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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华语诗苑的奇葩 : 中亚东干诗人十娃子与十四儿的诗
1.2.7 第七章 绚丽多姿的爱情诗

第七章 绚丽多姿的爱情诗

·东干青年不同时期爱情的反映——“柳枝”的中国文化符码

在世界文学中,爱情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永恒主题。东干书面文学发展八十余年,小说中出现过阿尔布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动人爱情悲剧《三娃儿与莎燕》,诗歌领域十娃子创作了一系列绚丽多姿的富有东干民族特点的爱情诗。

诗人差不多以史诗家的笔触反映了东干青年不同历史时期的爱情。《败掉的桂花》《遇面》《唱曲子的心》等,都是旧时代东干青年的爱情悲剧。《败掉的桂花》中一对青梅竹马的青年相爱,他们在高山顶上,大滩里摘花、唱曲儿、尽情玩耍,后来姑娘被关在家里,一对恋人失去遇面的机会。父母爱钱,想拿女儿填穷坑,把女儿许给了别人。姑娘得了相思病,死了,姑娘送给男青年的桂花也随之纷纷凋零了。诗的结尾,抒情主人公男青年唱道:“小姊妹啊,旦不是/太阳出山,/打早我就无常哩,/连你一般。/我没能够搭救你,/我的姊妹啊,我没罪,/你给口唤。”十娃子始终关注着东干民族的命运,尤其关注东干女子的命运。诗中的姑娘在其所处的时代,只能为爱情而死。在十娃子诗中,常常将所爱的姑娘称“姊妹”,“姊妹”在他的爱情诗中出现的频率很高。而这称呼来自中国西北农村,西北农村妻子死后,丈夫常呼唤着“姊妹”哭泣。诗中的信物是桂花,桂花是爱情的象征。“败掉的桂花”,就是开败了、枯萎了的桂花。姑娘死后,小伙子痛不欲生,自己没有能力搭救姑娘,不仅在心理上痛苦,而且有一种负罪感,他希望姑娘给他“口唤”,赦免他。讨口唤,是东干族特有的文化心理,这在东干小说中有更为充分的反映。由此可以体会到十娃子诗中的民俗文化韵味。《遇面》中的女主人公也为爱情而死。《唱曲子的心》中,年轻穷小伙笛子吹得好听,被笛声打动的姑娘把他叫进房里,招待吃喝,请他吹笛。这时姑娘的父亲回来了,杀了小伙。姑娘把青年的心泡在碗里,把笛子搭在碗上,心里唱着苦曲儿。诗中的小伙子吹的是“少年”曲,即西北民歌“花儿”,也标示出东干民族的印记。

东干青年爱情婚姻的第二阶段,以《马家姑娘跑掉哩》为例,已经透露出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自由的曙光。姑娘先与小伙相好,依旧俗请了媒人,求父母答应,可父母嫌小伙穷,死活不答应。姑娘无奈便离家与小伙私奔了。周围的舆论:“都知道呢,女儿没错,/心呢干净。/小伙儿也好,没心亏。”诗人热情赞颂“马家姑娘跑掉哩。/就像山风/吹上过哩。扫得净/踪都没剩。”这首诗写于上个世纪30年代的苏联,是东干女性解放的歌。

除此之外,十娃子还创作了一系列纯真的爱情诗。有的富于戏剧性,有的空灵优美,有的想象丰富,展示了东干青年进入自由恋爱阶段的爱情。

《柳树枝》便是一首富于戏剧色彩,充满民俗韵味的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营盘的麻雀胡同里。营盘,是东干乡庄的代称,麻雀胡同是诗人借用老朋友萧三的北京住地。“你的院呢,我记得,/花儿开得繁。/把石榴花儿我爱哩,/连你一般。”石榴也是十娃子诗中频频出现的一个意象,东干人喜爱石榴,几乎家家种植石榴树。有一种说法,说石榴是东干人从中国带到中亚的。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据周振鹤、游汝杰考证,石榴原名安石榴,陆机《与弟云书》说:“张骞为汉使外国十八年,得涂林安石榴种。”安石榴可能从中亚的安息国传来,安息即帕提亚古国,在古波斯(伊朗),其地自古产石榴。[1]可见,中国的石榴来自中亚,至于石榴的象征意义,则是中国人附加上去的。诗的开头点明是写东干青年的爱情,以下写得一波三折。先是姑娘的热情接待,小伙希望姑娘送他一枝鲜花,表示爱情。出乎意料的是,“可是你廋(小气、吝啬),姊妹呵,/出了绿门/端哩一枝毛柳树,/花儿你没送。”气得小伙把柳树枝扔到河里,此后不敢再上门找姑娘。当他提起这件事,有老者告诉他,送柳枝表示姑娘爱你。小伙儿才如梦初醒,后悔不已:“哎呀,姊妹我错哩,/你嫑埋怨,/我把热心踢掉哩,/连草一般。/把柳树枝儿,姊妹呵,/请你折下,/泡到瓶里,再去哩,/我自己拿。”在不长的篇幅里,写得如此妙趣横生,富有戏剧性,是难得的佳作。为什么姑娘不送花,而送柳枝?为什么柳枝象征爱情?东干年轻人对诗中这一文化符码的意义已不甚了解。这一文化意蕴的源头在中国,折柳送别是中国古代的习俗,在文人诗中常常提及。中国人喜欢柳树,同喜欢松、竹、梅(“岁寒三友”)一样,并不在于它们美不美,而在于其文化象征意义。“岁寒三友”不畏严寒,傲霜斗雪,中国人赋予其“志”、“节”的人格品性。而“柳”与“留”谐音,因此“柳枝”便被赋予了不忍分别、依依相留的文化意义。十娃子正是借用了中国的文化符码,这个文化符码是东干先祖从中国带到中亚的,有别于周围其他民族的习俗。在中亚文化语境中,这是一首特殊的爱情诗。

爱是不能忘记的,这不仅是中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常见的主题。十娃子的《我的春天》的主题可以概括为——“爱是不能忘记的。”抒情主人公到了人生的秋天,可不能忘怀的是半百年前的爱情。姑娘的书信,在他箱子里保存了五十年,想念姑娘,就读读信,或做做梦。题目“我的春天”,有两重含义:一是我的青春时代,人生春天的爱情;二是将姑娘比喻为春天,这是诗人常用的比喻。希腊、法国等欧洲诗歌中,常将所爱的姑娘比作天使,十娃子则喜欢用春天、太阳、花儿、春风等意象比喻姑娘。这封保存了五十年的书信,搅动着他的感情,“不叫心定”。为了忘却,他将书信烧掉:“一股儿蓝烟冒的呢,/就像水淌,/你在里头笑的呢,/就像太阳。/在我面前坐的呢,/就像早前,/你还拿的皂角花——/一块儿春天。”信虽然烧掉了,而美好的爱情却是永存的,不会忘记的。所爱的姑娘是“我的春天/就像太阳照的呢,/不叫心蔫”。

诗不宜写得太实,空灵是好诗的特点之一。十娃子的一部分爱情短诗,不拘泥于事实,凭借想象,写得空灵优美。如《我爱春天》中的一首:“我把心眼儿打开哩,/花儿开得繁。/太阳还洒光的呢,/不叫你蔫。”这不是外在的现实世界,而是内在的心灵世界。爱的心灵是一个广阔美丽的世界,是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的花园。诗人的空灵笔触将爱情诗化了。

十娃子是运用语言艺术的高手,其爱情诗有时想象丰富,令人过目难忘。爱情是最美好的感情,但也是最折磨人的感情,我们看诗人是如何描写这种感情的,《我总想……》中写道:

我总想把心打开,

连书一样。

叫你看呢,蝴蝶儿呵,

把一切伤。

都是想下你的伤,

都是重伤

你看爱心多孽障,

跳得多慌。

我劝姑娘:嫑行短,

请你行善。

你叫我的心定哩,

叫我歇缓。

十娃子的爱情诗中,也常用比喻,用蝴蝶称所爱的姑娘。这同中国文人不同,中国文人认为蝴蝶从这朵花采到那朵花,不专一。比喻总是多边的,东干诗人只取其美丽的一边,而忽略别的喻义。这首诗将爱情所带来的折磨,写得淋漓尽致。类似的爱情诗还有《我把烧心绑住呢》:“我没料想难为你,/伤你的心。/也没料想心疼的,害相思病。/可是把我缠住哩,/叫喜爱病。”“我把烧心/拿奘铁绳绑住呢,/叫你安稳”,给人以极强的感触。

十娃子还写过关于老年人爱情的诗。中国有句成语叫“人老珠黄”,女人年轻时,容貌美丽,人人羡慕;可是到了老年,美貌一旦失去,便没有人理会了。而由青年到老年,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自然规律。《再嫑想走过的路》,是诗人写给他的年老妻子萨丽玛的。面对必然衰老的严酷现实,脸上红晕消失了,霜也落到了头上,眼睛也不再像星星一般明亮了,甚至行动也迟缓了,不再像当年被人称为“扫地风”,走路走得欢。到此,诗人笔锋一转,可是对他来说,妻子还是:“洒落春天。/还是太阳,小姑娘。/连花儿也一样。”诗人劝慰妻子不要为失去青春而烦恼。这是老年人的高尚的爱情观。

【注释】

[1]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