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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1.37 中·篇·小·说 奔腾东流水

中·篇·小·说 奔腾东流水

奔腾东流水

一辆新手扶拖拉机开出宁远县农机公司的大门,40岁的白天才在驾驶座上兴奋得难以自持,手舞足蹈,前眊眊,后瞅瞅,不由自主地哼出几句不太搭调的秦腔,那份得意呀!他开的是自己的拖拉机,自己的!

拖拉机从公路上飞驰而来,高高的白杨,辽阔的田野,一一闪过他的身边。田间劳动的人们投来羡慕的眼光。白天才也不断地与相识的人打招呼,那抑制不住的笑意表露出何等的自豪、喜悦。

拖拉机飞过黄河大桥,桥下河水也欢腾了,匆匆忙忙地奔流东去。

12岁的根柱和尕妹中午放学回家,一路追逐着,嬉闹着,嘴里哼哼呀呀地唱着些不知道是什么歌子。

手扶在大路上嘠然停住:“尕妹,上来,坐车回家。 ”尕妹冲到她爸的脚边,微仰着头问道:“爸,你开的是谁家的车?这么新!”

“我的,俺们家的,是你爸刚掏的大票子,买的。”

“真的?哎呀,老爸你真行!”尕妹迈腿跳进车斗,站在车斗的前面,双臂轻轻搭着她爸的双肩,两手交叉垂在她爸的胸前,也显得特得意。

根柱也要随尕妹跨上车帮,天才一见,赶紧拨开尕妹的双手,跳下驾驶座,一把将根柱拉下来,拍拍他身上的土,道:“小心弄脏我的车吧!”拍干净了土,才把根柱推上车,笑笑:“回去叫你妈也买上一辆。”

尕妹微嗔道:“爸,你看看你,根柱他家哪能……”

“突突突突” ,手扶开动了。

一窝娃娃从村头的巷(方言,读hànɡ)口口跑来,嚷嚷着:“天才大爹买了辆新拖拉机,快眊去。”“那不是,来啰!”又一窝蜂地朝街心随去。

各家街门上渐渐挤满了人。白天才忙向各位乡邻打招呼。

三爸爸(一个瘦干巴老头)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天才,什,什么价?”

“三千一百零五毛三,带全套,犁耱耙种,全有了。”

“啧啧啧,三千出头啦!哎呀,响铮铮一摞大票子呢!”

手扶终于停在天才家门前,全队老小自动聚齐了,围着这辆新手扶拖拉机,有嘁嘁议论的,有嘻嘻说笑的,叽叽喳喳,挺热闹。

天才扬着头对瘦干巴老头道:“三爸爸,你老可是不开通。三千一,不贵。如今实行大包干,责任制,分田到个人,收多收少,全凭各家的能力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狠不下心来下刀子,还吃不上羊羔子肉呢。你老说,是这个理儿吧?”

快嘴嫂子挤过来抢过话头道:“天才,你别说我爸不开通,俺们家呀, ”“啪啪”狠拍了两下车头,“有钱,俺不往这上头使,俺呀,另派着大用场呐。”

三爸爸接口道: “哎,我儿媳妇会养鸡,去年俺家就养了好几十,今年呀,俺家计划再发展它一百多。”

快嘴嫂子抢着说:“我还心想着机械养鸡,哎,那才叫现代化呐!”

白天才手捏一团棉纱,细细擦着刚才被快嘴嫂子拍打过的车头,一面搭讪着:“对对,车有车道,马有马道,俺们就各奔前程吧。”

一个叫二虎的愣小子远远地甩来一句:“哼,车道呢,马道呢,还要看走的是不是正道呢!别依仗自家老婆子官大势大,就欺负人。”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白天才最怕别人说他们家是阴盛阳衰,金凤压着强龙,压得他是家里家外总抬不起头来,一辈子翻不了身,像个缩头乌龟,老也成不了大丈夫,男子汉。二虎撂来的这一句,直戳了他的后脊梁骨,说得他心里那个毛躁呀,真想发作,可又碍着他老婆一再叮咛他的,要他为了自家老婆在外面能做好工作,要时刻注意“群众影响” 。白天才是有屁不敢放,有火不能发,愣憋着又实在难受,只好斜着眸子瞥了二虎一眼,没好气地嘀咕着装没听清:“啥,二虎,你说的啥?”

二虎没理他,只是更大声地嚷嚷道:“哼,就有人嫌队上原分给的田不好了,生生地把分给寡妇家的八分好地赖走,这不叫欺负人,叫啥?”

这可真正揭了他的疮疤,捣了他的脓包。天才火了,憋不住,蹦起来辩理:“我欺负谁?欺负谁来?受欺负的自己朝出站嘛,我立地趴下,认她一声干妈,咋样?”

几条嗓子一齐起哄:“哎哎,桂云嫂子,快过来,你舅爷要认你做干妈哩。”

众人哈哈大笑。

桂云气得手发颤,猛回身,将站在身后的小毛丫狠狠搡了一把,骂道:“丢人现眼,咋不一头给碰死!快给我滚家去!”一转身,拉上大声号哭的孩子,走了。

大家屏息目送桂云母女拐了弯,“乓!”传来街门狠狠的碰撞声。人们转头盯视白天才,有的捂住嘴,有的背转身,嘻嘻嘻地又笑开了。

白天才受不住了,埋头发动拖拉机往自家小院里推。

一个小老汉解围道:“哎哎,都是乡里乡亲的,算了,算了,我还有事求俺们天才呢。”一手拉住白天才:“他大侄子,你看看俺们家,田刚分下,困难多着呢,今年这田可咋种嘛!是不是求求你……”

马姨姆也凑上来叨叨: “就是嘛,队上各家各户都好办,就俺们这几家,主要是没劳力嘛。老队长又躺倒不管了。是不是求求你,能不能给帮帮工……”

天才挺痛快:“没问题,没问题,拖拉机既然买下了,就是由着人使唤的。只要是俺队的乡亲,谁需用,尽管言传,不说那话。”推手扶进街门,刚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叮嘱一句:“可是有一条,俺们亲是亲,财是财。我为买这手扶,三千几,不容易,欠下满屁股债,都急等着要还哩。”

二虎又冒炮了:“你守着个当县委副书记的老婆子,有大干部撑腰眼眼子哩,愁啥?”

天才本想顶他两句: “二虎,你! ”话到嘴边又拐了弯: “唉,你说她呀,一个月才能挣回来几个大钱?还不够我抽烟喝酒的。我呀,从来就没指望过她。”

三爸爸点头称是:“这倒是句实话。当上大干部,也就是个虚名名字,不见实钱嘛。”

二虎应道:“哎呀,这个虚名名字还了得呢,到时候就能变实钱呀。”

二虎对他的一再挑衅,逼得白天才实在受不住,可又不好发作,只好望着二虎阴阴地回了一句:“我说二虎,别总仗着你爸老队长的势,就三九天穿单衫,抖得不成成。你说吧,我白天才究竟有哪点对不住你?”

二虎涨粗了脖子要发作,三爸爸赶紧把二虎拉到自己身后,拿话岔开了:“哎哎,别扯那些没意思的。天才,我说你呀,不能缺这个。”他手指捻动,做出数钱的样子。

天才微笑道:“咋着?天上能白给我掉下油香来? ”推手扶进到院里,灭了火,拿棉纱擦着手,回到院墙边,隔着矮墙对院外的小老头说:“张爸爸,要我帮着犁田、播麦子,放心,没问题。只是有一样对不起,你老可把现钱准备好。乡里乡亲的,别到时候颜面上都不好看。”

张爸爸点头称是:“唉唉,那是自然。”

马姨姆接口道: “按劳所得嘛,合理合法,这你放心。”

张爸爸探索着小声问了一句: “下一亩籽种要多少?”

“不说谎,一块。”

“啥?”“咋的话?”“一块?”人群里一阵骚动。

张爸爸接着小声问:“那,用悬耕机刨田呢?”

天才道:“那可是费油、费机子、累死人的活计,不用我说,大家都明白。以实求实吧,刨田,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

“一块五?啊!”张爸爸张大口,合不拢了。

快嘴嫂子的嘴就是快:“啊哟!一块五一亩?这是刨田呢,还是刨金子?”

二虎更不饶他:“我说白天才,干脆,把俺们各家分下的田,全部折价归给你一个人种,咋样?”

天才窜出门来嚷道: “你们都来听听,听听,这说的叫啥话?我要价,你使人,以实求实,谁欺负谁来?”

张爸爸赶紧打圆场:“哎,我说大侄子,你先别发火,俺们说正经的。我可是听说别家帮种一亩,都只四毛啊、五毛的,至多也就是这个价(手比‘六’数) ,可是从没听说谁家开口要一块的。”

马姨姆也插进来叨叨:“刨一亩田要一块五,哎呀,天才大侄子,你也就是有点太……”

白天才窜过去拍拍车头,扭过脸来对着矮墙外嚷道:“马姨姆,你可是把眼光放明亮了,这是新机子,新买的,头一回下地听人使唤。”

二虎的嘴更厉害:“咋的话?新机器播出麦子来怕是能变吧?会变成摇钱树?对,你们眊眊吧, ”一个指头直指白天才的脑袋,“眊眊这歪脖摇钱树上挂的,一满都是钱、钱、钱呀!”

“哈哈哈……”一阵哄笑。

天才听着可是堵心,实在忍无可忍,脸憋得紫红,狠咽了口吐沫,冲着二虎直嚷:“你小子过来!过来!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单请众位老乡亲们给评评这个理。现时政府号召发家,我买机子挣钱吃肚子,你眼红啥呢嘛?有本事别净说便宜的,你先挣下个婆姨,两小口,手拉手,在我门前过这么三两个来回,我就是属这个的。”他伸出小拇指,朝指头上狠狠地吐了三口:“呸、呸、呸!”

愣二虎也上了火,想冲过去跟他嚷架,被乡亲们连拉带拽地劝走了。

白天才也被众人劝进家门,只听他嘴里不住地嘟囔,就是听不清他究竟嘟囔些什么了。

看热闹的人说长道短地渐渐散去了。

快嘴嫂子路过桂云家门前,推开门缝朝里望望,见小院里羊呀,鸡呀,叫的叫,闹的闹,一个个欢蹦乱跳的。桂云蹲在院门前,拿奶瓶子正给小羊羔喂米汤;另一只小羊羔在舔桂云的手,也想从她手里啜几口。小女儿斜靠在妈妈身边,口含手指头,挺有兴趣地看另两只小羊羔在一旁追逐打闹着玩。 “吱呀” ,快嘴嫂子推门要进去,把一地的鸡惊飞了,“咯咯咯”地满院子乱飞。

“桂云妹子,给小羊羔喂米汤呐? ”快嘴嫂子搭着话走进院门。 “也是可怜,草料不够,母羊缺奶水,羊羔子也难养呀!可你们家谁是个放羊的人嘛。”

上房传来瞎公爹的声音:“王家媳妇,喀喀,来啦?快请进来。喀喀!”多年的痼疾,使他一说话就喘,就咳。情绪若一激动,甚至会连咳带喘地憋住气,半天缓不过来。

快嘴嫂子应道:“瞎大爹,我不进屋了,就在这搭搭跟我桂云妹子扯扯磨。你自个缓着吧。”

“唉,你就……喀喀喀……”瞎公爹只能在屋里自顾自地咳去了。

桂云见快嘴嫂子来了,本想站起身来迎她,又听到自家公爹在屋里的喘咳声,不由得背过身子去擦泪。偏偏快嘴嫂子眼尖,看见了,心疼地上前去帮桂云擦眼泪,擦着,看着她,看着看着,扑哧一声又笑了,搡搡她道:“哎呀,毛丫她爸无常都快五年了,你总这么硬撑着,不是个事嘛。听我的,你……”

桂云咬住嘴唇埋下头狠狠地摇着,泪水要涌出来。她赶紧立起身来拿话遮掩,擦了泪,低头拉着快嘴嫂子,深深地叹口气,道: “嫂子,就说刚才他那是……”

快嘴嫂子顺手拉过来一个小凳,坐下道:“你还为刚才的事生气?”

“嫂子,你说,是好是歹,那总还是我的亲舅爷吧,没承想反倒更……可他偏偏又当着全村人的面……那叫啥……”桂云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快嘴嫂子轻蔑地一笑,道:“你舅爷?他一嘴才能吃下几碗干饭?这不主要是他身后站着你那亲舅妈吗?哼!现如今就有这号子人,这叫啥?啥来着?”

桂云接口道: “这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

“对,对,傻二虎就是常这么说来着。这个傻二虎呀……”

桂云赶紧拿话岔开:“我就是想不开,现时咋就都变了呢?就拿我舅妈家打比方吧,当初不也是全家合穿一条裤子吗!现如今成了县上的大干部,还了得子,咋就变成了这么个……”

“就是的。她也不想一想,好嘛,硬逼着老队长把已经分给你们家的那八分好地倒给了他们家。对,他们家是好地连成了片,好种了,可你们家呢,咋办?”

“这叫啥嘛!自己躲着不出头,派个啥哈主任来,你就眊眊他那熊姿势吧,哼!”桂云越说越气,拉了张凳子坐到一边,背过身去不吭声。

快嘴嫂子站起来,手一背,学哈主任那腔调,捏着声道:“啊,应该照顾好县上领导的家庭生活嘛,要顾全大局来,啊!何况你们原本就是亲戚,一家子嘛!”

桂云气道:“说得倒好听,一亩二换八分,可换来的那叫啥田嘛!路远不说,白花花一片,捉不住苗呀!二嫂,现在的人心咋就这么狠呢!”

“谁叫你死了男人呢?这就叫软豆腐,好欺(吃)嘛!”快嘴嫂子斜着眼瞪她。

桂云倏地立起来,“我真想到北京去告她一状!啥年月了,还敢这么欺负人!”

瞎公爹慢慢摸出门来,没出声先喘带咳:“喀喀,好我的媳妇娃耶,俺们老庄户能告倒谁呢嘛?喀喀喀,这口气,喀喀,窝着脖子你就往肚子里咽吧!”桂云和快嘴嫂子忙上前扶他,把他扶到小凳子上坐下,帮他抹胸顺气。他稍平复些,又接口道:“节令不饶人呀,他王家媳妇,求求你抽点闲空,喀喀,帮俺们寡儿媳妇赶紧把土粪送到地里,早一天把籽种播下要紧。喀喀喀喀。”

快嘴嫂子把瞎公爹扶回屋去,让他坐到炕上,边走边说:“好我的瞎老爹耶,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你们家土肥要是不够了,我家攒着呢,回头全倒到你家地里去,白送给你,咋样?”

“他二嫂子,俺们经常白使你的,这人情,喀喀,咋了呢嘛!喀喀喀喀。”瞎公爹说着咳着,一只手直拍炕沿沿。

快嘴嫂子看着瞎公爹又咳又拍的样子,反倒笑了:“好我的瞎老爹,我可不是桂云她舅爷,见钱眼开的主。”

“知道,知道。喀喀。可也不能总是这么个。喀喀喀喀。”

“没关系,反正俺们家往后是专业养鸡,鸡粪肥多着呢。”快嘴嫂子笑着安慰他,“实告诉你,不把那堆鸡粪肥快点处理掉,让它堵在家门上,我还嫌碍手碍脚呢。”

“唉唉,这真是,尽白使你的……喀喀,喀喀喀喀。”瞎公爹实在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别,别这么,我心软,见不得这个……”快嘴嫂子赶紧跑出屋,见桂云也在偷偷抹泪。她一拍巴掌,反倒扑哧笑了。她神秘地把桂云拉到一边悄声道:“你眊眊二虎,刚才就敢当着全队众人的面替你说话,狠狠戳了他白天才一指头。你看这小伙子,心有多实!唉,我看你也别再难为他了,应下吧,啊?”

桂云蹲下身子低头给羊羔子喂奶,气呼呼地,不吭声。

快嘴嫂子笑看着她,催促着:“说唦!说话嘛!”见桂云还是不开口,急得上手就去按桂云的头:“摇头不算点头算,同意啰,同意啰!”

桂云挣脱了她,轻声说: “我领上两个娃娃一走,单撇下瞎眼公爹,你说,咋对得住毛丫她死去的爸呢?”

快嘴嫂子不开口了。半晌,她才说:“也是难办。叫二虎过来吧,他妈死活不愿意;你带上瞎公爹一起过他们家吧,你公爹怕连累了人家,还说嫌丢人呢。唉!真是的,都是年纪轻轻的,哪能总是这么个眼对眼地老守着?”

桂云淡淡地说:“守着呗,有啥呢。根柱一天一天地也大了,再熬几年,不也就……”

“再熬几年?看你说得轻巧。”快嘴嫂子急了,“眼下责任田分下了,你家没劳力,咋种呢?总不能让你瞎公爹连咳带喘地下田吧?好歹是一个家,没个当家主事的人,不乱套了?”

桂云一笑: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长年守着一窝鸡。”

“我跟你可是不一样。娃他爸就在县城里当工人,隔三差五地脱不了回来住一住,帮我暖被子,说话,解心慌。可你呢?嗯?”

桂云的脸一下子飞红了,狠狠地拧了她一把:“你呀,说着说着就不出人话了。”拿起奶瓶子要进屋,被快嘴嫂子一把拽住:“我再去劝劝二虎他妈,求他发发善心,放二虎过来。咋样?”

赶巧瞎公爹摸到门后听见了,接口道:“他王家媳妇,算了,你再不要说去了,不麻烦了。喀喀喀。”桂云和快嘴嫂子相互看了看,上前扶住瞎公爹。只听他接着说:“归总一句,这个家里里外外就是多我一个无用之人呀。我咋就不死呢!喀喀,咋不死嘛!喀喀喀,只要我这口气一断,啥啥都好了。可就是,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留下了。留下我来干啥呢嘛,孽障的!啥时候才是个了结嘛!喀喀喀。”说着伤心地落下了老泪。

桂云和快嘴嫂子不等他说完,都已经满脸糊满泪水,一面慢慢把他扶进屋,安到炕上。

桂云的大儿子根柱手提抓草的铁丝耙子,背一捆茅草回来。他放下草捆,也跟进屋来。

桂云见瞎公爹喘咳得可怜,说得心酸,早已压抑不住饮泣之声了。她一把将毛丫和根柱都塞到瞎爷爷的怀里,唏嘘着说: “毛丫她爷爷,你再别说这些了,看在你这两个乖孙娃娃的面上,求求你了!”

“爷爷,爷爷,你别说了,别说了。”毛丫伸出小手手去堵他爷爷毛扎扎的嘴。

根柱也说:“爷爷,妈妈和姨姨都哭了。”一面帮爷爷擦眼泪,接着说: “我妈早说过,她永生永世不离开爷爷,代我爸爸老守在你身边伺候好爷爷。爷爷,你别哭了,啊!”根柱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瞎公爹将两个孙娃娃紧紧搂在怀里伤心地哭道:“好我的孙娃儿耶,你妈的心我知道,我知道呀!喀喀喀。好,我不死,你爷爷不死了。”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摸桂云: “俺们,就这么个,将将就就地熬日月吧。喀喀喀。”

桂云接住她公爹枯柴似的手,憋不住,背转身去,微颤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强压住的、极轻微的饮泣声。

快嘴嫂子更见不得这场面,几步蹿出屋门外靠在门框上,止不住地落泪。

瞎公爹家的一扇不厚的木门,隔开了门里门外的两个世界,就像是两条细细的溪流,在各自的河道里各不相扰地静静流淌。

木门外,传来一辆自行车的铃声,和七婶的说话声:

“哟,是袁书记回来啦?你工作忙呀,好一阵子啰,总有四五个月没回家了吧?快别下车,别下车,先请回,请回吧!”

木门里,快嘴嫂子听见门外的说话声,忙到街门上顺着门缝向外望望,急忙回到屋里向桂云努努嘴。屋里的人立时静了下来。

根柱先从炕边要向屋外窜,被他妈一把拉住,让他别出声响,拉住他轻手轻脚出了屋子,靠在屋门上听街上的动静。毛丫也跟出来,靠在她妈身上,嘴里嘬着她的小手指头。

木门外,一辆往地里运送土肥的小胶轮车搁在水沟壕壕里,拉车的姑娘,推车的婆姨,两人铆足了劲,也没能把车拉上来。

“七婶,我来,我来。”袁树梅把自行车丢在路边,过来帮他们推车。

七婶赶忙拦阻:“袁书记,袁书记,实在不敢麻烦。袁书记……”

“叫我树梅吧,树梅。”袁树梅推着车说。

“那叫啥话。”七婶抢着拦她,“袁书记,可不敢,可不敢呀……”

三人齐使劲,车子推上了平地。

“谢谢你了,袁书记。”七婶感动得不行行,忙解下围在脖子上的手巾要递给袁树梅擦汗,被袁树梅推开了,笑道:“别这么客气嘛,七婶。我不照是过去扎两根毛刷刷的那个树梅嘛。”

瞎公爹摸下炕,摸到屋门后,问道:“你可听真啰?是天才他媳妇回来了?”

快嘴嫂子轻声纠正他:“哎呀,人家现在不能叫天才媳妇,得叫书记,县上的大书记,比过去七品知县都金贵,还了得子!”

桂云推开靠在身上的毛丫,拔腿就往外跑,被快嘴嫂子一把拽住,急问:“你要干啥?”

“我找她去,当面问问她,那八分地……”

“问啥呢嘛!”瞎公爹也挺着急,道:“人家伸出个小拇指头,比你的腰杆杆还粗呢!喀喀,你去一问,这是给家里添祸呢!喀喀喀……”

桂云气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她咋就这么欺负人!”又要往外冲。

快嘴嫂子没松手,紧紧拽住桂云的胳膊。

根柱也帮着拽住他妈。

桂云急眼了,冲着根柱嚷:“你放开,放开嘛!”

“哇!”毛丫吓哭了。

根柱把毛丫拉在怀里,也哭了。

快嘴嫂子道:“桂云,桂云,你听我说。”

瞎公爹也跟着说:“福生他媳妇,你别急唦,喀喀,听你王家嫂子说一句。”

快嘴嫂子道:“桂云,你这么去不行。她可是有权有势有脸面的人,说你一句‘破坏推行责任制’ ,你咋办呢?”

“那就叫她把我当反革命抓起来嘛!”桂云气道,“我就不信,能由她一人说了算?没王法了!”

瞎公爹急得两手发颤,道:“福生媳妇,你可不敢在气头上再闯大祸呀!俺们家全仗着你主杆杆了。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老瞎子领上两个碎喳喳,咋过呢嘛!”

根柱和毛丫哭叫着:“妈妈!”

就在桂云家的木门边,袁树梅和七婶正肩并肩地坐在水沟坎坎上扯磨,拉车的姑娘站在一边解下花巾擦汗。

袁树梅问:“各家的责任田都分下了吧?老乡亲们还有啥意见?”

七婶笑道:“没意见,没意见。还能说啥?都高兴得直拍巴掌呗。”

袁树梅追问:“真的没意见了?”

“没有,没有。政府为俺们想得多周到呢!就打比俺们家吧,六口人,旱田水田,一满承包了四亩九分八,也就是五亩田吧。公购粮一年总共才206斤。五亩地打平了算,少说也能收上三千几,零头子交国家,整数数归自己。自家吃不完,想卖余粮,政府给的又是优待价。再加养鸡、养羊、养兔子,副业收入,里里外外,你算算,俺们比往年能多收多少?如今的政策,好着呐,真是一心为让俺们尽快过上富裕日子呀!嗨,袁书记,叫俺们再说啥呢嘛?”

袁书记笑抚着七婶的手,道:“说的是,实话呀!”

木门里可是另一番紧张气氛。

快嘴嫂子道:“那就这么个,你们都别动,让我出去找她。谁都知道我快嘴嫂子长的是根直肠子,有口无心的。”说着就要往外跑。

瞎公爹一把拉住她:“不行,不行,你们这些人都不行。”

桂云急了:“爸,我要出去,你拦着;她二嫂子要出去,你还说不行。难道你就……”

瞎公爹讲出了他的道理:“唉,人家现如今当的是大干部,颜面要紧。像你们这么跑到院门外一吵吵,再围上一帮子大人娃娃在旁边一闹哄,她不更得死咬住牙根根子,一犟到底呀?喀喀。”

快嘴嫂子不吭声了。

过了一阵阵,桂云道:“爸,那你说,咋办吧?”

瞎公爹道:“依我说,王家媳妇,喀喀,求你了,去街门上把天才媳妇,喀喀,把她大书记,喀喀,请人家书记进俺们家来一趟。”

快嘴嫂子苦笑道:“哎呀,好我的瞎爷爷呢,我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把人家大书记请到你们这个破家里来?”

瞎公爹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喀喀,你们两个性子都急,只有我来。只要能把她请进来,你们两个千万别吭声,让我一个瞎老汉跟她慢慢地磨叨,兴许还能说得她心动。喀喀。”

快嘴嫂子也是没了办法,笑笑说:“好好,就依着你,我到街门外去请她。”刚要走,又回过身来道:“可有一条,请得来请不来,不好说呀。”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桂云送快嘴嫂子出了房门。快嘴嫂子回过头来悄声说:“我去把老队长叫来帮你说句话,咋样?”

“唉!”桂云叹口气摇摇头。

快嘴嫂子诡秘地笑笑,悄声说:“要不,我去叫二虎来,给你壮壮胆子?”

桂云的心一颤,一口咬死道:“你,别叫。我,见不得他。”

快嘴嫂子把桂云轻轻一搡,调皮地笑道:“你算了吧!我看你能一辈子再不见他?”说着,又斜过来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捂住嘴扑哧笑了。

两人拉开木门,正要走出街门,见袁树梅刚巧蹬车骑过街门,一拐弯,不见了人影。

快嘴嫂子挺泄气地看看站在身后的桂云,解嘲地说:“嘿嘿,就晚了一步,一只花喜鹊,飞了!”

随着一串自行车铃声,袁树梅骑到自家的小院门口。

这院门又高又大,比桂云家的气派多了。门头上青瓦盖顶,两旁边有花卉砖雕装饰。新做的两扇大门,刚上了一层清漆,清晰地显出漂亮的花木纹。左右门板上新贴的两张倒的“福”字,显得满院子鲜亮、富丽、有生气。

进院门,看这小院,倒并不比旁人家的大多少,可是拾掇得精心、有序,地净屋明,井井有条。房前种了一颗桃树,两颗杏树,还有一架葡萄。早春,葡萄藤虽说还埋在土里,葡萄架却在,足以令人想见秋后葡萄累累时的甜蜜与喜悦。

水泥铺的房前小路上,停放着刚买来的手扶拖拉机。红红的车头,绿绿的车斗,给小院更增添了一抹亮色。

袁树梅还没推开院门,就禁不住地高声喊道:“尕妹,尕妹,妈妈回来了。”

“唉,妈妈———”院门一开,飞出来了头扎两个毛刷刷小辫子的尕妹。没等她妈把自行车放稳,小尕妹已经猴到她妈的身上,头埋在她妈的耳朵旁,撒娇地说:“妈,你怎么几个月没回来,让人想死了。”

袁树梅笑了,抚着尕妹的头,亲着尕妹的脸,说:“我的好乖娃儿,妈也想你呀!快跟妈说,在家没闹你爸吧?学习咋样?妈可是一进门就要检查你的作业哟。”

尕妹调皮地一笑:“检查吧,我不怕。嘿嘿。”

白天才笑么呵呵地迎出来,憨憨实实地说:“回来啦?”

尕妹拉上她妈,蹦着跳着说:“妈,你快眊眊,我爸刚买了辆新手扶,新的。”就着她妈耳朵神秘地加了一句:“三千一,一摞大票子呢!是爸亲口说的,不骗你。 ”

袁树梅笑笑,问白天才:“家里的钱够了吗?”

“够了,只多不少。”白天才看着袁树梅笑着说:“去年春节,你们县上有几位领导专门来拜访那几家尖子户,看得我眼馋的呀。今年吧,嘿,种上的喇叭花不是吹的, ”跑到房门前伸手一比划,“喏,大书记,你就请吧!”

袁树梅拉上尕妹,顺着他的手势,大笑着走进房门,一面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呀,是啄木鸟找吃食,全凭了这张嘴吧。”

白天才挺认真地,道:“不说瞎话,我敢给你立军令状。”

“爸,你可不敢骄傲。”尕妹看着她爸挺严肃地说。

袁树梅看看尕妹,又看看天才,笑道:“哟,有这么严重?你爸怎么啦?”

尕妹挺认真地:“唉!我爸就是骄傲了。”

袁树梅故意摇头,笑看着他们父女俩。

桂云家的旁屋———她和孩子们的住房内,根柱趴在炕桌上做作业。毛丫的腿上盖了床旧棉被,坐在炕上玩杏核。桂云凑在老式木格窗子镶的小玻璃旁给毛丫补破裤子。

毛丫把一颗杏核扔远了,爬出被子去捡,亮出圆圆的小屁股。

“哎哟,先人!补裤子的工夫都等不住了。”桂云把毛丫一把拉回被子里,帮她掖好被角,一面收住针脚,咬断线头,将补好的裤子扔给毛丫, “快穿上,小心冻着。”

桂云把针线别到正墙上的一个小土洞洞里,无意中看了一眼旁边挂的一张纸面已微微泛黄的大奖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到奖状下那张镶在镜框里的相片上。这是她亡夫的相片———他戴着回民小白帽,扛着铁锹,笑么呵呵,挺神气的。

桂云的眼睛湿润了。她取下镜框,慢慢移近眼前。泪水渐渐润湿了目光,相片变得模糊了,一滴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玻璃镜面上。

———福生扛着铁锹笑么呵呵地回来,迈进了家门。

六岁的根柱跑出来窜到他的身上。

随在根柱身后,年轻俊美的桂云也笑微微地迎了出来。

“饿了吧?”桂云接过福生肩头的铁锹:“我们早吃过了,就剩你了。”

“福生回来啦?”瞎公爹坐在门边,提着一个羊骨头做成的线坠子在捻羊毛线。这时,他的双目还没有完全失明,可以把线坠子紧贴在眼前,凭借一点微光看看,再蘸口吐沫,继续捻他的毛线,一面说:“根柱他妈给你擀了碗刀切面,葱花花,油点点,香着呢。快吃去吧。喀喀。”他咳喘的毛病这时也还不太厉害。

福生拉根柱进了上房,趴在炕沿边亲亲刚满月的熟睡中的小毛丫,然后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

外面沉雷滚滚,一道闪光,又一声炸雷。

桂云向门外天边看了一眼。

福生道:“吃饭吧。吃过饭我还要上工地。”

桂云问:“怎么,你不是带早班的吗?这一班你还要去?”

福生看了一眼门外的天,道:“看这天,真要下下来,会塌方的。土崖下一满是人,得去看看。”

“也就是,工地上好几千壮劳力呢,就是叫人挂心呀。快吃一口就去看看吧,小心没大错,对着呢。 ”瞎公爹应和着。

桂云端来两碗切得线一般细的面条,浮头上还有一勺红红的油泼辣子,香香的,挺馋人。她把面碗直送到福生面前,说:“吃吧,都是你的。”

福生是真饿了,端起面碗来就要吃。一见桌边站着的根柱,眼馋地紧盯着碗,不住地咽口水。

福生把碗放下了。

桂云赶紧拉开根柱:“吃过了,别再眼馋了。”支派他:“去,到门外帮你爸看着,见落雨点点子,赶紧回来告诉一声。去,去唦!听妈话。”

“嗯……”根柱仍眼馋地盯着面碗,咽着吐沫。嘴应着,可脚下就是挪不动。

福生问桂云:“咋?你们吃的是啥? ”说着跑进里屋伙房,掀起小筐子上的搌布,见里面是半筐煮熟的土豆。他回过头来对站在门边低着头的桂云说:“你,咋又是……”拿起筐子走向外屋。

他刚走到门边,被桂云一把将筐子夺过去,呛声道:“你现在一天干多重的营生,咋能跟俺们这些在家闲着的人一样的吃食。”指指外屋桌上的面条,“去,那是你的,快吃去,少废话。”

福生把筐子又夺回来:“拿来吧!我壮得跟头牛似的,吃草都能上膘的。”说着,走出外屋。

福生把一大碗面条分成两小碗,一小碗推给根柱,另一小碗推给桂云:“喏,这是你的。”随手再端起另一大碗送给瞎公爹:“爸,这一碗是你的。”

瞎公爹把面碗推开了,道:“我是个废人,不拉车不挖土的,哪能吃这个呢。喀喀。”

福生道:“不拉车不挖土,总也得吃吧。”

瞎公爹的头摇成拨浪鼓: “不,不不,我不吃。福生,你是俺们家的主心骨,要是把你的身子靠坏了,叫俺一家子人再去指靠谁呢?喀喀,端去,快趁热吃了。”

又是一声惊雷。

桂云走出门外看了看,对福生喊道:“根柱他爸,掉雨点子了,你别再推了,还不快吃了走。”

福生道:“咋话?下开了?麻烦!”说着,把面碗朝他爹手里一塞,回到桌边,用筐子上的搌布包起一包土豆,朝门外就跑。

“福生,福生!”瞎公爹在喊。

“根柱他爸,根柱他爸!”桂云在喊,同时从瞎公爹手里接过面碗,一直追到院门口。可惜,福生已经跑远了。

大雨倾盆地直倒下来。

工地上,大喇叭播放着学大寨的战歌。

大雨中,仍在运土的人们穿梭般的来回奔跑。

风声、雨声、歌声、人们的呐喊声,混成一片。

汗水、雨水、泥浆水,汇到一搭,从人们的脸上、眉上、辫梢上、衣襟上滚落下来。

在一个崖根下,人们一个劲地忙着装车运土,谁也顾不上抬起头来朝四周围看上一眼。

二虎正站在崖根下装车,并一个劲地狂吼:“快点,快点,二嫂子,把车拉到这边来。快!”

崖顶上,“咔咔”几声,土崖裂开一个大口子。

快嘴嫂子的车装满了。她拉起车,由七婶在一旁推着,艰难地推走了。

福生大步奔向工地。土豆从搌布里滚落下来,撒在地上。

二虎还在崖根下吼叫,装车。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

地在发抖,崖畔上的土块向下刷刷直落。

福生赶到了,一路大喊: “快撤,快撤,崖根下危险。”

拉车的人好似才惊醒过来,停住脚步,傻愣着。有的抬头看看险崖。

崖顶上落下更大的土块。

学大寨的战歌与风雨雷电声媲美交鸣。

二虎浑然不觉,还在不停地怒吼:“都愣着干什么?快把车拉过来,快拉过来!”

福生迈脚向崖根冲去,大吼: “二虎,要塌方,快撤!”

风雨声太大,二虎听不清福生在喊什么:“什么?快装啊?没问题。 ”手不停地给白天才拉的车起劲地装土。

大土块滚滚落了下来。

快嘴嫂子、老队长等人齐声向二虎吼叫:“二虎,二虎,要塌方!”

福生一个箭步蹿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先把白天才搡出险境,再去夺下二虎手中的铁锹,把二虎狠命地搡出老远。

突然,一声巨响……

人们发狂似的向塌方处奔来,跑着、哭着、喊着,拼死命地用手刨着黄土。

桂云发狂似的向工地奔来。

根柱在后面追着,跌倒在泥水中。

桂云跑回来扶起他,拉着他又拼命向前面跑。

二虎在吼。

快嘴嫂子在嚎。

老队长在叫。

只有白天才吓得傻愣在一旁发抖。

桂云冲过人群,扑倒在地,爬上土堆,哭叫着,用手刨着土。

风雨声,雷鸣声,人们的哭喊声,惨叫声,中间掺杂着学大寨的战歌声……

巨大的声响好似还在耳边轰鸣。

桂云捧着福生的照片一动不动。

她慢慢地把照片贴在胸前,仰起泪眼,发自肺腑地轻声呼唤:“胡达!胡达!我的福生他……他在哪点呢?”

袁树梅哈哈大笑:“这是真的?你爸他真的会把啥啥都忘了?变骄傲了?”

尕妹道:“你还不信?刚才他一回到家,就堵在家门上跟好些叔叔姨姨们吵,吵了老半天呢。”

袁树梅笑问:“都是为啥?”

白天才打来洗脸水,一面对尕妹嘘道:“去去去,就你话多,净会搬弄是非,告瞎状。”

尕妹不依不饶地对她爸嚷:“本来嘛,你就是吵了,吵了!”

袁树梅接过毛巾洗脸,一面听尕妹接着嚷:“妈,爸跟人家吵,就是为刨田呀,播种呀,要多少,要多少的。反正,人家都嫌俺爸要钱太多,黑心。”

白天才挺理直气壮地,道:“咋啦,劳动所得,合理合法。哦,由着他们随意给价?那我,干脆,把新机子一榔头砸了。”

袁树梅把毛巾递给白天才,认真地说:“天才,我可提醒你,你想富起来,我支持,只是……”走进伙房,从面箱里舀面粉,不时地转头对外屋接着说:“发家致富,也不能光顾了自家,不顾别人,啥啥都跟人家要高价。”袁树梅端面盆子出外屋来揉面:“见乡亲们谁家有困难,该帮的,就得出手主动地去帮一帮。俺们毕竟搞的是社会主义,还是希望大家有先有后地都能富裕起来嘛。我说得对吗?”

沉默了一阵,白天才突然大声道:“哦,我听明白了,说来说去,我这台拖拉机算是白买了。”

“咋是白买了?你可以合理出租,发挥你的积极性嘛!”

“合理?啥叫合理?现在人们都说:‘人不生横财不富,马不喂夜草不肥。’是这个理吧?”

袁树梅和面的手突然停住了:“啥啥,你说啥?”

白天才嘴里在嘟囔:“包括你们干部,不也是‘想发财,靠胡来’嘛。”他声音不大,震颤不小,袁树梅埋头使劲地来回擀面。

她突然停下手,抬起头,恼怒地说:“靠胡来的是有啊!贪污受贿,假公济私,坑害群众,五花八门。 ”她两眼紧盯住白天才,“不过,我告诉你,这种人迟早要倒霉,肯定的。社会主义的法制、道德、民心,都容不得他们。 ”

白天才撇嘴一笑:“哼!谁可知道呢?”

袁树梅道:“不管咋说,天才,我跟你把丑话说在头里,你要是跟上那种人学,也靠胡来……”

“放心,违法胡来的那号子事,我沾也不沾。”白天才扬着脖子笑着表态:“劳动人,凭的是劳动,俺,不含糊!”

袁树梅点点头,特别关照他:“你在生产队说话、办事,都要起点好作用。别忘了,你跟旁人不一样……”

白天才微笑道:“嗨!树梅,你放心,我不能忘了我的老婆子是县上的书记,我不会忘,哎,不敢忘!”

袁树梅道:“天才啊,我是盼着你能像俺们刚结婚的那些年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处处走在人前,确实是事事都能作出好样子呀。”

白天才调皮地一笑,道:“那是当然,要不,那么多好小伙子,为啥你就偏偏挑上了我?”

“你的一举一动对我的工作会有多大影响,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就好。那你怎么刚买来一辆新手扶,头脑就发晕呢,想跟老乡亲们要高价?”

白天才略想了想,道:“树梅,俺们夫妻一场十多年,数你今天跟我谈得透彻。确实,我误会了,自以为田地一分,各奔前程。不对!还是要搞社会主义,这一条多早晚也不能丢。是这话不?行!从今往后我听你的。帮人播一亩麦子,只要五毛;刨一亩田,好!八毛,就八毛!多一个子儿不要。学雷锋嘛,对不对?”

“好!你能这么个就好。 ”树梅妍然一笑,道:“往后你要再被我听到点啥,我就一擀面杖把你给……”高高举起了擀面杖。

白天才笑着举起双手:“不敢,不敢。”吼了句秦腔,“小子不敢了———”

袁树梅扑哧笑了,狠狠地说:“我把你呀,唉!”把擀面杖又高高举了起来。

尕妹两手抱住擀面杖,喊道:“妈,你咋不真打?打嘛,你打呀!”

袁树梅笑了:“真是傻丫头。”

白天才也笑了 :“你妈呀, ”又吼了句秦腔,“她咋舍得呢———”

尕妹听她爸就在她耳边吼秦腔,气得堵上耳朵,对她爸嚷道:“你悄悄的嘛,吵死啦!”对她妈大声喊道,“妈,爸他已经犯下啦!”

白天才白了尕妹一眼,呲她:“去去去,一见你妈,浑身骨头就轻得没二两两重,总好告你爸的瞎状。”

尕妹气得眼泪花花乱转,嚷道:“你没做亏心事?老实对俺妈说。老实说!”

白天才故意气她:“没有,没有,就没有。”

尕妹气得真的哭了:“妈,你看看爸……”

袁树梅笑了,一把将尕妹搂在怀里,微嗔天才:“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家至多才能住两天,你就不能让家里安静点,咋总喜欢招惹我心肝宝贝呢?”

白天才挺没意思地搭讪着:“好,好,让你在家过两天安生日子,我不说了,不说了———”吼着秦腔,端着切好的细丝丝面,进了伙房。

尕妹气鼓鼓地偏不饶他:“妈,我说的都是真话,爸在家真的犯大错了。”

袁树梅并没有认真,还是笑笑,随便问道:“你爸在家犯了啥错,告诉妈,妈打他。”

尕妹道:“妈,爸这几天把桂云表姐气哭了。根柱刚才还告诉我,说他的瞎爷爷也连着几天没大吃东西,都气得不行行。”

“为了啥?”

“说是为了队上分田的事,啥占了他家八分田,我也说不来。”

白天才在伙房听着外面的说话,听着不是事儿,装着没事的人似的慢悠悠走出伙房。

袁树梅迎头就问:“啥占了八分田?有这事吗?”

白天才满不在乎地说:“娃娃的话,你也信?听她瞎嚼舌头吧。”

尕妹嚷道:“刚才二虎哥还跟你吵吵来,你敢抵赖?对,县上还来了个啥主任,在俺们家住了两天呢。 ”说着,拉开碗柜门,露出一堆酒瓶子:“妈,你眊眊,这都是他们喝下的,看有多少!”

白天才尴尬了,赶忙关上柜门,回过头来笑笑:“没,没有的事,你别听尕妹瞎叨叨。”

袁树梅倏地站起身来,拍拍面手,拉上尕妹,道:“走,到你桂云姐家去。”“噔噔噔” ,两个人几大步迈出院门。

白天才赶忙追到院门上喊:“树梅,树梅,你……”

白天才长叹一声,抱住脑袋,蹲到石门坎上。

从街巷的另一头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在白天才家门前停下来。他刚好看到袁树梅的一点背影,再看看蹲在大门前的白天才,嘴一咧,笑了,道:“咋了?袁书记刚到家,两口子就闹架啦?唉,你这个天才呀……”

白天才忙站起身,摇着头,苦着脸,道:“哈主任,就为了那地,唉,说不成。”

哈主任笑笑,道:“赵副书记早估计到了,所以让我来……”他向两旁看看:“来来,进家里说。”径自走进院门。

白天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

“桂云,桂云在家吗?”袁树梅推开院门,只见满院子除了羊和鸡,不见人影。

她拉着尕妹朝上房走,一面招呼道:“马家大哥,你大妹子看望你来啦。”听听上房没人应声,便推开门径自走进屋去。

袁树梅会不请自来,这太出乎瞎公爹的意外了。他起初愣住了,直摸索着问:“是谁呀?谁呀?”

“马家大哥,是我,树梅。”

瞎公爹这下子听明白进来的是谁了,他慌了,手忙脚乱地让道:“天才家的,你,你,回来啦?快请上炕坐。”

袁树梅赶紧迎上去扶住他,道:“别动,别动,你眼力不济,别客气啦。”扶着瞎公爹的手,陪他坐到炕沿上。

瞎公爹跟她慢慢扯磨:“天才家的,你在县上当书记,成天价忙的,今天咋得闲空回来……喀喀喀。”

袁树梅道:“马家大哥,我也就是四下里瞎跑吧,这几个月总也没能抽出时间回来看望你,可心里还是很挂念老乡亲们的。”

瞎公爹扯着磨:“哎,哎,是这话。树高千尺,总还要叶落归根嘛。喀喀。”

袁树梅拍拍瞎公爹的手,道:“你老说得对呀,这山村总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吧!可我呢,对老乡亲们的关心却是很不够的。”

瞎公爹道:“哎,哎,你是公家人,由不得自己呀,没啥,没啥。喀喀。”对窗外喊道:“福生家的,福生媳妇,来客了,倒茶来。”

袁树梅笑道:“大哥,我可不是客,桂云是我的亲外甥女呀。何况福生还是为救俺家天才……”

桂云在她住的旁屋内正做饭。袁树梅进院门时,他们母子三人齐凑到小玻璃窗洞上向外张望。

“尕妹。”根柱欣喜地拔腿就要往外跑,被桂云一把拽住。

见袁树梅进了上房,桂云才慢慢走出旁屋,但只站在房门边听动静。

根柱拉住毛丫留在旁屋门里,两个小圆脑袋伸出屋门外。

桂云听瞎公爹叫她倒茶,原想装着没听见,想转身回房里。又听袁树梅说“桂云是我的亲外甥女” ,一股火气直往上冲,翻转身要进上房,却被门前的羊呀、鸡呀挡住了路。

原来,刚才袁树梅进上房时,房门一敞开,羊呀、鸡呀一齐跟进了上房,在屋里满地找食,咩咩咩,咕咕咕,十分热闹。桂云这时要进去,门被堵住了。气得她满地撵鸡轰羊,嘴里数叨着:“死没眼色,一个个饿狼似的。”回头对袁树梅应酬一句:“舅妈来啦。”一面给她倒盖碗子茶,一面说:“承舅妈看得起,今天还认我这个穷外甥女。你这个情,叫俺们可拿啥谢呢? ”“砰! ”盖碗子茶重重地放到炕桌上,茶水溅了一桌子。

袁树梅宽厚地笑笑:“桂云,你说这话,不是太见外了。”顺手取块抹布把炕桌擦净。

根柱和毛丫见妈妈进了上房,也从旁屋溜出来。根柱抱起毛丫,踮着脚,隔着玻璃窗向尕妹打招呼。尕妹一见,跑了出来,三个孩子向院门跑去,被桂云追出来叫住,轻声叮嘱道:“根柱,对你快嘴姨姨说去,就说你舅奶奶来俺们家了,让她告诉老队长一声。”

“哎。”三个孩子一齐跑了。

瞎公爹吩咐转回屋来的桂云:“福生媳妇,你还不快去给天才家的……喀喀,给袁书记端饭。”

袁树梅道:“不不,别忙端饭,俺们先说说话。桂云,我刚听到尕妹说,前几天队上分责任田,有个啥八分地的问题……”

“你不知道?怪事!”桂云挺诧异。

袁树梅道:“我就是想来了解,好像这事还跟县上的哪位……”

瞎公爹拦住了话头:“天才家的,你别忙嘛,先吃饭。 “转对站着不动的桂云道:“给你舅妈端饭。客人进门先端饭,这是规矩。等吃过饭,俺们再慢慢地说。”

“不不不,还是先说,我想问清楚……”

袁树梅想尽快了解清楚情况,瞎公爹却偏偏怕这事太大,说急了,坏了人家大书记的颜面,反倒把事情说黄了,转不过轴来。所以他就催促站着不动的桂云:“快去啥,端饭。”

瞎公爹的吩咐,当儿媳妇的不能不听,可桂云心里那个憋气呀,一扭头,出去了。刚出门,却见哈主任站在上房门外。

“袁书记在你们家吗?”哈主任问。

桂云返身回到上房,压住火气道:“姨妈,外面有人找。”

“谁呀?请进来。”

随着袁树梅的话音,哈主任笑眯眯地进了上房:“哎呀,袁书记,找得我好苦呀!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呢? ”

“是谁啥?请上炕来坐。”瞎公爹问。

“爸,是县上办公室的哈副主任,分责任田那几天来过的。”桂云回答。

袁树梅道:“哦,分田那些天来的,原来是你呀!”

桂云挺诧异:“舅妈,你……不知道?”

哈主任忙解释:“啊,啊,袁书记是不知道。”

袁树梅问:“你那几天来……”

哈主任忙说:“哦,袁书记,是这么回事。赵副书记很关心下面分配责任田的情况,听说这一带出了些偏差,群众有一些反映,所以那几天让我下来走了走。”

“偏差?反映?”袁树梅盯视着他。

哈主任躲闪着她的盯视,支吾道:“哎,哎哎,袁书记,你是知道的,农村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又很难搞清楚,所以……”

桂云没耐心了:“哈主任,你说啥情况复杂?不就是那八分地嘛……”

瞎公爹拦住她:“福生家的,领导人在一嗒嗒说话呢,你别瞎插,先悄悄地听着。”

桂云气的,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不吭声了。

哈主任赶紧岔开话头:“哎,哎,袁书记,赵书记急着让我到处找您……”

“有事吗?”

“是,是有点事。赵书记让我请您今晚上务必赶回县上去……”

“今晚上?就赶回去?”

“哎哎,他说常委会可能要提前召开。”

“嗯?原定的是在大后天嘛。”

“是,不过情况有些变化。县委孙书记今天中午已经从省里开完会回来了,他可能要尽快进行传达。传达以前,他必然会要求大家先汇报一下情况。所以,赵书记请您马上赶回去,和您连夜把情况凑一凑,把汇报材料提前准备好。”

停了一会儿,袁树梅道:“可能我暂时走不开哟。我家尕妹刚刚向我反映了个情况,是不是有个八分地的事情,大概你也知道吧?”

哈主任赶紧接口:“八分地?不就是八分地嘛!问题不大。明天我对包片的干部说一声,让他们根据原则来处理一下,就解决了。”说完,他看了一眼气呼呼坐在一边的桂云这个农村小媳妇,顿了顿,又心虚地补充了几句: “至于嘛,嗯嗯,群众要是对我个人在工作上有些什么意见呢,嗯,好嘛,欢迎批评嘛。归总一句说吧,啊,共产党员嘛,只能时时、事事维护党的利益。袁书记,你说我说得对吧?至于问题的处理情况,我让他们认真地进行总结,写个详细的材料送上来,向袁书记作个汇报。袁书记,您看这么办,可以吗?”

袁树梅沉思了一下,说 :“嗯,也可以吧。由包片的干部来处理,比我亲自处理,似乎也更合适些。那好吧,就这样。”站起身来,“你要对包片的干部说:中央反复强调党风廉政建设,这是决定我们党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我们每一个党政干部都要认真执行中央制定的每一项方针政策,坚决维护群众利益,不能做丝毫损害群众利益的事,知道吗?”

“是,是,袁书记的指示很重要,我一定如实传达。”哈主任连连点头称是,可心里却暗暗高兴———只要能把袁书记诓出这一家,诓回了县里,下面的工作好办,过去的工作漏洞好堵,赵书记家多占的那两亩三分地也就可以安然无事地蒙混过去了。就为了让赵书记能平安渡过这一关,他跟赵书记可是闭门密商了几次,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设法让每位书记嘴上都抹上一点蜜,大家都尝到些甜头,谁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一场风暴就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得以平息。眼见着袁书记站起了身,就要走出这家的门了,哈主任心里有多高兴。他一路碎步抢先穿过小院,躲过鸡羊,来到街门前,准备给袁书记开门了。

袁树梅走到瞎公爹面前,紧紧拉住瞎公爹枯柴似的手,道:“马大哥,真对不住,我只有先走一步了。等过几天,我一定争取再回来看望你老人家。”

瞎公爹无言以对,只好应和着:“哎,哎,好,好,喀喀喀喀。”

袁树梅又转身对桂云说:“桂云啊,要好好照顾你公爹。家里有困难了,可以随时来找我,好吗?”

哈主任在街门边催促道:“袁书记,我们走吧。”

“好,走吧。”树梅放下与瞎公爹紧握的手,又拍拍桂云的肩,起步穿过小院,一步步向街门走去。

桂云突然从小凳子上蹦起来,直冲出去,伸开双臂,横挡住街门,嚷道:

“舅妈,你不能走!”

快嘴嫂子接到报信,立马蹲下身子,背起毛丫,牵上尕妹,后面跟着根柱,一路小跑,到了老队长家。她推开老队长家院门,惊得鸡叫鸽子飞。

“是谁呀,愣头小子似的。”二虎妈从屋里跑出来,一见是气喘吁吁正往地下放毛丫的快嘴嫂子,拍着手笑了,道:“我说是谁呢?是快嘴子呀。请进家来吧。”

“老队长在家不?”快嘴嫂子问。

二虎妈撇撇嘴,道:“不死不活的,还躺着呢。”

快嘴嫂子进了上房,见老队长斜靠在一摞被子上,半睡不醒地打迷糊。

快嘴嫂子禁不住笑了:“哟,足足睡了三天了,还没睡够呀?”

二虎妈对快嘴嫂子努努嘴。

快嘴嫂子抿嘴一笑,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手狠狠地搡老队长,大声嚷道:“哎,该起床啦!”

老队长哼哼两声,一翻身,头倒在旁边的枕头上,更沉地睡去。

快嘴嫂子偏不饶他,转到靠里墙的炕边,冲着老队长的耳朵嚷:“天塌啦!”

老队长迷迷糊糊地嘟囔:“不咋的,死不了人就行。”一翻身,掉了个过,还想接着睡。

快嘴嫂子故意在他耳边轻声说:“袁树梅回来啦,袁书记!你可小心着。”

老队长呼啦一声挺坐起来,怔怔地停了停,头一歪,又躺下了,嘟囔道:“回就回来呗,谁还能挡住她回家来。”

快嘴嫂子道:“她正坐在桂云家炕上呢,可能就是要说那八分地的事。你不去眊一眊,给她寡妇家帮上几句?”

老队长慢慢坐起来,从炕里顺手摸了支烟,快嘴嫂子忙擦火柴帮他点着。

老队长耷拉个脑袋狠命地吸了两口,瓮声瓮气道:“唉,这人啦,真想不到,会变呀!”

白天才闷着头,坐在桌旁喝闷酒,喝两口,走到街门上看看。哈主任走的时间不短了,怎还不见回来呢?

“乒,乓” ,他把街门摔得山响,回到院里,呆站在拖拉机旁。他站了一阵,突起一脚,朝车轮上猛地踢去,随后噔噔噔进到屋里,站到桌边,举起酒杯,一仰脖,灌了进去。

桂云家,几个人围着炕桌,大家闷头吃面条。炕桌上只放了一碗辣子,一罐罐盐。

袁树梅和瞎公爹坐在炕桌的上首。炕边上侧坐着哈主任———这一碗面条他可是觉着噎嗓子,吃着实在不是滋味。只有桂云坐得远远的,低着头,专心听炕上的人说话。

瞎公爹道:“天才家的,反正就这么个事吧,那八分田呢,你们家天才愿给俺们换回来,喀喀,也好,俺们寡儿媳妇就少受多少艰难。要是实在不想换了,喀,喀喀,喀喀喀喀。”

“换!一定换!马上给你们还回来。”

桂云和哈主任全都猛抬起头,盯视着说话的袁树梅。只是哈主任稍稍一瞥,马上又把头埋到面碗里去。

袁树梅道:“马大哥,队里原来把这八分好地分给你们,考虑得很周全。这个决定不能随意改动。”

“喀喀,也好,也好。”瞎公爹连咳带喘地说,“不过,喀喀,天才呢,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那脾气我最清楚。顺气了,任你咋说都可以;要是犟起劲来,喀,喀喀,怕是九头牛也拉不转呀!”

“拉不转也得转!马大哥,这事由不得他!”

听到舅妈斩钉截铁地回答,桂云倏地站起身来,直奔伙房去。 “刺啦” ,一满碗鸡蛋下了炒锅。

哈主任偷偷瞥一眼袁树梅,翻开袖口看看表,头又埋进面碗里。

袁树梅道:“小哈,你不用看表,今晚上我是肯定不回县上了。你要是坐不住,别等我,先回。”

“只是……”小哈吞吞吐吐道:“赵书记还在县上等着……”

袁树梅道:“那就等着吧。这八分地的问题处理不好,我是不能走的。别忘了,老队长被你气的,至今还在家躺着。我不去看一眼,行吗?”

在老队长家,快嘴嫂子道:“那好,你们把饭菜都准备好,我这就去请。把袁树梅请到你们家来,当着众位老乡亲的面,我看她再咋说。”拉上尕妹,“走,找你妈去。”背上毛丫,带上尕妹和根柱,“噔噔噔” ,走了。

在桂云家,袁树梅继续严厉地批评哈主任:“回到县上,你见到老赵,要首先对他讲讲你在这里做了哪些工作,让他知道你在下面是怎么‘纠偏’的。”

哈主任连连点头:“是,是,这次的教训十分沉重,我永远不会忘记。”一步上前紧紧拉住瞎公爹的手,“马大爷,实在对不起,怪我犯官僚,好心办了坏事,请您老人家多多原谅。”

瞎公爹道:“看你这位同志说的,好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喀喀,快别说了,别说了。喀喀。 ”忙向窗外喊,“福生家的,福生媳妇,你来呀,哈主任这就要走呢。喀喀喀。”

桂云应道:“来了,来了。快别走,都别走。 ”端着一个木方托盘,盘里托着一满碟新炒的鸡蛋,还有三大碗盛得冒尖的白米饭,从旁屋忙跑过来,挡住门,笑道:“哈主任,你别走唦,俺们农村人就这么个,事情解决了,啥话也没有了。来,坐下,吃!吃好了再走。”

袁树梅笑了,道:“小哈,你看看,人家可是诚心诚意要留下你吃饭呢。”

哈主任道: “哎哎,实在不能再坐了,还有工作……”

桂云拍手笑道:“哎呀,看你这位同志, ”把他朝炕上推,“快别让了,坐下,吃!”抓双筷子硬塞到他手里。

哈主任接过筷子,规规矩矩地放回炕桌上,道:“实在对不起,我还要赶回县上。以后再来,再来。”说完,匆匆地走了。

桂云看着他的背影,遗憾地说:“真是的,没有让吃好,还要赶十几里的路……”

袁树梅也站起来,说:“我也该走了,还得去看看老队长。”

村庄巷道里,快嘴嫂子领着三个娃娃走过来,哈主任骑着自行车正巧与他们擦肩而过。

只见哈主任骑到前面岔道口,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车头一拐,转向白天才家骑去。

尕妹:“哎,他这是……”

快嘴嫂子道:“去你们家啦。不管他,先去找你妈。”带着三个娃娃继续向桂云家走。

桂云终于把袁树梅从房门口拉回来,推到炕上,把筷子塞到她手里,道:“舅妈,旁人家的饭,你不吃可以,你亲外甥女给你做的饭,难道你能不吃?”

袁树梅没办法地掂着筷子,笑道:“唉,每次下农村,这一条叫我最为难,走到哪家都得让你吃饭,不吃还不行。”

瞎公爹笑了,道:“哎呀,我说树梅,你是真没变呀!记得那一年你才15岁……”

桂云拦他:“爸,你又说老话,让我舅妈好好地吃几口嘛。”忙着给舅妈夹炒鸡蛋。

袁树梅躲也躲不及,直喊着: “肚子饱了,吃不下啦!”

瞎公爹看不见他们推来让去,只顾自己乐呵呵地说着痛快:“那一年正赶上土改吧,喀喀,你那时才这么高,也是跟现在一模一样,成天价没明没夜地东家进、西家出的,操心呀。喀喀。后来你调到乡上、区上、县上,俺们老乡亲们还悄悄议论过,说你眼眶子高了,肯定回不来了,喀喀,没想到你没忘了俺们这穷窝窝,还是回来安了家。喀喀喀喀。”

桂云赶紧过来替他抹后背,帮他顺顺气,被他推开了,摇摇手又笑开了,道:“喀喀,好久我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喀喀,让我说说,心里高兴。”

“对,对,你说,你说,我就喜欢听老乡亲们跟我扯扯磨,说说这些老话。”袁树梅听得有滋有味的,“马大哥,你的这些老话,我在别处可是想听也听不到的呀!”

“实话,实话呀!喀喀喀。刚才为了那八分地,我差一点把你错怪了,喀喀,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不是老糊涂了……喀喀喀喀……”

袁树梅过来轻轻给他拍打后背,诚心诚意地说:“大哥,这件事对我还是敲起了警钟,这几年我对天才实在也是……”

桂云在一旁着急:“爸,你们都别说啦,你看看舅妈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碗和筷子都放下了。”

“放下正好!”快嘴嫂子一头闯进来,上手就去拽袁树梅: “走,快跟我走,老队长家还有一桌,正等着呐。”

桂云手上正夹着一筷子鸡蛋:“啥?走?那我这盘炒鸡蛋,可叫谁吃呢?”

“哈哈……”袁树梅和瞎公爹都含着泪,笑看着桂云,快嘴嫂子却瞪圆了一对惊奇的大眼睛。

白天才狠拍桌子:“啥?她说了算?没那么容易!我找她去。”拔腿就往外跑。

哈主任一把将他拽住:“你见到她,只能说你们家的这八分地,赵副书记家占的那两亩三,你千万不能漏一个字。要是说走了嘴,后果你知道吗?对老赵,对你,对袁书记……”

“知道,知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回吧。”白天才拔腿又要跑。

哈主任还是抓住他:“只要你一口咬死,八分地绝对不退,往后……”

“放心,放心,没问题。”酒气壮胆,就凭着这满身酒气,一甩手,他窜出了街门。

哈主任追到街门上,望着他摇晃着离去的背影。

十一

老队长家,一家人围住袁树梅坐在炕上,一片说笑声。

大家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树梅把该劝的话也都劝到家了。可二虎妈还是使劲地摇着头:“不行不行。树梅,好我的书记呢,你好大的面子,我咋敢回呢?可这件事,你实在是叫我为难。不行不行。 ”她紧闭双眼,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袁树梅微笑着继续追击:“还是你那句话,不能放二虎过他们家?”

二虎妈抽抽搭搭地一把搂住二虎道:“可怜我的虎娃儿耶,把他自小拉扯到这么大,长成八尺高的汉子,好容易呢。临完呢,反倒要给人家去当上门女婿,我咋舍得呢嘛?”

众人见她越是哭,越是觉得有意思,就更放声大笑。

老队长笑着拿手指头连连点着她,道:“你,你,你呀,都啥年月了嘛,还长着这么个死封建脑袋。没救了,没救了。”

二虎妈冲着老队长甩着眼泪鼻涕地大嚷:“都啥年月,你说是啥年月?到多早晚也只听说有嫁闺女的,没听说过嫁儿子的。当初你咋不嫁到俺们家来,咋不倒插门到俺们家来当上门女婿呢?”

众人见她又拍炕面又捶老伴,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笑得更歪了。

众人中只有二虎没有笑,他笑不起来。虽说跟桂云两个人成天里碰不上一两次面,有的时候几天都见不上一面;即使见了面,桂云也是故意躲着他,经常是几个月说不上一句话。可不知怎么了,桂云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拴在二虎的眼皮子底下。他对桂云生活的艰难看得一清二楚,就是恨自己帮不上桂云家一星半点的忙。他心里发急,可再急也没用,只能干瞪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是好几年了。他心里实在急得受不住了,就只好跑到村头小河边上去发呆,一坐大半晌,低着头,死死抱住脑袋,就这么坐着,坐着。他妈怎么喊他,叫他回家吃饭、干活,他就是不动弹,也不应声。一直要坐到月上三杆星满天,这才蹒跚着走进家门,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衣服不解鞋不脱,一头蒙进被子里,一直闷到太阳升。多少次有人想给他提亲,他妈对这事就更着急。可只要有人提起这句话,肯定要招来他的一通嚷,甚至是一通骂, “不就是要我娶个老婆给家里传宗接代吗?这个老婆我就是不娶,让俺们家绝了后,跟我有啥关系呢?谁要再跟我提亲,我立马一头扎进河里去!”吓得从此再没人来家给他提亲了。就这么个,一恍三五年过去了,他就这么单着,陪着桂云在那头寡着,一年一年地干耗着岁月,谁也难解开他们两家结下的这个死结。他们之间的这个死结,全村人没有不知道的,可是全村人也没有一个敢给挑破的。今天,这是冲着袁树梅的大面子,才能当着二虎妈和二虎这母子俩的面,把这个结了多少年的孽债,终于揭开了。这一揭开,第一个高兴的是二虎,还有他爹老队长,再就是跟桂云最要好的快嘴嫂子。所以当袁树梅今天挑头提起这番话,他们就特开心,连哄带乐地帮着在二虎妈耳边敲边鼓,只有二虎独坐在炕沿上,照是低着头,两手抱着脑袋,听着大家伙闹腾。他心里感激,就是不吭声。直到听他妈说什么倒插门、嫁儿子的话了,他才瓮声瓮气地低声道: “妈,当初要不是多亏他家福生,你如今就是想嫁你这个儿子,也是没有可嫁的,你咋不朝这上头想呢?”

二虎妈辩解道:“对,福生是舍了命救了我家娃,这呀,我到多早晚都忘不了他的恩。可现如今你是要嫁给小寡妇呀,这不是一回事呀!”一把抱住二虎,“不行,任你大书记面子再大,就是不行。这是我的娃,是我的命呀!”哭得更伤心了。

二虎妈越伤心,大家伙越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连二虎妈最后也跟着含着泪扑哧笑了。

十二

这会子在二虎家倒是一片喜色,就在这同时,在桂云家可是捅开了大娄子。

白天才乘着酒劲正站在瞎公爹的土炕前又蹦又嚷。瞎公爹咳着喘着拼死拼活地趴在炕沿边跟白天才辩理。桂云扶住公爹,转过身来跟白天才对嚷。根柱帮他妈也夹在中间嚷。毛丫抱住她妈吓得大哭。满屋子一片大乱!

突然,瞎公爹憋气了。好半天回不过一口气来。

桂云吓得大哭,死命地喊着:“爸,福生他爸,爸呀,你回来呀……”

根柱狠抹一把泪,扭头向街门外跑去,迎着老队长家的欢笑声跑去。

老队长家,二虎妈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大家伙围着她继续地笑着。

突然,门被推开了。根柱闯进来喊道:“舅奶奶,我爷爷他,他……”

“你爷爷怎么啦?他怎么啦?”袁树梅急着问。

根柱哭道: “他被舅爷爷气的,已经,已经不行了!”

袁树梅忙布置:“二虎,快,去卫生所请医生。”

二虎冲出门,骑上他那辆破自行车跑了。

袁树梅等所有的人随后一齐拥出老队长的家门。

在桂云家,白天才一见瞎公爹憋死了过去,酒被吓醒了一多半,乘着乱,悄悄地溜走了。

瞎公爹昏倒在炕沿边,四肢僵直,口吐白沫,吁吁地喘气,不时地吼咳,像是心都要随着咳吼声崩裂了。

桂云给他掐人中,顺气,哭喊着:“爸,爸呀,福生他爸,你可不能,不能够呀……”

毛丫跪在爷爷身边哭喊着:“爷爷……”

袁树梅等人在奔跑。

公路上,二虎伴着王大夫飞车前来。

桂云和毛丫在哭喊。

根柱喘吁着跑来,猛推开门闯进屋:“舅奶奶他们……他们来了。”

袁树梅、老队长、快嘴嫂子等人冲进屋来,冲到炕边。

袁树梅安排: “来,来,先把马大哥放平,躺好。水,水!”

快嘴嫂子端来了水。

二虎、王大夫拐进村口,飞车进村。

村路两边各家门上伸出来的人头焦急地看着。大半个村子的人随着二虎他们跑。

二虎提着医药箱冲进门来,一路喊着:“来了,来了,王大夫来了。”

院子里的人闪开条道,让王大夫朝里屋跑。

老队长在炕边推着闲人:“散一散,散一散,闲人都出去。”从人头上接过二虎递过来的医药箱。

人群向外散,王大夫向里挤。

屋里屋外突然都静了下来。

王大夫给瞎公爹号脉、听诊、量血压。王大夫拿起了注射器……

小院里挤了许多乡邻,叽叽喳喳地出着小声地议论开了。见袁树梅、老队长陪王大夫走出上房,立时又都安静下来,都凝神地听王大夫说话:“不要紧,不要紧。”王大夫掏出手帕擦擦眼镜片,又擦了擦满脸的汗,“让老人家静静地睡一睡,大概就能松缓些。”满院子的人都齐刷刷地“哦”了一声,大家悬着的那颗心又全放回到肚子里。只有袁树梅揣着一颗被愤怒塞满的快要爆裂的心,恨得牙根痒痒地轻声骂着:“白天才!你好啊……”

十三

白天才关在家里一个人由着性子发狂:“我咋了?都向你学,吃家食,把野屎。”一仰脖,一杯白干下了肚,“我看你就死在外头,一辈子别回……”

“乓!”门开了,袁树梅站在门外,正对着白天才伸出来的指头。

“哦,你,你你,你回来啦?”白天才像鼓满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说话都显得不利落。

袁树梅两眼死死盯住白天才,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跟过来的乡邻们原已挤到上房门上。老队长一见袁树梅两口子的情形,赶紧回身把大家向院门外推。最后,老队长自己也退出院门,回身把门带上。可挡不住乡邻们的脑袋又齐刷刷地从临街的矮墙上冒上来,大声地进行评论。

白天才听到院门外的议论声,好似找到了发火的对象。他一步蹿到小院里,嚷道:“说啥呢,说啥呢?有谁想说闲话,就进来,当面锣对面鼓,冲着我,砸来!”

袁树梅看着他冲乡亲们嚷,更火了,大声嚷道:“白天才!你还有脸说?好嘛,背着我,打着我的旗号,强霸困难户家的好田,够多英雄!你说呀!有理就给老乡亲们摆出来嘛!他马大哥被你气得差一点出大事。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告诉你,我绝不饶你!国家法律绝饶不了你!”

白天才偷偷瞥她一眼,瘪了的皮球全蔫了,脸变得煞白,手微颤着,惊恐地可还是倔强地把脑袋别到了一边。

十四

在桂云家,全村的人跟上袁树梅和老队长他们走了,连根柱和毛丫都随上快嘴嫂子去白天才家看热闹去了,满院子除了鸡和羊,全走空了。羊进了圈,鸡进了窝,瞎公爹沉沉地睡着,就剩下桂云和二虎两个人了。

他俩的事虽说已经拖了有几年了,但两个人却从来没有机会静静地坐在一搭,更别说扯个磨啥的了。现在可好,人全走净了,两个人真的肩并肩地站在了炕沿边,相互瞥了一眼,反倒别扭得不行行,目光赶紧都避开了。

二虎想找一句什么话说说,还没有等到他开口,已被桂云白了一眼,嘴里甩过来两个字:“稀罕!”扭头进了里屋。

她从里屋提出来一个大笸箩。二虎一见,赶紧送过去两张条凳,帮她把笸箩架好,再赶紧从墙拐拐抱起一大麻包小麦种,刷喇喇,毫不费劲地倒在笸箩里,又忙着送过来一张独凳,让桂云坐下。

桂云并不搭话,坐下来埋头拣麦种。

二虎站在一旁到处看看,见实在找不到什么可帮她干的了,于是,也凑过来蹲在笸箩边帮她拣麦种。他刚给自己面前拢过来一小堆,正准备仔细挑拣,被桂云一把将麦种全划拉到大堆里去,并停下手来冲着他说:“二虎,我求求你,往后在人面前……你别再丢人现眼!”

二虎道:“我,咋了嘛?丢人现眼?这会子又不是我要留下的,是袁书记,她让我留在你们家,怕你公爹有啥情况,好去请大夫。”

桂云道:“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刚才。”

“刚才?多咋?”

“多咋?就在白天才买回拖拉机的那会子,当着全队众人的面,你说啥了?”

“我说啥了?我当众骂了他,给你出了气。咋了,你还没谢我呢。”

“哼,还谢你?不骂你就算……”埋下头去紧着扒拉小麦种,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二虎一见她那泪花花,慌了,不知道说啥好,语不搭调地支吾道:“你,你看看你,我,我说啥了吗?我,没说啥呀?你咋就……好,从今往后,我在人前,我,绝不再说一句话,装傻,做哑巴,总行了吧?”

桂云的泪珠子更成了串。

二虎更急了:“我,我要再多说一句废话,就叫我,叫我这舌头从外往里烂,一直烂到舌头根子,不得好死!”

桂云含着泪,斜过脸挖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骂了一句:“没出息!”又埋下头,甩着泪,扒拉了几颗麦种。

二虎急得不知道再说啥好了。

桂云突然抬起头来,严肃地对二虎说:“寡妇子门前是非多,你好是不知道?你不怕人背后骂你,我还怕好嚼舌头的指着我脊梁骨搬闲话呢。”

二虎心里没鬼:“怕啥!谁爱嚼舌头,由着他嚼去,反正俺俩迟早……”

“迟早?迟早啥呢嘛?我跟你……多会子认过你吗?”桂云埋下头,脸憋得通红。

二虎道:“你不认我,我来认你还不行?反正,迟早,我肯定要搬进这个家里来,跟你过。”

桂云的头埋得更深了,两手微颤着,胡乱地紧着扒拉麦种。

二虎见她不吭声了,又小声往下说:“福生哥在世的时候常念叨,总说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舒心日子,一老是缺吃少穿,过得紧巴巴的。直到临完,他还是孽障地饿着个肚子……”

桂云眼圈红了,眼泪又要往下掉,说话的声音细得难以听见:“你,又提起这些个干啥呢?”

二虎的声音比她大多了:“我要提,我到多早晚都要提。我忘不了福生哥,忘不了福生哥对我的恩!”停了停,他接着说:“如今总算有了盼头,八分地大概是能还回来了,我再把俺的那一份带过来。农村人现在有了地,再加上我有这副壮实身子,跟头牛似的……”

桂云的心猛地一抖,在心底深处好似被一把钝刀子狠狠扎了一刀,她的脸色变白,变得惨白,木木地自言自语:“跟头牛似的,吃青草都能上膘……”

二虎浑然不觉,只顾接着往下说:“就是嘛,俺们俩豁上命干上几年,不说瞎话,我一定让你和你公爹过上舒心日子,好让福生哥放心。”

桂云的声音更轻了:“过上舒心日子……”

猛然地,她从幻觉中惊醒过来,盯住二虎,正色道:“二虎,往后你少对我说这些……你妈她……”

“我妈?她能咋了吗?能拴住我?锁住我?把我关进菜窖子里,憋死我?”

桂云满眼糊着泪,道:“实告诉你,二虎,要不是看着瞎公爹可怜,心里实在舍不下,又扯心两个细碎娃娃,我,早就取条麻绳绳一勒!世上难活人,干脆,别活!”声音发颤,眼泪喷涌出来。

二虎难过地低下头,心乱地手下胡乱扒拉着小麦种,鼻子酸酸地:“你是图说上几句,心里痛快,旁人好是能受得住呢?”

桂云突然站起来直视着他:“不!二虎,俺公爹不用你管了。你走吧,快走!从今往后,永远———别再走进我这个家门!”“哗” ,把门打开了。

“乓! ”二虎把门又关上了 :“不!我不走,就不走。今生今世,再不走了!”

“二虎,跟你说实的,我刚才不是随口说几句图痛快的,那全是我心窝窝子里的话。求求你,求你了,快走吧!今后,永远,你———别再见我的面!”

二虎看了看,反倒一屁股坐下了,道:“不,我不走,就不走,只盼你现时就一棍子打死我,正好,我立地挖个坑趴下,从此埋在你们家,烂在你们家,永生永世,再不离开你的这个家!”

桂云没办法了,微嗔地轻声骂了一句:“死皮子!”一扭脸坐下来———不吭声了。

满屋子静得连一丝丝响动都没有,只有笸箩里麦粒子沙沙挪动的声音。

瞎公爹微微翻动了一下身子。他们两人赶紧凑到炕沿边,桂云轻声呼唤着:“爸,爸,你觉着咋样?好些了吧?”

瞎公爹微微睁开一双瞎眼睛,模模糊糊地见他们两个人的脸挨在一起。瞎公爹伸出枯柴似的手在空中摸索着,他们两人同时抱住了瞎公爹的手。

瞎公爹的手微颤着,一丝泪滴沿着腮边慢慢地流下来。

十五

白天才在他家小院子里,他跳着蹦着地嚷:“不行,在外头,你当你的书记,天下大事归你管。只要进了这个门,对不起,你是我老婆,啥啥都得听我的,我说了算。”

袁树梅很冷静,冷冷地道:“哼,你说了算?”她突然严肃地厉声责问:“那小哈,刚才又来找你干什么?”

白天才没敢正眼看她,嘴里支吾了句什么,突然头一昂,回击道:“你你,算了吧!见着个屎壳郎,你也能比成金翅大鹏鸟,啥事被你一说就玄乎了。实告诉你,他来就喝了口清水,啥也没说,走了。”

袁树梅微微摇摇头,冷笑道:“既然你暂时还想跟我保密,好吧,那把这事就先搁着,说眼前的。桂云家的那八分地,咋办?”

白天才抢白道:“你说得倒好听,已经咽进了肚子里,哪见再吐出来的。告诉你吧,我把田埂也打好了,肥也送上了。你就看着办吧!”

袁树梅轻蔑地一笑,道:“那好啊,连肥料一搭里送给她家。帮助困难户,好事嘛!对不对?”

他们两口子说话,矮墙外却传来一片应答的欢呼声:

“对!”

“好!”

白天才更急了:“啥?你大方!这个家,你一年才回来住几天?穷家是我给你守着,穷日子是我一人受着,风里雨里,没明没黑,你在哪点呢?你在哪点嘛!不行,这田已经分下了,说到底,我———不换!”气得蹲在地上。

“非换不可!”袁树梅斩钉截铁地说:“别看只这八分地,党风、民心,都在里头呢!”见他蹲在地上不动弹,“那好,我这就领上人帮她家重新打田埂,连夜把肥料送下田去。马上就送!”说着就要走。

白天才蹦起来挡住门,嚷道:“你敢!我这就躺到地里去守着,看谁敢挪动一块土坷垃!我,我……”随手提上柄大锤,“我跟他们拼了!”

袁树梅冷冷地道:“你要跟谁拼命?那就冲着我来。诺诺,来呀!”

“你,你当我不敢?我,我……”白天才撸胳膊,甩拳头,像是真要动手的样子,就是脚下没敢挪动。

躲在门外听动静的老乡亲们见他们两口子真要动手,都吓坏了,一齐拥进小院子里来。

尕妹先冲进来抱住她妈,冲着她爸喊道:“爸,爸,你可不敢碰我妈。妈,妈……”哭了起来。

快嘴嫂子、七婶等妇女赶紧把袁树梅拉到一边,掩在身后。

老队长、三爸爸等老汉把白天才挡住,想好好劝劝。

白天才一见有人来劝,更来了劲儿,要在人前充英雄。他挣脱了劝架的人,提着大锤来追袁树梅,嘴里起劲地吼着:“你跑!你想跑!我看你跑!我把你……”

老队长吓坏了,追着白天才死死拉住他,对他嚷:“天才,天才,快放下,放下!太不像话了!树梅可是俺老乡亲们大家伙儿保上去的县委书记。”

袁树梅冷静地说:“老队长、三爸爸,你们都别拦。就让他来,看他敢动我一指头。”

白天才盯住袁树梅,嘴里数叨着:“我,我……”实在也是不敢动手,只是两手仍掂着大铁锤,得瑟着,道:“我,我,我砸不了你,我砸它!”提着铁锤奔向新手扶,“你不让发家,我还要这东西干啥?都闪开,闪开,看我砸了它!”捋胳膊,摆架势,朝手心里吐唾沫,大吼一声“嗨!”像是要把大锤甩起来的样子,双手紧捏着锤头把子,就是没有把铁锤举起来。

老队长是老实人,一见他这架势,赶紧上来抢铁锤,一面紧着劝:“可不敢,可不敢,三千几呢,不是闹着玩的。”

快嘴嫂子悄悄拉老队长的衣角,老队长这才慢慢松开手,蹭着蹭着退到一旁。

众人也渐渐向后退,闪开了场子,都看白天才怎么砸手扶。

白天才又发一声狠:“嗨!”这次把铁锤举起来了,嘴里还数叨着:“我,我……”举高了,眼睛却偷偷地瞥两旁。 “我,嗨! ”又一次把铁锤举了个高,可不见再有人来劝。他深叹一口气,把铁锤落下来,像是皮球又一次泄气了。他蹲了下去,紧抱住脑袋,呜呜呜地哭起来:“这日子,可叫我……叫我咋过呢嘛?我活不成了……”

老少乡亲们哈哈哈哈全笑了。只有尕妹一个人没笑,悄悄走到她爸的身边,拉住她爸的胳膊,轻轻摇晃着,两眼也同情地红了。

袁树梅可没多看她老汉一眼,她转身向大家伙喊道: “老乡亲们,俺们的责任田分下了,可我知道许多人家一时财力、物力、农机具、劳动力都有不少困难。俺们是不是在大包干的基础上,自愿搞起联户协作,互相帮助共同来把生产和生活都安排好。大家看,咋样?”

张爸爸和马姨姆走近袁树梅。

马姨姆先说:“树梅呀,你可是真正说到点子上了。田刚分下,俺们这些困难户,正愁的不行行呢!”

张爸爸接着说:“嘿,你的一句话,就叫正瞌睡,遇上了枕头,没说的了。”

小院子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老队长在众人的笑声中,激动地拉起袁树梅的手,颤颤地道:“树梅,树梅呀,你还是土改那阵子的样子,没变,没变呀!好,好!跟俺们还是紧紧贴着心呐! ”

快嘴嫂子跳上手扶向满院子的乡亲们摆着手,喊道:“哎哎,别说了,都别说了,各人回家拉车去,连夜就一家家地帮着送肥吧。”

袁树梅接着喊道:“头一家,送谁的?”

大家齐声高喊:“送瞎大爹家的。”

十六

月光如洗,大地如银,墒情正好的松软土地上,奔跑着无限欢乐的人群。

公社小队的广播喇叭真能凑热闹,冲着备耕生产的热闹场景,突然响起了《奔腾东流水》那特别鼓劲的歌声:

奔腾东流水

日夜滚滚流,千年万年流不断,一路笑声留。

春水甜如蜜,春水贵如油。

流呀!

流进大大小小的田垄,甜在种田人的心头。

在歌声中,快嘴嫂子猛地推开桂云家的街门,见桂云和二虎坐在一搭里脸挨着脸正埋头拣麦种。喜的快嘴嫂子一拍巴掌,冲着他俩笑着,嚷道:“好啊,好啰,我说怎么见一对花喜鹊子正围在你们家的房梁梁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呢!”

桂云羞的蒙住脸躲到一边。二虎只是腼腆地站在她的身旁憨厚地笑着。

快嘴嫂子把桂云一把拉过来就往二虎的怀里送,臊得桂云狠狠地捶打快嘴嫂子,一头埋向快嘴嫂子的身后。

袁树梅拉了辆胶轮车,领着大队人马走过桂云家门前,向院里大声吆喝着什么。二虎一听,一头冲了出去,接过袁树梅拉的车,随上大队跑了。

桂云也想跟出去送肥,被袁树梅拦住,指指里屋熟睡的瞎公爹,自己扭转身,赶上二虎帮着去推车。人们渐渐隐没在朦胧的月色里。

人们走了,门前和小院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桂云斜倚在门框上,依依地看着人们远去,她不觉地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广播喇叭里继续传来激昂的歌声:

奔腾东流水

日夜滚滚流。

千年万年流不断,一路笑声留。

春水火样的热,春水暖心头。

流呀!

流过山南海北的原野,迎来金穗飘香的丰收。

月光下,歌声中,送肥的胶轮车来回奔跑。

袁树梅满脸是汗,不知道又接过了谁拉的车,跟二虎较起劲地展开了比赛。

张爸爸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看他们,擦了把汗,又埋头向前拉去。

马姨姆提着水壶走来,咧开缺牙的嘴,笑了。

老队长在半路一把拉住帮忙搡车的尕妹,对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尕妹点点头,回身向村里跑去。

大喇叭里播放的歌声伴随着尕妹奔跑的身影:

奔腾东流水,日夜滚滚流滚滚地流。

哦……

同样在歌声的笼罩下,白天才站在街门前孤单又十分忐忑地向远处的田野眺望。见尕妹气喘吁吁地向家门跑来,他赶紧回身想往家里躲,被追上来的尕妹一把拽住,喘着大气说:“是我妈……是妈让我回来……我妈让你去……去帮帮人家……”

白天才犟的还要向上房走。尕妹的一声喊,止住了他的脚步。尕妹虽然还不大,可她已经知道这句话在他们家的分量:

“爸!听妈的话,啊!”

果然挺灵,尕妹一说“听妈话”几个字,白天才的脚自然地停住了。

尕妹跑到上房门前,替她爸拿来发动拖拉机的手摇把,就要上去替他发动机子,被她爸一把将摇把接过去,一面说:“拿来吧!这是你能摇得动的? ”一使劲,“嘟嘟嘟嘟” ,手扶的马达响了。他正了正回民的小白帽,坐上手扶的驾驶座,对尕妹道:“上车,俺们走!”

“哎!”尕妹跳上车斗,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动了。

在歌声的伴和下,拖拉机停在快嘴嫂子家门外,把她家门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鸡粪肥装了满满一车,径直地开到地头,车斗一翻,田亩里多了一堆上好的肥料。

袁树梅看着白天才笑了。

众位老乡亲围着白天才笑了。

歌声、笑声,车轮、汗水。

亮晶晶的月夜,春意盎然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