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而独特的小说叙事——石舒清《果院》的批评阅读
从大家熟悉的《清水里的刀子》开始,石舒清一再让我们感受到他作品叙述语言的细致和意境营造的亲切,说明石舒清的小说创作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2005年12月13日最新一届国家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颁奖典礼在云南落下帷幕,宁夏回族青年作家石舒清的短篇小说集《伏天》(“短篇王”丛书之一)获得了“中短篇小说奖”。几乎与此同时,他刚刚发表在《人民文学》2005年第10期上的小说《果院》,还与刘庆邦的《鸽子》分享了第三届“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的优秀短篇小说奖。仔细阅读《果院》,我们发现与他以往的作品比较,在作家一贯揣摩人事和体贴人物内心的叙事追求里,还是有别样的清新、意味和情态。
《果院》的精致,首先在于构思布局的巧妙简单。作者采取的是女主人公内视角(心理视角)的叙述,就像一部呈现情感底色的镜头放映无声影片:耶尔古拜媳妇一边在果园劳动翻土,一边因为等待耶尔古拜去找剪果树的人,禁不住回想往事、引发触景生情的遐想。劳动的女人,和她的果院,和她的遐想,形成了作品基本的叙述过程和色彩情调。整个作品的叙述安静而又跳跃,简洁而又细密。第一、二两个自然段作了一些简单的铺垫和介绍,而第三、四两个自然段的叙述拉得很长,形成两个对称的中心段落,五、六、七,三个自然段像是拍摄的镜头微微荡开了一些,以便于最后的回落收束:“她侧耳向大门那里听了听,想着不知耶尔古拜又会领回怎样一个剪果树的师傅来,这一份不知道,使她觉得新鲜,隐隐有了一丝期待。”从开始到结尾,如此干净利落,八个自然段不仅形成清晰完整的艺术结构,而且包含了小说散文化抒情的舒缓节奏。其次,这篇小说大部分的叙述文字借鉴了一种内倾的意识流写法,还有电影蒙太奇场景转换的表现手法。这种心灵对应眼睛的叙述,形成文本朴实而沉静的空灵意境,使得他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更自由,想象的空间更辽阔。
此外,我们亦要认识到,石舒清是一个安静而内秀的短篇小说作家,这在一个男性作家来说是很难得的,所以从边缘乡土的地域创作中能引起当代文坛广泛的好评,确实说明他小说叙事的独特和内在情怀的美好。特别是在乡土生活的省察中不断发掘新意,呈现出作品的内在意味和个人情怀,不论是《清水里的刀子》、《恩典》,还是《农事诗》,都有着独特的艺术追求和情感体验。读完《果院》,油然想起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东坡先生借题王主簿的折枝画,在第一首里提出了形似与神似相统一的艺术见解:“天工与清新”。强调各种艺术的创作是一致的,既要有妙趣天然的工巧,也要有清新自然的气韵。如果说苏东坡欣赏王主簿的两幅画“疏淡含精匀”,在简洁清雅的画面中,蕴含着精妙的情思意趣,我们同样可以说石舒清小说《果院》的叙述达到了语言的简洁精致和抒情写意的清新悠长。“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内心的意念和情韵荡漾开来形成小说疏淡隽永的情景。
在《果院》里,作者重点描写和体会一个普通女子独自在果园干活时的情景及其心理活动。作品除了石舒清一贯细致和内敛的风格,与其以往作品大不一样的地方,《果院》呈现的情感和色彩非常明快,更主要的是,进一步冲淡了石舒清为代表的“西海固文学”比较鲜明的苦难色彩和历史积厚的东西。当然,我们首先从石舒清作品里始终感受到,劳动是一种美,也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故事开始先介绍夫妻俩平常的生活,他们虽然比较细详,平时却注重衣着的体面,很爱干净,所以该劳动时像个劳动的样子,该走亲戚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因为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信马由缰的眼睛和心灵自然会进入一种单纯的自由状态,周围所有事物成为生命感知的对象,所以作者在介绍夫妻俩种种爱干净的举动和讲究衣着的种种做法后,把作品定格在自家果院和剪果树的事上——女人去翻土,男人去找剪果树的师傅。就是这样的平淡事情成为小说的内容,几乎没有什么曲折情节,却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们阅读的眼光和心灵。究竟是何原因呢?我认为,关键是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能够绵密地营造表现人物心理的意境氛围,能把笔触伸进女人的内心,抓住她平常生活里不经意的遭遇及其意念情绪的波动变化,尤其是女人内心看不见的那点突然情怀的寻绎把捉。女人内心这种看似清风吹过水面的心猿意马,在生活中往往为人们所忽略,也被自己所掩藏。但大海的潮汐因为月亮的运行而起伏,慧心通天机的石舒清,善于发现生活的蛛丝马迹,在平凡的事情里感知令人惊讶的美好,寻幽探胜。也就是说,作者高超的审美能力和艺术技巧,不仅捕捉到女人的情绪意念和突然情怀,而且能够追流寻源,贴近她内在情态映照事物的细致眼光,一步步展开叙述和描写。
这时候我们会发现,作者写女人的“心猿意马”不是一般小说作者的煽情,而是要从单纯和静谧的环境里写出人物内在性情的活跃,也恰恰是生命在大地劳作中回归淳朴的生动和亮丽。作者是从外在的情景映照主人公内心的幽微情怀,文字的细致清新和女主人矜持内敛的意态情韵就自然荡漾在叙述者宁静自然的文字描述中。无限情怀在果园的劳动和作者的体会想象中翻飞,始终在景物的暗示和文字的含蓄中回环往复,并构成这篇小说的精致叙事,给我们创造了动与静交织的抒情意境。“我”(耶尔古拜的媳妇)和那个戴眼镜的长发青年之间,并没有发生真正的情感纠葛,作者轻灵的笔触只是感应女人“我”面对羞涩拘谨的年轻师傅时产生的“特别兴趣”和内心冲动。从最初的闲聊、特别的兴趣,到觉出自己作为女人的分量,再到有意的捉弄,到后来犹豫不决的举动和心理,每一点情绪的点染都是由景及人,“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静寂的果院因为两个人内心的感应,愈亦显得幽静而不安。最能触及人心灵的文学恰恰是对生活的艺术审视和体贴,作为审美的文学观照,是对人的生命、人的情感和人的意义价值深入而细微的领会,这才是诗意审美和把握世界的方式。石舒清“作品中的一人、一物、一景、一事都显示着西海固人民的生命激情和情感力量,那种秘而不宣的生命状态,无畏而敬畏的文化心理,是本土的,中国的,也是非常地域性的”[1]。石舒清的创作个性体现了他独特的艺术气质,他不仅是一个单纯而敏感的人,而且是有着清洁的宗教精神的人,所以他不仅是对自己生活的那片乡土充满情感,也对回族日常生活充满了虔诚的敬意。这样的小说叙事包含了人类独特的精神内涵,而且文化哲学的思想性成为作者感性体验和观照生活的具体内容。“石舒清善于把抽象的情景用很具体的东西表达出来。”[2]如果说面对那个乡园艺站请来的文秀拘谨的年轻人,女人的心里升起抑制不住的情意渴求,打乱了平常的矜持和方寸,那么面对目光阴沉的老人,耶尔古拜的女人竟“突然对他有了一种恐惧”。春天是开花的日子,在果园里劳动的女人也在感受着大地回春的气息,回味情感的河流里洒落的“心灵故事”;开花的生命同时伴随着隐忧和恐惧,这是一般人难以感受和体会的东西;然而宗教的圣洁和生命的开放,会使一个普通的心灵变得丰富和内敛。“火一样野烈的东西”最终没有变成伤害人性美好的破坏力。这也是与石舒清生活的西海固,特别是与回族注重内在精神的涵养紧密相关。
一个作家对于生命的独特体验,以及独特的人文精神和艺术风格,才能蕴含独特的思想。独特的思想不是直接在作品里的呈现,而是一种文学追求和写作的人生态度。一个作家在自己的文学理想和独特风格中,创造不同的文本和人物,而且包含独特的人文思想和精神,那才是艺术的高超。譬如鲁迅小说艺术的独特和深刻,每一篇作品不仅从艺术技巧和叙事结构上不重复自己,而且在现实生活的感性写照中,包含文化启蒙的批判思想。还有沈从文,“他的作品显露着一种坚强的信念”[3]。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不仅在创作中形成各自的艺术风格,体现各自的性情,而且作品深层包含每一个作家独特的思想。优秀而伟大的作家肯定是一个思想性的写作者,一个具有审美眼光和批判精神的人。
石舒清的小说创作,在体现出自己个性化审美写作的同时,也表现了他坚定的人生信念和人文精神。其实细心的读者从最初的作品就注意到这个作家了,广州大学年轻的文学博士马为华,在回忆自己少女时代阅读石舒清作品的感受时说,石舒清的作品——特别是他作品里写的女子——说明这个作家的心里很干净。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来自读者心灵的感应。石舒清在《果院》里已经告别了少年的单纯,体验和经历了更为复杂的人生情感,却冲淡了忧伤,不再是简单的清纯,而多了一种情感的朴实与活跃。但作者和他作品人物内心的洁净却是一样的,且对情感的人性关怀以及道德宗教对人的约束等等,表现得充分、细腻而得体,不仅体现出生活和人性的美好,也暗示了精神追求和自我节制的可贵。耶尔古拜女人的内在性情的写照,与五四女作家凌叔华的成名作《酒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石舒清《果院》里的情感更深挚,思想意味也更幽深。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评委们给予获奖者作品的评价:“石舒清的《果院》如静水深流,在狭窄的经验尺度内以精确、丰盛的细节建构饱满的心灵空间”[4]。石舒清这样注重本土和情感体验的作家,文学创作本身就是对乡土记忆和生活体验不断深入和丰富的省察与思考。乡土情怀也是每一个诗人、作家创作中最为幽深的历史文化积淀和生命情结。正因为如此,李建军在《论西北第三代小说家》里曾指出,石舒清“他们的小说都具有宁静和内省的性质,常常通过创造一种静默的意境,来彰显人物内心的喧响”[5]。
石舒清自己曾经谈到,西海固“我所喜爱的回族生活,包括它的风俗习惯处处都浓浓地渗透着博大精深的宗教文化,故而折射出的内涵必定是深远的。我想这也是我一直以来还在不断写回族平凡的生活的缘故。”[6]所以,我们得特别强调,对于《果院》这篇作品深层情感和内在精神的理解,必须尊重和了解,有信仰的回族人日常生活里本身贯穿了宗教的自律要求,每一个真正的回族人身上都体现出深厚的宗教情怀和精神品行。因为对于所有的回族人来说,遵守《古兰经》教义和“哈的斯”圣训是一种自觉的意识和日常规范。从《果院》来说,宗教信仰直接影响耶尔古拜夫妇形成干净、勤俭、节制等生活的习惯和内在品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阅读这篇作品时,发现女主人公活跃的生命情态背后思想情感的节制,不是单纯的儒家伦理的精神压抑,而是宗教信仰带给人情感的内敛和心灵自觉。
所以说,石舒清小说的独特,在于乡土描写的细致中能够最为真挚地关怀回族人的内心生活,尤其是有着纯洁信仰的回族女子,在节制的精神品行中写出人性的善良、亲切和美好。特别是这篇作品,“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不仅在心灵感应自然的诗意描写中写出了一对日子过得精细条理的回族夫妻的体面生活,而且细致轻灵的文笔渲染了女性内在情感的起伏和活跃,对于人物的心理挖掘得很深,使洁净而美好的女人情态和作品意蕴跃然纸上。
2006年1月写于学林园
【注释】
[1]达吾:《发现不屈不挠的激情——石舒清印象》,《小说评论》2005年1期。
[2]马梅萍:《石舒清文学创作的个性》,《回族文学》2002年1期。
[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134页。
[4]评语引自《人民文学》2005年12期。
[5]李建军:《论西北第三代小说家》,《上海文学》2003年8期。
[6]倪慧:《“清水里的刀子”——石舒清》,《宁夏广播电视报》2001年9月9日第2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