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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华语诗苑的奇葩 : 中亚东干诗人十娃子与十四儿的诗
1.2.9 第九章 两大比喻系统

第九章 两大比喻系统

·生活比喻系统——近取譬——自然比喻系统——独特的诗歌意象群

写诗不可不用比喻,奇丽的比喻是诗不可缺少的元素。十娃子也是善用比喻的高手。试看他的《运气歌儿》中的诗句:“我只说运气是/一个大江,/啥人都跳不过/它的大浪。/我只说运气是/月亮的光/啥人都抓不住/它飞的慌。//我只说运气是/天上的路/啥人都上不去,/除过星宿。/我只说运气是/香甜睡梦,/啥人都抓不住,/就像春风。//我只说运气是/暗藏水泉,/啥人都看不见,/地窨呢转。/我只说老虎的/命大,有劲,/我只说运气是/天上的星。”一连用了七个比喻,来描写命运可望而不可即,如江河奔泻,一气贯注,显示了诗人善于用比、善于铺排的才气。

在十娃子的诗歌中,有两大比喻系统尤为突出:一是生活比喻系统,即大量的比喻来自东干人极普通的日常生活;二是自然比喻系统,即许多比喻来自大自然。他的喻词“就像”在诗中出现很多,除此之外,“连……一样”“一般”“赶”等喻词也很常见。而“赶”这种喻词,是纯粹的西北方言,在中国书面文学中,很少见到。而同一首诗中两大比喻系统意象常常同时并用,相辅相成。

先看日常生活比喻。如《喜麦的曲子》开头这样写:

喜麦吹的那个笛

有指头奘。

就像拿油渗下的,

比金子黄。

桃树叶叶儿都听的

不敢动弹,

五更翅儿都不唱哩,

都发颇烦。

年轻喜麦吹的音,

有多受听。

这是姑娘唱下的,

不叫心定。

桃红姑娘长得俊,

就像月亮,

黑里她旦出哩门

世界都亮。

笛子是中国的民族乐器,喜麦的笛子“有指头奘”,这是第一个比喻,朴素新颖,“奘”是口语。第二个比喻“拿油渗下的”,是极普通的日常生活比喻,却很形象,笛子用油渗过,其光洁可想而知。第三个比喻“比金子黄”,说笛子金光闪闪。通过三个日常生活比喻,将笛子的外在形态写得很美。以下便转成自然意象,听到笛声,桃树叶叶儿被惊呆了,不敢动弹;最善于歌唱的五更翅(夜莺)也发颇烦,不敢班门弄斧。这是形容喜麦笛声之美。为什么笛声会如此动人?原来这是俊美姑娘唱的曲子,因此才这般动心。以下四行又以自然比喻写姑娘之美:以桃花状写姑娘之容颜,以满月形容姑娘的模样,这是典型的东方美人形象。姑娘是月亮,夜晚走出家门,连世界都被照亮了。以夸张的自然比喻,把姑娘的俊美推到了极致。在世界华语诗歌中,以这样朴素的方言土语,创造出如此美好的诗意诗境,是罕见的。我们真佩服诗人的艺术才能。他的比喻朴素极了,但又新颖而富于表现力。又如《你可钻到心里呢》:“你可钻到心里呢,/鸡毛一般,/可擞脱哩,心不停。/不叫我闲。”这里用了一个动态的比喻,情人钻到心里,像鸡毛轻轻拂拭,叫你又舒心,又不能安静。从中国读者的眼光看,这个比喻拙朴了一些,但又很形象。

朱自清曾将比喻分为两类:一类是近取譬,一类是远取譬。十娃子的比喻多为近取譬,其日常生活比喻更是如此。他写营盘的《滩道》有如下句子:

我记的来,大滩道,

就像案板,

就像媳妇擀下的,

没有边沿。

就像拿油渗下的,

黑土太壮。

用东干人最常见的案板比喻平平展展的营盘滩道,大案板是西北人,也是东干人擀面的必备之物,家家户户少不了。滩道之平坦无垠,像媳妇擀面擀平的;其土地之肥沃,又像泼了油似的。这样的比喻,在中国文人诗歌里是不会有的。诗人这样翻译C.木卡诺夫《我的列斯普布里卡》(我的共和国):“泛常太阳照的呢/我的地方,/把一切人焐的呢,/就像热炕。”热炕是中国北方农村很常见的事物,东干人也用热炕取暖。把神圣的人民共和国比作带给人们温暖的热炕,这在中国诗中也是少见的。在诗人看来,共和国同每个公民关系极为密切,用热炕比喻,更觉亲切。十娃子写运气的诗有好几首,如《运气曲》《运气歌》《运气汗衫》《运气根》等,这些诗都关注着东干民族的命运。《运气根》中说:“你的命苦,/都说呢/桃核一般。”杏核有苦的,也有甜的,而桃核却都是苦的。这是生活经验,用以作比。在中国现当代诗歌中,运用农民的日常生活意象作比,最突出的是李季,他的《王贵与李香香》用了大量的日常生活比喻,如“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一颗脑袋像个山药蛋,/两颗鼠眼眯成一条线”。十娃子运用东干农民的日常生活意象作比,同《王贵与李香香》颇为接近。

再看自然比喻意象。十娃子怎样写母亲和父亲的声音?“你的巧声/还在我的耳缝呢/就像春风。”(《母亲呵,我的母亲》)母亲的声音,像和煦的春风,轻柔温暖。写父亲唱歌:“我大爱唱《出门人》,/狠猴一般。”(《我的乡庄》)西北如甘肃等地将猫头鹰叫狠猴,其叫声重浊难听。《出门人》是东干民间曲子。这里用狠猴的叫声形容父亲不会唱歌,并无贬义,而是形象地写出了没有文化的东干农民缺乏音乐感的歌声,可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与母亲温柔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诗人写刺玫(玫瑰)花,运用的自然意象更为精彩。《刺玫》说:“头一根儿光太阳的,/连箭一样,/射到刺玫花上哩。”把太阳光比作金箭,射到刺玫花上,于是刺玫便长了满身的刺。花儿开得十分艳丽,请姑娘摘一朵别在头上,可是姑娘不敢摘,怕刺。结尾两行:“花儿是太阳生下的/她不敢逗。”想象极美,至此,诗味俱出。把刺玫花说成太阳的女儿,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

诗人比较得意,且反复出现过同一自然比喻意象的还有《才是列宁》:

那候儿我还年轻来,

翅膀没硬,

黄嘴还没褪掉来,

我还没劲。

以鸟儿翅膀没硬,黄嘴未褪来比喻人的年少,这是民间常用的自然比喻。

诗人有时以一连串的自然意象比喻同一个人,如《头也白哩》,写年轻时,俊得像花儿,“看起嫩面,你也脆,鲜果一般。粉红脸上血丝丝儿,就像清泉”。而眼睛也像泉水,“就像青草圈的呢,眼眨毛长”。前面谈到的十娃子的太阳意象和春天意象,也是典型的自然意象。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意象群,这些意象群与诗人的文化资源及创作个性常相联系。十娃子诗中的东干农村日常生活意象群,说明诗人与东干农村生活的关系极为密切。他虽然在城市生活过较长时间,但是他的根仍在农村。因此,他诗中的城市意象相对要少得多,他不是城市诗人。而东干农村日常生活比喻意象的大量运用,又使诗人的意象具有很强的民间性。他的比喻,不仅是中亚东干人所熟悉的,也是中国西北农民所熟悉的。

十娃子热爱大自然,这与他热爱农村是一致的。浪漫主义诗人与大自然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有关家庭题材、社会题材、国际题材的作品中,常常表现出较强的现实主义特色,而在歌颂大自然时,又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相比之下,他的诗歌与现代主义距离较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