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高团长
休息十分钟期间,倒水的,上厕所的,相互串着赞叹刚才金副书记的讲话,可热闹了。几位女城管服务队员围着这位“男高音” ,又是拿吃的,又是拿玩的,好不容易才把这位“男高音”哄笑了,没事了。
一贯喜欢凑热闹的大老李,要是在平时,早跑到人堆里嘚啵去了,可是今天他是坐主席台的,他没敢乱动,经营户们也没敢随便靠近主席台,只好相互望着眼馋去吧。好在他的两边是金副书记和孙市长,两位领导都跟大老李热烈地交谈,得知大老李过去是筑路工人,金副书记夸赞道:“嗬!我们今天还真是遇到工人阶级中的一位代表了。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这个你知道吗?”大老李认认真真回答:“知道。”
金副书记道:“很好。”
金副书记热情地握住大老李的手,道:“我们要很好地感谢你呀!这一阶段你帮助我们做了许多实事、好事,今天我们能开成这个大会,就是你和我们的周发同志一起冒着风险开启的这个好头呀!这个,我没有说错吧?”
大老李被金副书记夸的,羞得不行,嗫嚅道:“这有啥呢,我是个小老百姓,也就是路见不平,瞎蒙了一回呗,有啥呢。”
金副书记道:“你这一蒙,还了得,竟蒙出一项大政策来了,让全市的进城创业经营户都受益。你这一蒙,可是立了大功哩!”
金副书记跟大老李说话,坐在会场前几排的经营户都静了下来,认真听他们两个聊天。当听到大老李为他们的事立下大功的话,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们这一鼓掌,引得全场明白的、不明白的也跟着鼓掌。惹得金副书记哈哈大笑,干脆拿起话筒,对全场说道:“我刚才是跟大老李说悄悄话,都引起你们的热烈掌声,可见大老李这次做的好事,是受到大家欢迎的。”
金副书记看到大多数人那不解的目光,道:“哦,你们还不知道我刚才跟大老李说了些什么吧?想知道吗?”
会场上响起回应声:“想知道。”
“好,我就把我刚才和大老李说的悄悄话公开吧。”金副书记就从那一天执法队抢夺高奶奶的苦苦菜说起,一直说到这一次大家要拿到的退赔款是怎么确定的,大老李在这整个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他问大家:“你们说,大老李该不该立功啊?”
“应该。”会场上一片呼声。
金副书记转身对阎书柏道:“我今天这是临时提议,不算数。你们下去研究一下,要是同意我的这一项提议,你们就要好好准备一张立功喜报,盖上市委、市政府的大印,再装上大镜框,大镜框上飘上大红绸缎带,要敲锣打鼓地送到大老李的门上去。可别忘了带一块长条大红缎子去哦,要给大老李披红戴花,拍一张大照片登到报纸上,让全市群众都知道,我们大老李这次为将城管执法转型为城市服务所起的重要作用。好不好?”
金副书记的话是对阎书柏说的,全场却响起了欢呼:“好!”
阎书柏主持会议,道:“请大家安静,我们继续开会。刚才金副书记讲话,被我们的小老乡打断了,现在请金副书记接着做指示,大家欢迎。”
大家正要鼓掌,被金副书记拦下了,道:“我主要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下面,我来专门给乡亲们介绍一位可尊敬的老奶奶,好不好?”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金副书记大声问:“高奶奶今天来了没有?”
余梅媛代为回答:“来了。”
原来,余梅媛嫌会场里放的小马扎太矮,高奶奶上了年纪,坐着屈腿,就从值班门房里取出一张高靠背椅,就近放在值班房的门口,让高奶奶坐在靠背软椅子上,余梅媛推着小牛牛站在高奶奶的身边,他们正聚精会神地听主席台上讲话呢。
金副书记问大家: “这位老奶奶,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大家七嘴八舌道: “认识。”
“我去她们家好多次了,新房子,破房子,我全看过几遍了。”
“幸亏有城管的同志和大老李他们帮忙,要不然,光是高奶奶自己,他们家,够呛。”
金副书记道:“你们许多人都认识高奶奶,可他们家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全场沉默了。
金副书记问:“想知道吗?”
包括大老李在内,不少人齐声道:“想知道。”
金副书记道:“好,你们想知道,我就来跟你们说说,很有教育意义来。”他对余梅媛道,“小余啊,这是你帮我们了解到的一个重要情况哟。”他又转对大家道,“你们不知道吧,我们这位高奶奶,她还是一位老红军的孙媳妇,是一位军烈属呢!”金副书记手上举起一封已经泛黄的旧信封,道,“是小余把高奶奶的祖父,也就是这位老红军写的一封家书给我转来了。我接到这封家书,立即让我们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去调查,他们很认真地进行了这项工作。那时是战争年代,部队用的是代号,市委组织部的同志一直查找到中央军委组织部档案馆,才查到了这支部队的正式番号。他们又按照档案的提示和军委组织部同志的帮助,好不容易把当年跟这位老红军并肩战斗的他的一位老战友找到了。他的这位老战友,和他从同一个班的战士开始在一起,一直干到在同一个团里当团领导,高奶奶的祖父,那时是团长;他的这位老战友,他的老搭档,那时是团政委。他的这位团政委,是在军政委的岗位上离休的,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当这位老政委听到他的老战友家庭的现状后,失声痛哭。是他颤颤巍巍给我们亲笔写来了这封详细的证明信, ”金副书记举起这封信,道,“这封证明信的主要内容是这样的:
“高奶奶的祖父叫高全勇,是从陕北边远山里跑出来参军的一位老红军。他是刚结婚三天就告别了新婚妻子跑出来的。在他家乡,除了留下他的新婚妻子和他的老父母,就只有一孔空空荡荡的破窑洞了。他的这位老战友跟高全勇同志在一起多少年,很少听他讲他自己家的事,每次只要讲一个开头,他就会泪流不止,他就狠狠地抹上一把泪,提上枪,跑到远远的野地里,抱住头,要哭好久好久。在随后的战斗里,他冲起锋来,肯定是不顾命,说不定又得负一次重伤。这几乎成了一条规律。所以在当时,谁都不敢在他面前再提他的家事。
“高全勇同志在部队作战不顾命都出了名,只要有啃不动的硬骨头,只要交给他,没有攻不下来的。他几次负重伤,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几次从死神手里把他又夺回来。到解放战争时期,他已经提升为团长。我们这座城市,就是被他啃下的一块硬骨头,是他带领先锋团,攻破敌人的坚固防线,第一个冲进了这座城市。这封信,是他在攻破这座城市后的第三天给家里写的。他写了这封信,顾不上给家里寄出,就匆匆留给留守部队的军邮员,第二天一早,他们团就出发南下了。就在他们团离开这座城市不久,在一次激烈的攻坚战斗中,高团长终于又一次负了重伤。这一次死神再没有放过他,他是牺牲在送往前沿包扎所的担架上的。这封信,就成了高团长的遗书。”
高奶奶听着金副书记的讲述,两只手紧紧抓住余梅媛的手,慢慢地颤抖起来,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金副书记接着讲述:“他的这位老战友记得非常清楚,高团长牺牲后,是他亲自签发的烈士光荣证书,交到了师的军邮科,让及时转到高团长家乡的政府。当时是战争环境,他们团每天在急行军,一路追击,一路打仗,他们离高团长的家乡越跑越远。而后方,土匪啦,国民党被打散的散兵游勇啦,残留的保甲长、地痞流氓啦,都还顾不上肃清,情况复杂。究竟是什么原因,由团政委亲自签发的光荣证书,最终没能送到高团长的家乡,是军邮员们一站一站地转送中间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另有别的原因?现在就不好说了。反正是,无论是高团长的家乡政府,还是高团长的亲人,都不知道高团长早已牺牲了,还在苦苦地等待高团长的消息。直到高团长的新婚妻子生下了高家的独根苗苗,也就是高奶奶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父亲在这座破窑洞里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高奶奶已故的老伴,高团长的亲孙子。
“等到他的这个亲孙子又长大成人,结婚了,就在他们新婚不久,他们的爸,也就是高团长的独生儿子,才拿出这封信,交给这对新婚夫妻,对他们小两口说:‘家里实在太凄黄,这孔破窑洞实在再难养活你们小两口,你们走吧,拿上这封信找你们的爷爷去吧。家里这以后再没有接到过你爷爷的来信,你们只有到他发出这封信的城里去找他了。你爷爷只要还活着,他现在肯定是个大干部,你们只要找到你们的亲爷爷,你们就有救了。去吧,去吧,找你们的爷爷去吧!’
“他们的爸把全家仅有的一小袋小米给了他们小两口,抱住他儿子痛哭了一场,就把他们小两口送上路,让他们一路走着,奔我们这座城市来了。”
高奶奶这时已经哭不成声,她只有紧紧抱住余梅媛,把脸死死捂在余梅媛的身上,不让哭声传出来。可两只耳朵还死劲地听着金副书记的讲述,只怕落下一个字。
小牛牛见奶奶哭了,也哭了起来。周发把小牛牛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哄着,尽量不让小牛牛的哭声影响金副书记的讲述。
金副书记继续讲下去:“他们来到这座城市,怎么能找到他们这位老红军的爷爷呢?到处打问,都说刚解放的那些日子,在这座城里住过的解放军太多了,可有谁能知道高全勇这个人呢?按照他爷爷这封信上对他们的严格要求,他们再困难,也只有咬紧牙关,自力更生,靠自己的劳动谋生,没有去找过我们这座城市的任何政府部门。几十年来,他们几乎干遍了我们这座城市所有的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到火车站扛大件儿,钻臭水沟修管道,淘粪池、扫大街、捡废品,什么都干了,为我们这座城市的各项基础建设,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可我们这座城市并没有给他应有的回报,直到他临死,也还是黑人黑户,在全城被人们早已遗忘的那个乱坟堆旁,苦苦地守候了一生。
“他这苦苦地守候,就源自他爷爷留给他的这一封遗书。他爷爷的遗书里是这样写的,我给大家念几句:
“ ‘我知道我们家生活得艰难,住在荒土坡坡小山梁梁下那孔破窑洞里,周边的乡亲们都因为活不下去,全搬走了,只有老爸你,就是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舍不下老祖宗留下的这一孔破窑洞,在这一方,厮守了几辈子。我是跑出来当上了红军,现在是解放军的团长了,可现在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迫切盼望快得到解放,我们每天急行军,每天在打仗,还不能顾到家里,只有等到彻底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我才能回家来,把你们都接出来,过上好日子。可现在还不行,你们还得再忍耐一段时期,也就是最多一年半载吧,我就可以回来接你们了。再等一等,等一等吧!
“ ‘现在,我们的党和政府都困难,我知道你们也很困难。我们再困难,也要自己想办法克服,我们要自觉地同党和政府一起熬过这最艰难的日子,一定不能给党和政府增添一点负担。一定要记住,不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打着我的名号去向党和政府伸手,要这要那。什么也不准要,提都不准提!有再大的困难,也要自己咬紧牙,熬过这最后的一段艰难日子,切记切记!’
“就是高团长的这一段话,让我们面前的这位高奶奶和她已故的老伴,在我们这座城市,从新婚的小两口一直熬到今天的满头白发。
“我们亏欠老红军高团长和高团长的遗属们,亏欠他们的太多太多,我们今天过着幸福生活,可是,我们却没有照顾好高团长的后人,我们愧对老红军高团长呀! ”说着,金副书记眼圈也红了。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悲痛心情强压抑住,接着又说下去:
“在接到高团长的老战友,这位军政委的证明信后,我立即下了几个指示:让我们的民政局向全国的民政部门发了个通稿,特别是沿海的几个省市,请他们协助查找高奶奶的儿子和儿媳妇,并帮助他们尽快回来,让他们一家早日团圆,让他们回来照顾好他们年迈的老母亲和年幼又残疾的小牛牛。
“我又让民政局赶快调拨一套新房,现在已经装修好了。我们要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赠送给我们这位老红军的后代,请我们的高奶奶晚年过上一个与我们普通市民同等的舒适生活,以慰藉解放我们这座城市的英雄,老红军高团长。
“同时,我又派城管服务队的周发和张荣生两位同志,按照高奶奶所说的大致方位,去高奶奶的老家看看,如果能找到高团长的其他直系亲人,一定把他们都请到我们这座城市来,我们一定要尽到赡养的责任,以告慰高团长的在天之灵。
“现在,周发和张荣生都回来了,他们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找到了高奶奶他们家的那一孔破窑洞,可是,窑洞早已塌陷,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周边活动的痕迹。周发他们在当地乡亲的帮助下,挖开了已经塌陷的窑洞,在里面搜了个遍,只找到已经朽烂的一床花布棉被和几片已经破损的瓦罐片片。那几个瓦罐片片,他们没有拿回来,这一床朽烂的花布棉被,他们带回来了。据高奶奶说,这是她娘家给他们结婚送的唯一的一件嫁妆。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能再见到她家的这件嫁妆!”
高奶奶实在强忍不住,号哭出了声。也就只哭出两声,她就死死地把脸捂在余梅媛的怀里,把号哭声硬是闷了回去。
金副书记继续往下讲:“周发和张荣生请当地政府查找高团长在当地还有没有直系血亲,结果一个也没能找到。据当地的同志回忆,高团长没有见过的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高奶奶的公公婆婆,已经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的低标准时期,没能挨过那一场饥荒,早已故去了。
“周发和张荣生在临离开高团长家的那座坍塌的破窑洞时,两个人跪在窑洞前,挖了一抔黄土带了回来。
“今天,我要代表市委、市政府,在这隆重的大会上,把周发他们带回来的这一床高奶奶结婚时用过的花布棉被和他家窑洞前的这一抔黄土,交还给高团长的亲孙媳妇高奶奶。同时,我们还要把市委、市政府赠送给高奶奶家的新房的一串门钥匙和本市居民的户口簿,郑重地一并交给高奶奶。还有,从本月起,高奶奶就是本市的市民了,按照低保政策,也是从本月起,市民政局就可以按月发给她低保养老金和小牛牛的残疾人补助金。有了每月由政府发给的这一点钱,高奶奶从此再不要去卖苦苦菜了,你就把小孙子照顾好,等到今年新学年开学,我们负责把你的小牛牛送进全市最好的学校上学,我们决心把高团长唯一的他的这第五世亲玄孙,培养成国家的有用人才。剩下的,就是等着你的儿子儿媳妇回来照顾你老人家安享晚年吧!”
会场上响起掌声,大家交头接耳,都在赞叹市委领导替高奶奶想得周到,做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
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金副书记高声宣布:“请高奶奶接受我代表全市人民对老红军高团长和他的遗属的这一份敬意。”
高奶奶的脸已经被泪水浸洗,她想站起来到主席台前去接受金副书记的馈赠,在余梅媛的搀扶下,她在靠背椅子上动了几动,腿软的,就是没能站起来。周发赶紧上来帮忙,和余梅媛一左一右,终于把高奶奶扶着站了起来,可她的两腿发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金副书记连忙喊着制止道:“高奶奶,你别动,你别动,我们把赠品送到你面前来。”
于是,孙市长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塑料袋装着的那床已经朽烂的花布棉被;阎书柏捧着用一个锦盘托着的从高团长家窑洞前取来的一袋黄土。金副书记也托着一个锦盘,锦盘上放着一串门钥匙,一个户口簿,以及市民政局发给高奶奶本月的养老金、小牛牛的补助金。他们三人穿过会场,在全场群众雷鸣般的掌声中,一步一步向高奶奶面前走去。
他们走到高奶奶面前,由推着小牛牛坐的轮椅的张荣生,代替高奶奶接过孙市长捧着的花布棉被,由周发代为接过金副书记手捧的放着门钥匙、户口簿和现金的托盘。高奶奶却是从阎书柏手里接过了她家窑洞前的这一抔黄土。
高奶奶将这抔黄土捧得高高的,两腿一软,双膝跪倒在地,在余梅媛的搀扶下,向这一抔黄土深深地匍匐着,慢慢地拜了三拜,随之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号哭。小牛牛一听奶奶这凄厉的嚎哭声,也随着发出了尖细稚嫩的哭声。他们那凄苦而又充满感激的哭声,久久地,久久地在大会会场上空回荡,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