没有文言古语,而“之后”其实也是民间口语中保留的词。胡适在他的“八不”主张中,有一条“不用典”。十娃子诗歌中很少有典故。像韩信这样的名字,有时第一个字母用大写,表示人名,而大多数情况下,第一个字母不大写。在他的诗歌中,韩信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中国的历史典故,而是来自东干民间故事,成为一个“共名”。以汉语诗歌为参照系,可以看出,他的诗是纯粹的“白话诗”。其中也有俄语借词,如“列斯普布里卡”(共和国),这是用东干语很难创造的新术语。比较而言,他的俄语借词所占比例极小。

其次是口语化。东干文学与东干人的口语是真正的“言文合一”,是“我手写我口”。从中国读者的角度看,十娃子诗的口语化可能超过任何一个汉语诗人,如:“黑里房呢旦消停,/哑迷动静,/光单听见茯契子/开花儿的声。/当兀儿我就上天呢,/连箭一样。/在蓝天上我转呢,/软云坐上。”(《我思量的》)“茯契子”为“天竺葵”。诗人能听见开花的声音,确是稀奇,由此展开上天的想象。这里用了许多口语,“黑里”即夜晚,“房呢”是房子里,“消停”即空闲时间,“哑迷动静”是没有任何声音,“当兀儿”就是立刻。其中的某些西北方言是词典和书面语言里找不到的。“上天呢”“转呢”中的语气词“呢”的用法,现代汉语诗歌中也不常用。

用口语能不能写诗?有人认为诗是高雅的语言,完全用口语就过于直白。而用西北方言能不能写诗?在一般人的观念中,可能就成了问题了。尽管陕北的信天游、西北的花儿,都用西北方言,但它们都是民歌,同文人的书面创作还不是一回事。而十娃子的诗歌证明,用西北方言不仅可以写诗,而且还可以写出好诗来。先看《春天》中的一段:“年轻姑娘唱的呢。/她的巧声/在蓝天上飞的呢/跟上白云:/就像蝴蝶,一朵花/一块儿春天/落到她的头上呢,/她看不见。”这是一种声画交融的艺术境界,写得很美。可以看出,诗人把东干口语提炼成了诗的语言,这是他对世界华语诗歌的一大贡献。

十娃子诗歌语言的精警之处,前面已经有所论述,这里我们且举他的另一首诗《杏花儿》开头一节:

春天到哩,杏树的

杆枝枝儿上

一撮,一撮花儿开哩,

连云一样。

叶儿快就出来呢。

粉红儿丫头,

那会儿穿绿衣裳呢

只有她富。

在我们读过的写杏花的诗中,宋代诗人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久负盛名,为历代诗评家击节叫好。王国维认为,仅一“闹”字境界全出,而研究诗歌理论的学者,又把它作为“通感”的范例。中国当代诗人中甘肃诗人牛庆国的《杏花》最为精彩。就在贫困干旱的甘肃中部山区,不少姑娘的名字叫杏花,只需崖畔上喊一声“杏花”,就会有许多姑娘跑出来,沟沟洼洼,一下子开满了杏花。而这些姑娘都是苦命的,就像杏子成熟时,杏核是苦的一样。

而十娃子的《杏花》可以与任何一首写杏花的好诗媲美。诗的开头说,春天来了,杏花一撮一撮地开放,连云一样,以云霞比杏花,其境界与“天边红杏倚云栽”一样美。杏花是粉红色的,等绿叶儿长出来一陪衬,这个美丽的丫头就穿上了绿色的衣裳。“绿配红,爱死人。”这是东干人传统的爱好。以美人喻花或以花喻美人,这在诗中是常见的,还不算新奇。最新奇的是粉红丫头穿上绿衣裳,这时候,“只有她富”。不知诗人怎么会想到一个“富”字,特别新颖、传神。可谓一字千钧,顿使全诗焕发出耀眼的光芒。十娃子不愧是写景的高手,是卓越的语言艺术家。“富”字是全诗的“诗眼”。中国古典文学理论认为,文有文眼,诗有诗眼,“富”字如画龙点睛,使春天包罗万象。如果换成东干人常用的“俊”,意思也对,但缺乏创造性。马雅可夫斯基把写诗炼字,称为镭的提炼,提炼一克镭需要多少吨矿石。十娃子从无数字矿中提炼出一个“富”字,“富”是应有尽有。杏花就像一个富人的小姐,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应有尽有,美不胜收。

是诗不是诗,关键不在于用外语,还是用汉语;用汉语也不在于用古典诗词语言,还是用白话。诗的关键在于,是否有诗意、诗味、诗境,这才是首要问题。认为东干语是方言口语,语言贫乏,不足以产生好诗,是武断的。

东干语和东干文化,被称为晚清语言和文化的“活化石”。东干语中也保留了明清乃至宋元时期的某些口语,如“干办”(事情)。海峰曾经比较东干语和《老乞大》中的语言,如现代汉语中的“蔬菜”,东干语叫“菜蔬”,正好倒过来。他认为这是来自《老乞大》。这种比较,很有意义。其实,中国西北农村,如甘肃镇原,至今仍叫“菜蔬”,而不叫“蔬菜”。东干语归根结底还是来自民间,十娃子诗中有些方言,至今还存活在中国西北农村。如《你再嫑笑!》中的“猴柳精”,是中国西北农民骂人的话,主要用于骂心眼多、爱说闲话、爱拨弄是非的女性,有的也叫“柳猴”“柳猴精”。农民听起来,很亲切,这是他们自己的话。类似的还有“越升,越高,越远哩/我的月亮。/就像识谅我的呢:/你撵不上!”(《把月亮旦揪下来》)“识谅”是中国西北农民常说的话,意思近于“断言,料定你不会做……”东干语词典释义为责备,二者有差别,但确是地地道道的方言土语。又如涉及中国“文化大革命”题材的《临尾儿的信》中有“哈巴,也吃厌烦哩/神赐粮?”这是“衙门”里的“头子”要主人公下乡说的话。其中“神赐”是方言土语。又如:“手里提的钢生活——/射的毒箭。/天上地下飞的呢,/永不识闲。”(《生活》)“生活”,即笔。小的时候,父母都把笔叫生活。这些词语都是东干人的口语,是来自中国西北的方言。

有些东干方言,虽来自汉语,但在现今的中国普通话和方言中都不运用,便成了东干人特殊的语言。如:“我请姑娘上风船,你快上天。”(《宁夏姑娘》)把飞机叫风船,是沿用旧时的汉语,而现今中国农村同城市一样,都叫飞机。有些则是东干人自己创造的新名词,如:“秋天来哩黑信哩,/给他父亲。/这是马宝折掉哩,/他是英雄。”(《在我们的营盘呢》)“黑信”是阵亡通知书。十娃子把帝国主义列强有时称海寇,如“海寇把你围住哩,/就像韩信”(《好吗,阿妈》),有时则称“富汉国”,如“全世界的富汉国,/都给白的帮的”(《送丈夫》)。“海寇”是形象的比喻,“富汉国”则是东干人沿袭旧的西北方言表示新的政治术语。

十娃子吸收了许多民间语汇。同是流眼泪,对不同的对象,诗人运用不同的语汇。写正面人物是“眼泪淹心”,如:“还哭的呢想起你,/眼泪淹心。”(《心总不定》)写反面人物则是“眼泪吊上”。如写侵略者是:“叫他给你下跪呢,/眼泪吊上”(《俄罗斯不要仗》);“叫希特勒都下跪呢,/眼泪吊上”(《妻人的歌》)。十娃子有些词汇与中国西北花儿中的唱词完全相同,如《遇面》中:“我思量的——姑娘呵,/我的姑娘!/咋没血哩,我的肉,/你的脸上。”这是花儿中常见的比喻。东干人不仅爱称情人为“我的肉”,十娃子写母亲疼爱儿子也用这类词:“泛常我听见的呢/我妈的喊:/——嫑害怕哩,我的肉,/回来吃饭!”西北花儿中称情人为“尕妹妹”,诗人写美国姑娘,题目为《尕手手儿颤的呢》。西北花儿写大脚姑娘可爱是:“脚大手大你没弹嫌,/走两步路干散。”干散即漂亮、麻利。十娃子《才是列宁》中写列宁:“虽然穿得素也罢,/他可干散。”

十娃子的诗歌语言还要指出两点。一是互文见义。《桂香》中说:“太阳、太阳、太阳、它记得:/照过金姐的脸,/照过银姐的衣裳。”这是互文,意思是说,太阳照过金姐的脸和衣裳,也照过银姐的脸和衣裳。《我四季唱呢》第一节结尾:“成百年价我活呢,/就像天山。”第二节结尾:“成千年价我活呢/伏尔加一般。”第三节结尾:“成万年价我活呢/就像蓝天。”意思并不是说天山只能活一百年,伏尔加活一千年,蓝天活一万年。而是三节互文见义,三者存活的时间是无限的、等同的。中国诗歌中这种互文见义的修辞手法是常见的,如《木兰辞》中“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互文见义,使诗的语言更为精练。二是通感,即各种感官的连通。如《我看不见》中,“清泉给我唱的呢,/赶蜂蜜甜”。流水歌唱是听觉意象,却用味觉蜂蜜作比。《我的心》中,“我也想听亲热话/比蜜都甜”,与前例相似,也是感官连通。

语言是东干民族的重要标志之一。东干人极其重视自己的民族语言,东干教科书将东干语称为“父母语言”或“亲娘语言”。而语言一经翻译,就会失去原汁原味。假如只读十娃子的俄文版诗集,就无法辨认它的东干语特点。只有通过东干文,才能体会到它跟汉语书面语言的不同,与西北方言的联系和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