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然之子
——Я.十娃子诗歌的两大自然意象群
·太阳意象群——春天意象群——两大意象群与中国诗歌之比较
十娃子对东干文化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是东干书面文学的创始者,是诗人、散文家、语言学家、文艺学家、卫国战争年代的战地新闻记者、翻译家、积极的社会活动家,获得过“吉尔吉斯斯坦人民诗人”等荣誉。
诗人1906年5月18日生于吉尔吉斯斯坦莫斯科区梢葫芦乡庄,小时候在清真寺读经。1924~1930年在塔什干上大学,毕业后回伏龙芝任中学校长。1931年出版第一本诗集《亮明星》(即启明星),这是东干书面文学的奠基之作。十娃子一生共出版文学作品四十部,其中东干文十九部,吉尔吉斯文十一部,俄文十部。他的作品被译成法语、汉语等在国外出版。十娃子于1988年6月18日逝世,葬于梢葫芦乡庄。人们为他塑了雕像,建立了博物馆。
十娃子的诗歌成就是多方面的。后面我们分几章逐一展开论述。
从中国迁徙到中亚的第一代东干人差不多都是农民,因此这个民族同大自然与土地有深厚的感情。十娃子是大自然的儿子,土地的儿子。首先看他对大自然的钟情与热爱。诗人歌唱太阳、月亮、星星,歌唱春天、春风,歌唱天山、楚河、伊塞克湖,歌唱五更翅(夜莺)、白杨树。在他丰富多样的诗歌创作中,有一部分作品可以称之为“天山牧歌”。诗人在《把亮明星揪下来》中说,如果打仗受了伤,不要叫医生给我治疗,不要铺褥子,盖被窝,也不要架火炉,点蜡烛。把洒落大滩铺上,把蓝天盖上;把太阳移下来取暖,把亮明星(启明星)揪下来点灯。这完全是浪漫主义的想象,充满了对大自然的热爱,用大自然来抚慰他的肉体与灵魂。
在十娃子诗歌中,充满丰富的自然意象。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有两大类:一类是太阳意象群,另一类是春天意象群。
玛凯耶娃认为,太阳是东干人喜爱的形象。东干农民沙里哈·阿里耶夫的一首很流行的歌曲《新太阳》(1931年),就是用太阳比喻列宁的[1]。这同中国农民李有源的《东方红》颇为相似。这种偶合,是否与文化同源有关系?在玛凯耶娃看来,东干诗歌的传统形象之一是太阳,转向这个形象,十娃子找到了新的富有表现力的组织融合职业文学的传统方法[2]。
在中国现当代诗歌中,从郭沫若到艾青,再到海子,太阳意象占有重要的地位。其中艾青是最著名的太阳的歌手,他笔下的太阳极其壮丽辉煌:“太阳乘着有金色轮子的车辆,轰响着从天边滚来,东方张挂起万丈曙光,迎接这时间的新嫁娘,天地间举行最隆重的典礼。”[3](《吹号者》)据骆寒超统计,《艾青诗选》中借太阳引发的诗作占10%,且多为长诗[4]。

十娃子
十娃子是太阳的歌手,同时又大量运用太阳意象。他诗中太阳出现的频率比艾青更高。《天山的天》中说:“太阳也在天上呢,/我的太阳。/也倒的呢把热光/连水一样。/也焐过我红太阳,/就像亲娘。/叫我还俊,还旺呢/还有力量。”《我等哩》写道:“太阳给我笑的呢,/就像亲娘。/把光给我倒的呢/连水一样。/越活,越旺,越有劲,/就像青苗。”这两首诗中都把太阳比作亲娘,太阳以它的光和热,哺育抒情主人公成长,抒情主人公就像青苗,享受阳光的照射,越长越旺。同时,诗人还运用了“我的太阳”这样的所属关系,将太阳和我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十分亲近。这是十娃子诗中的独特句式。
十娃子不是哲学家,我们无意于在他的作品中寻找“宇宙全息”论。但是,从写太阳及与太阳有关的诗篇中,却可以感受到他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不同于西方主客二分的哲学思维,而是主张人与自然、与自然中万物和谐,这与中国文化的主流相一致。他笔下的大自然是和谐统一的,万物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而太阳则是这宇宙的主宰。不仅人类离不开太阳,万物都离不开太阳。诗人能从一草一木中,敏锐地细腻地感受到太阳的作用。《鲜葡萄》写道:“我吃的呢鲜葡萄,/又脆又香。/太阳还在身上呢,/连血一般。/就是太阳,春夏天/连甜味道/都到我的心里呢/连鲜葡萄。”从葡萄中看到了太阳的作用。类似的富有哲学意味的还有《砂糖》一诗,砂糖是用白苕(甜菜)制成的,诗人像一个科学家一样,要追问这甜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可是打哪呢来哩/这个甜味?/入到白苕身上哩/就像蜂蜜?”“雪水、雨水/连蜜一样,给白苕/也给甜味。/太阳的光,你说的,/连箭一样/射到白苕根上哩,/它也是糖。”十娃子领悟到,白苕吸收雪水、雨水,通过太阳的光合作用,再加上人的劳动创造,才有糖的甜味。从植物身上看到太阳的光还不算新奇,诗人甚至从雪花中感受到了太阳的存在。《四溟诗话》曾列举“流萤带火寒”,火与寒是相悖的,但流萤所带之火是寒冷的,又是合理的。十娃子的《雪花》说:“可是它俊,就像花儿。/哪个姑娘/把它扎成牡丹哩,/叫吸太阳。//就像星星放光呢,/太阳照上。/可是不热,没火气/它的金光。”雪花“落到手上就没哩,/剩一点水。/里头太阳藏的呢,/只有它白。/把西瓜可染红哩,/果子——蜂蜜。”不仅发现了雪花中藏匿的阳光,而且也发现了西瓜、果子中都有雪花中的阳光。万物通过太阳达到和谐,这是诗人深刻的独特的感受。
十娃子还运用原型想象,把太阳与人联系起来。世界上最古老的史诗《吉尔伽美什》中,英雄的诞生、成长与死亡,同太阳的出、升、落是完全同步的。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有类似的原型意象。在十娃子的《给太阳》等几首诗中,都反复出现过这样的诗句:“你太有劲,太阳呵,/连火一样。/把啥花儿都照活呢/你的热光。/把我你也照的呢,/还叫我旺,/连水一样,倒的呢/你把金光。/可是我总不爱你,/我的太阳,/你没照活把老娘,/也没照旺?”太阳既然能使万物复苏,诗人看见太阳,便想到母亲也应同草木一样死而复生。十娃子还把列宁比作普照世界的太阳,《列宁》中说,列宁是“世界的光,我们把光洒上,叫世界亮”。
同是运用太阳意象,十娃子与中国诗人也有差别。中国诗人艾青在20世纪30年代曾坐过监狱,深知光明来之不易。他笔下的太阳是从远古的墓茔中来,从黑暗中来。十年动乱后,诗人看见日出,又有另一种感受。王泽洲的《日出》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他写:在萧萧的凉风中,黎明缓缓地分娩,“哦,黎明的诞生原来这样痛苦,/天那边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相比之下,十娃子写太阳的“生养”(即日出),歌颂太阳的诗,就比较单纯。
十娃子还多次歌颂月亮。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月亮出现的频率比太阳更高,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中。有人统计,他的诗中月亮意象出现了三百多处[5]。 同时,还留下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李白喝醉酒,看见月亮掉在水里,便下水打捞。当他抬头一看,月亮救到天上了,可是他却没力气了,便溺水而死。这是由错觉导致的结果。十娃子的《我的月亮》也是由错觉产生诗意。他看见月亮掉在院子里,美如凤凰,照得院子如同白昼。抒情主人公兴奋极了,想象月亮给他带来了好运,打算明早把月亮抱进大房(客厅)。可等到太阳出来,才发现石榴树下盛满水的铜脸盆。原来月亮还在天上,院子里是月亮倒映在铜盆里的影子。写得颇有戏剧性,对月亮的爱溢于字里行间。诗人还科学地解释了月亮与太阳的关系:“太阳给我送的呢/把它的光。/连水一样,倒的呢/叫我还亮。”因此,月亮其实是太阳的副本,是太阳的影子。
十娃子的另一意象群是春天。春天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夏、秋、冬。美国汉学家曾对《唐诗三百首》里的意象做了统计,结果发现,唐诗中时间意象最多的季节是春天和秋天,而夏天与冬天出现的频率要低得多[6]。中国学者对李白、杜甫等唐代著名诗人的意象进行统计,结果得出了同样的结论[7]。为什么诗人喜欢写春秋,不喜欢冬夏?有人解释,春秋是富于变化的季节。十娃子是春天的歌手,很少写冬夏,这一点与中国诗人接近。如《我爱春天》:“一朵鲜花儿开的呢,/就像火焰。/绿山顶上开的呢,/我看得显。/就像不远,我看的,/我能揪上,/可是它远,离我远,/就像月亮。”花,是春天的杰作。开头把春天的花比成燃烧的火焰,写出了春的活力。现代大诗人艾略特把春草比作燃烧的绿色火焰,中国九叶派诗人穆旦曾在《春》里写“绿色的火焰在摇曳”,与十娃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十娃子这首诗最后写,开放在山顶上的鲜花距离虽远,却像明月般分外耀眼,意境很美,可以体会到诗人对春天的热爱。春风是春天的先遣队,《春风》赞美春风有无比的力量,能把世界刮活。“大滩绿哩风刮的,/嫩草摆浪,/杏花,果花都开哩,/连云一样。”绿草摆浪,盛开的果树花,像一朵朵红云,写出了盎然的春意。《春天的声》则由听觉触发对春的感受。诗人把斑鸠的叫声称作春天第一声,听到斑鸠的啼叫,诗人感到非常亲切,为春之声激动不已,“就像蚂蚁搜脱哩,不叫心定”。这种运用方言土语表述的比喻,在中国文人诗歌里是找不到的,完全是中亚东干式的特殊比喻,中国读者可能觉得土气,但却颇为生动。
春天万物死而复生,诗人自然对春天也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光是我总不苏心。/为啥母亲,/连花儿一样,不出来,/叫我高兴?”“年年春天我告哩/连花儿一样……”(《你也出来,阿妈呀》)这差不多是原始思维的想象,这种充满诗意的艺术想象,表达了人类的普遍的永恒的感情:对母亲复活的无限期盼。这同他的《给太阳》中,看到太阳有神奇的力量,能以它的光芒照活世界,可为什么不能照活母亲的想象是一致的。
按照弗莱的原型批评观点,太阳和春天都是典型的原型意象,都是典型的喜剧情境的标志。十娃子诗歌中的太阳和春天两大意象群,构成了诗歌艺术世界的喜剧情境。在十娃子广阔的艺术世界中,也有悲剧情境,但是最突出、最有特色的还是他的喜剧情境。他是一个播种快乐的喜剧诗人,这与他的乐观性格有关。同时,他的主要创作活动处在社会生活上升的苏联时期。他热爱美好的生活,歌颂美好的生活,因此,他诗歌的主旋律是喜气洋洋的喜剧情境,而太阳、春天则是创造喜剧情境与氛围的最有力的意象。
【注释】
[1]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与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2]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与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3]艾青.艾青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骆寒超.艾青诗的意象世界及其结构系统[J].文艺研究.1992(1).
[5]林东海.李白诗中的月亮.见:霍松林,林从龙.唐诗探胜[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
[6]周发祥.意象统计[J].文学遗产,1982(2).
[7]陈植锷.诗歌意象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