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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华语诗苑的奇葩 : 中亚东干诗人十娃子与十四儿的诗
1.2.1 第一章 东干诗歌定位 ——从Я.十娃子到И.十四儿等的东干诗歌创作

第一章 东干诗歌定位
——从Я.十娃子到И.十四儿等的东干诗歌创作

·日本汉诗、美国华语诗与东干诗对照——东干书面诗歌发展历程——十娃子的地位——东干诗歌的独特性:拼音文字、语言风格、三大文化资源——十四儿的现代主义创作倾向

在世界华语诗歌的格局中,东干诗歌是与众不同的奇葩。这里试举三首诗加以比较。

一首是日本汉诗。日本汉诗源远流长,但并未进入世界华语文学研究者的视野。日本汉诗是日本人用汉语写的诗,应列入华语诗的范畴。如嵯峨天皇的《渔歌五首》[1]之一。

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

这些旧体诗,能以假乱真,就像中国人写的。

第二首,美籍华人周正光写的富有传统诗词韵味的华语诗,如《秋韵》[2]

危坐峭壁

看水珠自松根、石隙飘飘而下

点点滴滴,似断还连

全落进那空无一物的寒潭里

合眼弃形骸于无尽的青溟

听秋韵若湘灵之瑟自梦中悠悠鼓起

叮叮咚咚,惹我思绪回环

猛抬头向无有之中凝睇

——秋韵已在我的诗行回响

第三首,我们举十娃子的《雁飞的呢》。

雁飞的呢,犁铧尖

就像早前。

就像星星,离我远,

看得可显。

还唱的呢,古代音

不叫心闲。

就像报的:——我来哩,

衔的春天。

这首诗完全是西北方言,同时运用“飞的呢”“唱的呢”等,都是表现现在时态的动词,即动作仍在进行。“像星星”“古代音”“衔的春天”三个关键词将诗提升到绝妙的境界。

东干诗歌包括东干民歌和诗人创作两部分。关于东干民歌,赵塔里木对其有过专门研究,发表过这方面的系列论文。我们这里只讨论东干诗人的诗作。

东干书面文学创作的起始标志,是1931年出版的十娃子的东干文诗集《亮明星》(即启明星)。十娃子是一个精力充沛、嗜诗如命的诗人,直到1985年80岁高龄时还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有心呢》等优秀作品。他的创作代表了东干诗歌的最高水平。同时,他五十多年的创作生涯,差不多标示出了东干诗歌创作的历史轨迹。

按照玛凯耶娃的说法,1936年,十娃子创作进入成熟期[3]。这样,我们就有理由认为,1931~1936年是东干诗歌创作的启蒙时期,即文化启蒙期。1928年创制以阿拉伯字母为基础的东干文字,1932年又改制以拉丁字母为基础。这一时期,第一代东干学者、诗人中的骨干差不多都是从塔什干培养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塔什干是第一代东干诗人、学者的摇篮,十娃子、杨善新、马耶夫等都曾就读于塔什干教育学院。苏联时期,塔什干是中亚政治、经济、文化及交通中心。伊玛佐夫说:“塔什干求学对亚瑟尔·十娃子的生活发生了重要影响。正是在这里,他开始接触俄罗斯、鞑靼及其他民族的文学作品,萌生了文学创作的愿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考虑本民族文字的创制问题。他与杨善新、马凯,及其他东干族大学生尝试用阿拉伯字母拼写东干语,并刊印出了手写体东干语小报《学生》。这是东干文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为以后东干文字的创制打下了基础。”[4]《东火星》及后来的《十月的旗》《东干报》(东干文兼俄文报),在东干文学及文化发展史上,起了巨大作用,成为培养东干作家的学校。没有这些阵地,是不可能产生东干作家的。1932年创办的《东火星》为东干文化启蒙及文学发展带来了机遇。东干诗歌创作,在这个时候活跃起来。十娃子、马凯、从娃子、阿布都林、尤苏洛夫等都发表了作品。如同五四时期中国新文化先驱者发表同题文学作品,如新诗《人力车夫》《鸽子》等一样,东干作家也发表了一系列诗歌,如《新字母》《应当学习》《快学习》等启蒙作品。可以想象,一个没有自己文字(汉字失传)的民族,当获得了新文字后,心情是何等喜悦!

1936年,十娃子诗歌创作逐渐摆脱模仿,走向成熟。玛凯耶娃认为,十娃子早期学习马雅可夫斯基和别德内依,未能奏效。而此时,他从演说风格和刻板公式中摆脱了出来。在此后的五十年里,十娃子给东干读者、给吉尔吉斯乃至苏联读者奉献了四十多部作品(包括创作和译文),其中大部分为诗歌,还有一部分为小说等。

十娃子在东干文学史上应处于怎样的地位?东干文学评论家玛凯耶娃说:“作为吉尔吉斯斯坦人民诗人亚斯尔·十娃子的名字在我国是人所共知的,他是东干书面文学的创始者、诗人、散文作家、语言学家、文艺学家、卫国战争年代的战地新闻记者、翻译家、积极的社会活动家。”[5]吉尔吉斯斯坦科学院通讯院士、东干学研究所所长、语言文学博士伊玛佐夫也认为,“亚斯尔·十娃子是东干书面文学的奠基者。”[6]这些看法代表了东干人对十娃子的高度评价,已成为人们的共识。这是从中亚东干文学发展的角度所做的科学概括。

换一个角度,如果从世界华语文学的视野来观照,以中国人的眼光,从中国文化在中亚的流向看,十娃子应该处于怎样的坐标位置?我们将东干文学定位为“世界华语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7],那么十娃子就是世界华语诗苑中的一朵奇葩。在世界华语诗歌的格局中,以十娃子为代表的东干诗歌是非常独特的。

首先,东干文字是独特的,不同于中国象形文字。中国象形文字主要是表意的。汉字不仅结构严密,同时又蕴含了丰富的中国文化信息。十娃子专门写过一首诗《汉字》,称“汉字难懂意思深”。汉字的失传,使东干人对个别汉语词汇的意义不甚了解。东干人采用三十三个俄文字母另加五个字母,拼写成不同于中国象形文字的拼音文字。同汉字相比,东干文很容易掌握。东干报刊、书籍用这种拼音文字保存了大量的文化资料。东干人读拼音文字的语速不亚于中国人读汉字的语速。用拼音文字写汉诗,是东干人的一大创造。

其次是语言的独特性。五四时期反对白话的人,认为白话乃引车卖浆之流的俚语,不登文学的大雅之堂。后来,又认为写散文可以用白话,而写诗断不能用白话。用西北方言能不能写小说、散文,尤其是能不能写诗?这在中国诗人群中,是很难想象的。

以十娃子为代表的东干诗歌运用中国的西北方言,令读者觉得格外新鲜。一方面,与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没有多少继承性。十娃子的诗歌中除了“之后”中的“之”外,几乎找不出中国古典诗歌的词汇。另一方面,我们又惊叹于诗人将中国西北方言土语提高到诗的艺术境界,从而有力地证明了,运用纯粹的西北方言,不仅能写诗,而且还能写出好诗。许多从不入诗的方言土语,在十娃子笔下成为美妙的诗句。由于汉字的失传,东干人除了口传的民间文学,几乎没有任何中国诗歌可以借鉴。在这种情况下,创作汉语诗歌,只能靠摸索。同时,也为他们发挥艺术独创性提供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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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干诗歌具有“言文合一”的特点。在中国古代,言与文常常是不一致的。说话用白话,作文则用古文。到19世纪末,改良派批判言文分离,提倡言文合一。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全面展开,白话文逐渐取代了文言文,这是一大历史进步。但是,由于中国地域辽阔,方言土语各异,在文学创作中,通用以普通话为主的十娃子与老舍书面语言。西北方言在花儿、信天游等民歌中可以出现,但不可能大量进入文人诗歌的殿堂。十娃子的诗歌使东干口语与书面文学达到了高度的统一。试看这样的诗句:“我的曲子淌的呢/就像清泉;/打热心呢冒的呢/就像火焰。”西北口语“淌的呢”“冒的呢”用以表现现在时态,即正在持续进行的动作。这种言文合一的特点,在东干人的小说中更为普遍。

为了能直观地体会到十娃子诗歌的原汁原味,且举代表他独特情感与文化意蕴的《在伊犁》一诗:“还在天上飞的呢,一过天山,/我闻见哩:韭菜味,我奶的蒜。/稻地田子就像海,我爷的汗,/我闻惯哩,营盘哩我肯闻见。//我觉谋得将飞起,我的风船,/稳稳可价落脱哩,连鹰一般。/姑娘笑哩,到跟前:——这是伊犁,/谁接你呢:母亲吗,兄弟,姊妹?//谁都把我没接迎,下哩风船,/光白骆驼望我哩,眼睛像泉。/两个旋风转得来,不高,可快,/哈巴,我爷看来哩,领的我奶。”1957年4月底,由中亚哈萨克族、塔吉克族、维吾尔族、乌兹别克族和东干族作家组成的苏联代表团来到中国,十娃子为代表团成员。代表团先到新疆,然后去北京。在代表团到达第一站伊犁时,诗人写下这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全诗看似朴白,全用口语,却有浓郁醉人的诗意,是一首别开生面的抒情诗。第一节写飞机飞过天山到中国上空时,诗人的感触。先从嗅觉意象入手,选择了最能代表东干及中华文化的意象——韭菜和蒜。韭菜是东干人从中国带到中亚的,俄罗斯及中亚人的“韭菜”一词都借用汉语发音。在十娃子诗作中,如在德国写的怀乡诗,也通过韭菜引发怀乡之情。因此,韭菜成为中国-东干-中亚之间联结的文学意象。从飞机上还看到如茵的稻田,联想到挥汗如雨的东干农民,仿佛闻到了爷爷的汗味,这也是家乡营盘里常闻到的熟悉的气味。营盘,是哈萨克斯坦的东干村,陕西回民起义领袖白彦虎曾居住在这里,后改名马三成。这里的营盘,代表中亚所有的东干乡庄。第二节写飞机降落,笔调轻松愉快,同时也是第三节的有力铺垫。东干语言是晚清西北方言的“活博物馆”。东干人把飞机叫“风船”。诗人感觉飞机刚刚起飞,却很快就稳稳降落在伊犁,像鹰一般。姑娘笑着走过来问,是什么亲人来迎接呢?第二节以问句结尾,也是意味深长的。联系东干人的历史,自1877年被迫西迁后,从未忘记自己的根在中国,想念故国,可是故国已无亲人,应该说感情是复杂的。第三节出人意料的精彩,显露出诗人的大手笔。下了飞机,没有兄弟姐妹等亲人迎接,却出现了两个意象:一个是白骆驼,一个是旋风。在伊斯兰教中,白骆驼乃圣人之坐骑。眼睛像清泉般的白骆驼的出现,将读者引入圣者再现的崇高的精神境界。紧接着又刮来两个旋风,在中国西北民间及东干人文化中,旋风即鬼魂。诗人看见两个旋风,不高,可刮得很快,猜想一定是爷爷领着奶奶来迎接他。似幻似真,妙趣横生,将诗推向十分美好的境界。如此有力的结尾,可以称之为“豹尾”,乃神来之笔。结尾使诗具有了神秘的韵味和乐观的色彩,掩卷之后,令人回味无穷。诗中运用了“将将”(刚刚)、“觉谋”(感觉)、“哈巴”(大概)等西北方言,西北人读了,感到十分亲切。由此可以体会到,十娃子不愧是抒情诗创作的高手。

从语言风格上看,十娃子的诗更朴素。他的诗像洁白的雪花,可是“里头太阳藏的呢/只有它白”(十娃子语)。只有透过雪花,看到里头藏匿的太阳,才能真正领略其诗味诗境。这种风格,比李季的诗歌和赵树理的小说更口语化,更接近农民。从这个角度看,以十娃子为代表的东干作家的作品自当有别一种意义。

综观诗人的创作,我们可以把十娃子称为“自然之子”、“土地之子”。在他内容丰富的诗作中,其公民诗、哲理抒情诗和爱情诗很有特点。他的中国情结与民族精神尤为可贵,他的比喻系统和诗歌形式在东干诗歌中有广泛的影响。

十娃子的诗,就其题材之多样,内容之丰富,个性之鲜明,语言之朴素,比喻之新颖,形式之独特等,不仅在东干诗坛上是出类拔萃的,就是在世界华语诗苑中也是与众不同的。

处于中亚地域的文化生态环境中,东干诗歌的文化资源,除了回族自身的穆斯林文化外,还有中国文化资源、俄罗斯文化资源及吉尔吉斯、哈萨克、鞑靼等民族的文化资源。十娃子的一首《我四季唱呢》典型地披露了他创作的几个文化资源的向度。全诗共四节,第一节是中国文化资源:

我也没有汩罗江,

不是屈原。

往大河呢也不跳,

屈原一般。

给我也不撂粽子

往河、往江……

我也不叫谁搭救,

不叫记想。

因此是我不想完,

我永不完。

成百年价我活呢。

就像天山。

中国的伟大诗人屈原,为十娃子所敬重。他还专门写过《给屈原诗人》一诗,表示敬意,虽然对端午民俗有误解,如屈原爱吃粽子,没吃够粽子,人们才把粽子投到江里。为了纪念屈原,诗人也把粽子投到伏尔加河里。十娃子诗中的中国意象占有很大比重。诗的第二节是俄罗斯文化资源:

我也不争莫斯科——

普希金的城。

我也不看大场子,

就像普希金。

也不叫谁念过我,

把我记想。

我也不想当遗念儿

变成铜像。

因此是我不想完,

我永不完。

成千年价我活呢,

伏尔加一般。

十娃子热爱普希金,不仅读过他的作品,还翻译过他的作品。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也是俄罗斯文化的代表。第三节则是吉尔吉斯文化资源:

我也不夺伏龙芝

洒落大城。

叫托克托古尔就弹呢

把《克尔别兹》音。

手浪姑娘也没有

送老白杨。

我也不叫人搭救

不要记想。

因此是我不想完。

我永不完。

成万年价我活呢,

就像蓝天。

托克托古尔·萨特尔加诺夫(1864~1933),是吉尔吉斯杰出的民主派诗人。他不识字,其诗是通过口头流传的,他给吉尔吉斯民族留下了丰富的文学与文化遗产,其诗歌与音乐,同民间传统有密切的联系。十娃子这首诗提到他著名的音乐《铁尔米·克尔别兹》。诗的最后忽发奇想:“哪塔儿我旦防不住/叫老阎王/把我的命旦偷上,/连贼一样。/高抬深埋旦送到/梢葫芦乡,/赶早我可出来呢/就像太阳。/高声,高声还唱呢,/百灵儿一般/——好吗?春天,小姑娘,/银白牡丹!”

这是一首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奇诗,体现了诗人异常鲜明的个性。他对生活如此热爱,如此执着。要像屈原一样歌唱,但不跳江;要像普希金一样歌唱,但不变成铜像;要像托克托古尔一样歌唱,永不死亡。要与天山、伏尔加河、蓝天一同成百年、成千年、成万年地活下去,唱下去。即使防不住老阎王,死了,还要每天清晨迎着太阳放声歌唱。这首诗,不仅代表了十娃子的乐观精神,同时也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传达了一个时代的声音。十娃子去世后,差不多是苏联时代的终结。拉阿洪诺夫、伊玛佐夫、曼苏洛娃等诗人受其影响颇大,较为年轻的诗人有十四儿和女诗人索娃子、海澈儿等。目前,更年轻的迷恋于诗,出过诗集或发表诗作的还有马圣哈耶娃、穆萨耶娃、穆萨洪诺娃等。

十四儿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没有像十娃子等老一代诗人经历过卫国战争年代的血与火的洗礼。同时,在文化教育上,受西方现代文艺思潮影响较大。他对东干民间故事的研究,采用结构主义方法。在价值观念上与上一代诗人也不相同。上班、下班,在老一代诗人看来是愉快的,而十四儿却用这样的诗句描述现代人的工作和生活:“人的通常的不幸命运——/上班、下班,没有别的路。”(《人与时间》)

如果说十娃子倾向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那么十四儿则倾向于现代主义。在十娃子创作思想中,传统的东西较多,他关注集体、民族、国家命运,而十四儿更多关注个体生命的迷惘与焦虑,关注人类的生存困境,他的诗歌有极敏感的现代人的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十娃子诗歌充满乐观的精神,而十四儿不少诗歌则流露出一种悲剧意识。在他看来,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永恒便是“阴冷的死亡”。十四儿并不是悲观主义者,他的诗也有像十娃子诗中那种永不停息的前行的毅力。命运、信心、希望、爱情都促使他向前走去,尽管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是动力是有的。十四儿诗中的哲理也不同于十娃子,他的命题是现代主义的,如“我是自己的上帝”(《摇着我,年轻妈妈温柔地笑了》)。

与十娃子等老一代诗人不同,十四儿以现代社会现代青年的独特感受,在东干诗坛上开辟了另一片天地,昭示出东干诗歌创作的又一走向。

【注释】

[1]程千帆,孙望选.日本汉诗选评[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

[2]周正光.听雨,在密西西比河[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3]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与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4]伊玛佐夫,丁宏.亚瑟儿.十娃子生活与创作[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1.

[5]法蒂玛·玛凯耶娃.东干文学的形成与发展(俄文版)[M].伏龙芝:吉尔吉斯斯坦出版社,1984.

[6]伊玛佐夫等.亚瑟儿·十娃子——东干文学的奠基者[M].比什凯克:依里木出版社,2001.

[7]常文昌,唐欣.东干文学:世界华语文学的一个分支[J].光明日报.2003.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