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内心深处的人性追求
·艾特玛托夫对十娃子的评价——真正的人性——真善美的统一
用“人性”来探讨十娃子的诗,似乎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为十娃子的俄文版诗集《银笛》(1986年出版)写的序中,特别称赞诗人所表现的人性,加之中国文学中人性看法的混乱,讨论十娃子作品的人性美,就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性”在中国文学界和理论界都讳莫如深,谈虎色变。只讲阶级性,而不讲人性。后来,拨乱反正,突破了机械的阶级论框架,恢复了文学的人性。应该说,这是一大进步。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文学作品中大多充斥的人性,是泛滥成灾的动物性欲望,小说中的性欲已经成了人性的焦点。究竟什么是健全的人性呢?这是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鲁迅曾经批评一种看法,他举例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1]近些年来,中国的文学作品中不少就犯了鲁迅所批评的毛病。
艾特玛托夫是世界一流作家,他对十娃子作品的人性的评价,是值得我们重视的。他说:“其实,十娃子的诗歌就是深入到人的内心最深处的结果。”“因为他领悟到,战争中最主要的是如蜂胶般牢靠的不可破的兄弟情谊,为真理和自由而建立的伟大功勋,不屈不挠的真正的人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西斯侵略者疯狂地杀人,十娃子把他们比作“疯狗”,他们只有残暴的兽性,而没有人性。相反,母亲送子,妻子送郎上战场,这种忍痛割爱的精神,才是最伟大的人性。艾特玛托夫在简短的序中,特别列举了诗人献给俄罗斯母亲,也是献给世界上所有母亲的歌,其诗原文是:“请你活的,老娘呵,/你是英雄。/儿子打早折掉哩,/总不离心。/请你信服,老娘呵,/心旦不死,/你的儿子也在呢,/永不去世。/你也活呢,/永活呢,/你是英雄。/仗还在你面前呢,/喜爱母亲。”从永远惦记儿子的母亲身上,我们看到了“不屈不挠的真正的人性”。
艾特玛托夫认为“和平”这个概念对十娃子来说,充满了合于道德的哲学内涵。而这个概念的获得不是经过大脑的抽象思维,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对生活的感悟。我们来看十娃子的具体作品。《得胜》(胜利)写出了人们庆祝胜利时内心深处亦喜亦悲的复杂心理:“得胜曲子唱红哩,/钻心的音。……可是我总没高兴,/也没喜欢。/黑云把心罩严哩,/眼泪像泉。/把兄弟咋佴下呢?/他的孤坟/在рейхсmает(德国议会房子)跟前呢,/在柏林城。//我咋背呢把卢罕儿,/把他的坟?/抓一把土够哩吗,/给给母亲?/咋回去呢我一个,/就像孤雁?/我给老娘说啥呢,/到哩天山?”庆祝胜利,写喜悦,当然是真实的感情,但是如果仅限于此,那就太单纯了。对于奉献了亲人的民族来说,不可能没有悲伤。诗人写出了矛盾复杂的感情,是真实人性的表露。
十娃子还从人性的角度,对作战双方的士兵予以关怀。《仗就是他》写战场上两个士兵拿着机关枪,一个像鹰的眼睛,一个像猫的动作,互相瞄准。结果一个被击中,当即死亡,麦地里添了一个新坟。可是“家呢媳妇等的呢,/连花儿一样,/成下年轻寡妇哩,/她太孽障。/但怕小孩哭的呢/——阿妈,你说。/多候我大回来呢,/他可抱我?”这是被杀士兵的家庭。而杀了对方,自己暂时活着的士兵呢?“明儿个你也折掉呢,/连他一样,/可续一个新坟呢/打世界上。/你的媳妇也哭呢,/眼泪不干。/老女儿问呢:——我大呢?//八哥儿一般。”诗人从相互残杀者双方的妻子、儿女失去亲人的角度,抨击了战争的发动者。诗人呼唤“我劝兄弟嫑打仗”,体现了他的人道主义精神。
艾特玛托夫赞扬十娃子是一个播种快乐的诗人。他的《我背的春天》写道:“我背的呢把春天,/就像天山,/往大滩呢背的呢,/又往花园。”诗人背的鲜花、清泉、月亮,背的蝴蝶、五更翅,太阳光,往世界上播种春天。诗人还写过《我种的高兴》:“我种的呢,把高兴,/连花儿一样。/把高兴籽儿撒的呢,/往地面上。”在十娃子的艺术世界里,也有对假丑恶的批判,但是他的主导方面,是歌颂真善美。真善美才是最健全的人性的体现。
先看真。诗人容不得假的东西。他写过一首诗叫《心》,其中说,诗人听说心脏可以换成假的,用狗的心脏替换人的心脏。诗人对此难以接受,在假心里,“母亲的血也不淌/那个心中。/哈巴它也没听过,/亲娘的心。/假心呢也没镶下/姑娘的伤。/但怕也没有刻下/她的贵相。/打假心呢也不出/实话,实言。”诗人表示:“因为那个我不换,/不安假心。/时候到哩我走呢/揣上真心。”诗歌是艺术,而不是科学,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可以用狗心代替人的心脏。但是,诗人从伦理的角度,从感情的角度,宁肯带着真心死去,也不愿换上假心活着。这是艺术的想象,反映了诗人对“真”的护卫与追求。十娃子的诗,不仅力求反映客观世界的真实,尤其力求反映人的内心情感的真实。
其次是善。善是一种伦理道德价值。在中国伦理史上,对人性的善恶有过种种不同的甚至对立的看法。不管理论界、学术界如何争论,人们的伦理价值取向总是趋向于善。健全的人性,必然是善良的。十娃子诗中的抒情主人公,连麻雀儿也没伤过,更别说宰羊;听见杀鸡,就躲避,害怕血淌。他的《你来,黑雀儿》呼唤“黑雀儿”快些飞来落到树上,天天唱歌。“我给你修房房呢/柳树枝上”,同鸟儿的这种亲和友善关系,足以看出诗人的善良。这一点同中国诗人臧克家相类似。臧克家有一首诗《邻居》,写燕子在房里筑巢,诗人时时关注燕子的安危。当暴风雨即将来临,燕子还未归来时,诗人站在门口,像等待家人一样焦急。两位诗人善良的心是相通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诗人更追求美。十娃子在谈到自己的诗时说:“就像老虎喷的来/你太有劲。”这是说他的诗文刚劲有力,这是阳刚之美。“我的曲子淌的呢/就像清泉”;“打这个上我的诗,/连花儿一样,/越兴俊哩,越汆哩,/人都爱唱”;这是阴柔之美。他的诗的境界,像春天,像花园,像燃烧的火焰,像灿烂的朝霞,美不胜收。他笔下的大自然是美的,他的营盘里的人物具有美好的内心世界,如《在我们的营盘呢》中的金花:“这个姑娘有二十,/就像娃娃。/素常她高兴的呢:/——嘿嘿,哈哈,/她的心呢没有云,/就像春天。”
在十娃子的艺术世界里,“姑娘”是真善美统一的艺术形象。歌德有诗说,跟着女性走。女性是善良、民主、自由的象征。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冰心援引孙中山的话说,如果没有女人,这个世界上便失去了五分真,六分善,七分美。可见真善美在女性身上体现得更充分。“姑娘”在十娃子诗中出现频率也很高,并常常以比喻性形象出现。姑娘与太阳、春天一样,成为他的诗歌意象系统之一。而姑娘与太阳、春天又常常互相联系,不可分割。试看这样的诗句:“太阳给我笑的呢,/就像姑娘。”(《太阳》)又说:“在我面前坐的呢/几俊姑娘。/把光给我倒的呢,/就像太阳。”(《星宿一般》)一会儿以姑娘比太阳,一会儿又以太阳比姑娘,二者常常互比。
在诗人笔下,俊美的姑娘就是春天。《我的春天》等诗中都把心爱的姑娘比作春天。在十娃子的诗歌中,姑娘常常是美的化身。《姑娘的跳舞》以秾丽的春天意象来烘托跳舞的姑娘:花园是一块春天,桃树、牡丹开成一片片红毡,蓝天般的河水流淌着,白云般的天鹅在河里嬉戏。在这种背景上,鲜花般俊美的姑娘翩翩起舞,长袖轻盈地舞动,就像张开翅膀在飞翔的天鹅。跳完舞,绸帘子遮住了姑娘,就像遮住了太阳。这是多么美的诗的境界。《宁夏姑娘》中“连毯一样,绿滩道,桃红姑娘/骑的毛驴走的呢,连花儿一样。/就像百灵儿,声太巧,她把曲儿唱……”东干人认为红绿搭配,能产生最美的效果。绿滩道上的桃红姑娘,骑着毛驴,一边走一边唱,迎着初升的太阳。这是一幅色彩斑斓,声画交融的诗的境界,再点缀上一个自由自在行走的毛驴,别有一种情趣。这就是诗人笔下美奂绝伦的姑娘形象。
十娃子对真善美的追求,来自他内心深处的人性美的追求,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创作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注释】
[1]鲁迅.“题未定草”·六.见: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