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理抒情诗
·现代哲理诗的发展趋势——十娃子哲理抒情诗的特点
在中外诗史上,哲理诗也源远流长。一般认为,抒情是诗的主要特质。中国古代从《诗经》《楚辞》开始,经汉魏至唐代,抒情诗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诗国又是辽阔的,哲理与思考也能成诗。到了宋代,以诗说理成了风气,产生了众多的说理诗。中国新诗从一开始说理的成分多,到1925年才向抒情的方向转变。随着社会生活的急遽变化,20世纪80年代,沉思的诗成为诗歌中的重要一支。从世界现代诗的发展趋势看,哲理与思考的成分越来越多。人们甚至认为最好的诗,必然达到哲学的境界。
十娃子的诗以抒情为主,同时也创作叙事诗与哲理诗。其中某些优秀的哲理抒情诗被广为流传,甚至成为东干人的座右铭。老,是人生的普遍规律,那如何对待老?诗人八十岁时,创作了哲理抒情诗《有心呢》:“眼睛麻哩,都说的,/有多孽障。/也看不见深蓝天,/金红太阳。/可是没的,有心呢,/也是眼睛。/也看见呢,看得显,/心旦干净。//耳朵背哩,还说的,/有多孽障。/也听不见姑娘笑,/炸雷的响。/可是没的,有心呢,/揣的热心,/也是耳朵,听见呢,/把喜爱音。//谁有真心,也不怕/眼睛的麻。/也不害怕耳朵背,/听不见话。/你光盼的,叫心软,/就像起面,/叫心干净,听见呢,/看得也远。”这首诗,具有很高的精神境界。上了年纪,眼睛麻了,耳朵背了,这是谁也逃脱不了的自然法则。关键在于,是以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还是以消极悲观的人生态度去对待。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十娃子正是以“人老心不老”的积极进取精神对待人生的。接受外界事物,主要靠视觉和听觉。眼麻耳背,是人生的不幸。诗人选择了他经常运用的两个美好意象:一是蓝天上的太阳,看不见了;一是姑娘的笑声,听不见了。可是诗人并不悲哀,认为比视觉和听觉更重要的是心觉。心就是眼睛,能看得显;心就是耳朵,能听得真。第一、二节分写视觉与听觉感受。先写视觉,眼睛麻了,看不见天上的太阳,白天也如同黑夜,确是人生的不幸;次写听觉,耳朵背了,连姑娘悦耳动听的笑声也听不见了,更加深了人生的不幸。看不见,听不见,还怎么活?诗人认为,关键在于心。心就是眼睛,能看得显;心就是耳朵,能听得清;语出惊人。这种乐观的态度,思辨的力量令人折服。第三节为合写,总括并深化了前两节的思想。诗人提出,谁要有真心,就不怕眼睛麻、耳朵背。何谓“真心”?按诗人的解释就是“叫心干净”。这首诗的哲理性在于:上了年纪,眼睛麻了,耳朵背了,是坏事,但是人生的阅历丰富了,观察事物的角度、方法与年轻人不同,一般人辨别不清的,老年人能看透。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年人更能看得显,听得清。诗人特别强调的是心地要干净,不掺杂念;要善良,不存恶欲。具备这两条,就不怕眼麻耳背。全诗立足点高,思想深刻,能给人以灵魂的震撼,鼓舞的力量。加之能将理融化于赤热的情中,能令人过目不忘,是一首难得的哲理抒情诗。在精神境界与艺术境界上,标志着诗人的哲理抒情诗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有心呢》是对人生积极乐观的思考。《我也是兵》基于反法西斯战争的教训,提出了对善恶的看法。诗的开头说:“麻雀我都没伤过,/嫑说宰羊。/谁旦宰鸡儿,我躲哩,/害怕血淌。”题目是写能杀人不眨眼的兵,诗文却从一个最善良的人写起,善良到连最弱小的麻雀也没伤过,听见杀鸡就躲起来,更不要说宰羊。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了一个善良得近于懦弱的美好心灵。开篇写得颇为精彩,可以看出,诗人善于选择典型细节,具有高超的艺术表现力。接下来是转折:敌人打进来了,怎么办?“今儿旦进来铁对头,/旦夺花园,/就像疯狗,胡旦扯,/就像早前。/我还宰呢,就像鸡儿,/我还是兵。/还吃肉呢,喝血呢,/我是韩信。”与开头形成鲜明对比,连麻雀也没伤过的人,却在敌人面前,被迫拿起了杀人的武器。苏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之一,德国法西斯给苏联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迫使善良的人不得不自卫。抒情主人公性格的变化,囊括了巨大的历史内容,将卫国战争的正义性浓缩在如此简练的艺术形象中,不得不让人佩服诗人的艺术概括力。在十娃子诗中,经常出现一个喻体——韩信。这里的韩信,不再是具体的中国历史人物,而成为一个“共名”。笔者曾请教过伊玛佐夫,他回答说,韩信是歹毒的代名词。在许多地方,韩信都是诗人批判的否定性形象,而唯独在这首诗中,是肯定的形象。抒情主人公说:“我是韩信。”对待凶恶的敌人,就必须比敌人更毒。
在十娃子的哲理抒情诗中,有时通过咏物蕴含对人生命运的思考,《骆驼》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诗人为骆驼的不幸而悲哀,诗中四次反复感叹“骆驼孽障”。按杨善新《简明东干语-俄语词典》解释,“孽障”意思是可怜。诗中写到骆驼没有草场,没有牧放地,自个儿寻找吃的,是永恒的流浪者。骆驼“吃的刺牙子/像针一样”。骆驼能横渡戈壁滩,不知道渴。它所求甚少,付出颇多。诗的结尾意味深长:“骆驼孽障,都说的,/峰子奓上,/又转行程,又驮人。/有多孽障!/几时它才歇缓呢,/不踮,不忙,/多候才有草场呢,/就像牛羊?”以问句结尾,发人深省。这首诗写于20世纪40年代,对骆驼命运的不平,超越了中国五六十年代歌颂骆驼的诗,而接近于中国20世纪80年代呼唤骆驼觉醒的诗。在中国新诗中,骆驼是许多诗人感兴趣的题材。大体说来,咏骆驼的诗分为两大类:一类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歌颂骆驼不辞劳苦的诗,代表作品有郭沫若的《骆驼》。当时的社会风尚是提倡无私奉献,不计个人得失,骆驼便成了这种社会风尚的艺术象征。到了80年代,出现了一组一反五六十年代主题的骆驼诗。公刘、周涛及回族诗人高深都不约而同地创作了主题相近的诗。诗人不想让骆驼再苦下去,呼唤其醒悟。公刘写出了骆驼的觉醒。人们不仅让骆驼受苦役,让它无尽地付出,更残忍的是,还要吃驼掌,说那是一道好菜。当骆驼听到这句话时,再也无法忍受,才觉醒了,决定反抗。周涛、高深都向骆驼大声发问:你为什么来到世上?为了无穷无尽的苦役,还是为了实现可怜可笑的主张?他们都不赞美骆驼,不喜欢骆驼一味地忍受,而不想改变自己糟糕的境遇。中国诗人,经过十年动乱后,才开始思考骆驼的命运,而十娃子在20世纪40年代,就有这样的思考,希望能改变骆驼的生存条件,这是难能可贵的。对骆驼命运的思考,其实也是对人的命运的思考。
十娃子有时通过叙事来引出哲理。如写小儿学走路的《头一步》。伊玛佐夫在为《挑拣下的作品》所写的序里说,十娃子作为一个敏感的诗人,能在人们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发现诗意,叫人们重新认识。比如小娃娃学走路,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可是到了诗人笔下,成了稀奇的事了:“两个手手抻得长,/想抓母亲,/可是不敢往前走,/他站不稳。//母亲把花儿绕的呢:/——快跑,快跑!/可是手不离儿子。/害怕跌倒。//他猛蹻哩一大步/摆哩两下,/可没跌倒。抱上哩/母亲把他。”诗人从中悟出人生哲理:一方面,万事开头难,迈出头一步需要有小孩学步的勇气,只有不怕摔跤,才能勇往直前;另一方面,对待新事物,要像母亲对待小儿那样予以扶持,让他迈出可喜的一步。
《骆驼》和《头一步》的哲理性,或通过咏物,或通过叙事,都寓理于景,虚实相生。而十娃子直接说理的诗,由于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哲理性,读来也意味深长。如《话有三说……》,这首诗是根据中国格言“话有三说,巧者为妙”生发出来的,但是诗人把抽象的道理艺术化了,同时将原有的思想更深化了,使之成为一首令人喜爱的在东干广为流传的哲理诗。诗人是语言艺术家,他懂得怎样运用语言,对语言在人际交往中的正负作用有深刻的感知。诗的开头总括了两种相反的话:伤人的话与让人快乐的话。接着又分写两种话的不同效果:好话能像春风吹暖人心,能驱散心头的乌云,能把冰块化成清泉,像蜜一样甜,像太阳一样暖和;而坏话像冰冷的石头,像箭,“毒话毒音钻哩心/乌云一般,/叫人哭呢,落泪呢,/眼泪像泉”。诗人最后的忠告是:
好话多说,老朋友,
嫑伤人心。
听话,说的,听音呢,
把音拉正。
诗人去世后,人们选择了他的这四行诗,刻在墓碑上,供前来凭吊的人默读、记诵。这四行哲理诗已经成为很多读者的座右铭。
十娃子的哲理抒情诗中,还常常表现出人与自然、自然界万物浑融互渗的关系,如《白杨树》。如果说白桦是叶赛宁最喜爱的树木,那么白杨树则是十娃子及东干诗人最喜爱的树木。诗人能感受到院子里父亲亲手栽的这棵白杨树,“它的身上/有热气呢,连火一样。/但怕我的火气大,/像血一样。/入到这个树上哩,/还叫它旺”。这是人与物的互渗。而《砂糖》《米》《葡萄》等诗中的阳光与万物的浑融互渗,以及人的劳动的投入等都是这种哲理的思考。这不是原始思维的互渗律,而是诗人通过艺术想象,揭示了人与自然、自然界万物之间较为真实的联系。
十娃子的哲理诗大多是他后期的创作,这是诗人人生阅历更丰富,思想更成熟的产物。此时,单靠纯粹的抒情还不能吐胸中之所思、所想。因此,哲理诗便成为他的又一种艺术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