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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1.32 第三十一章 对孝敬的赞许

第三十一章 对孝敬的赞许

这一天,城管执法队过去经常巡逻的几个点上,一早同时出现了一张大布告,大致内容是:经上级批准,于5月18日9时,召开摊贩经营户大会,邀请摊贩经营户们踊跃参加。会上,城管执法大队的领导将向摊贩经营户们做检讨,还要发还过去收缴的所有财物,有丢失的、损坏的,都要照价赔偿,并请大家对城管工作多提批评和建议。

这一张布告像是一颗重磅炸弹,在摊贩经营户中间可是炸开锅了,大家口口相传,议论纷纷,说这是太阳打西边出了,过去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儿,还真的会有呢!随之,高奶奶家的事儿也被广泛传播开了。

离5月18日开会还有十多天。这十多天里,全市的摊贩经营户可都忙开了。有人就是不相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就跑到高奶奶家去看。起先是一个两个地去,这一个两个的又带了一帮一帮地去,连高奶奶、小牛牛和大老李都成了他们寻访的热门对象。

大老李本来就喜欢嘚啵,这一下可是过足嘚啵瘾了。他那间小生资门市部门前,简直成了说书摊,都是来听他“嘚啵”的。来了一帮,走掉一帮;换过一帮,又来一帮。他就一遍一遍地从头再讲。他从周发拦护高奶奶讲起,讲到周发他们几个偷偷摸摸帮高奶奶卖苦苦菜,卖鱼,又讲到自己被请去当贵客,坐上主席台,亲耳听到把一中队长———他们队里的人都叫他“套近乎”的那个人,就因为前几天他带领执法队的人强行没收经营户的财物,给撤了职,官帽子都给弄丢啦!

大老李说到他听到的更新奇的一件事儿是,他亲耳听到执法大队阎大队长竟然尊称我们老百姓是他们的父母,他们是人民的儿子。过去都说当官的是百姓的父母官,现在反过来啦,当官的要做儿子,小老百姓反倒要做他们的父母!他一再声明,不是自己耳朵背,人家阎大队长就是这么说的。这是真的!

就这么说吧,不管是他听懂的,没有听懂的,他都掏出去了。说的人,越说越带劲儿,说得眉飞色舞;听的人,越听越来神,听得有滋有味儿。他说不烦,这是他一生中最最得意的一段经历,他怎么能说得够呢!听的人也听不厌,这都是前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怎么能听得烦呢?说得来劲儿了,大老李干脆开上他的大三轮电动车,拉上几个人,后面还跟上一大帮子骑电动车的、骑自行车的,一起跑到高奶奶家去,让人家亲自去看。

有两天大老李没去高奶奶家了,这是高奶奶对周发和大老李他们一再央求的。高奶奶对他们说:“你们看,这几天,这个带来点吃的,那个带来点吃的,我们祖孙两个肚子有限,吃不多,带来的东西可别放坏了,你们这一阵子也太辛苦了,歇几天吧,别再天天来挖苦苦菜换吃的了,等我们把这一堆先吃完再说吧。”就这样,周发、大老李他们这几天都“放假”了。

他们几个是放了假,可高奶奶家却没闲着,去了一帮又一帮,看了新房看破房,像走马灯似的。去的人,有一些去了几趟,成了他们家“旅游”义务导游员。有的不好意思空手去,想着他们家缺什么,就带点什么去。这几天,高奶奶家真是什么也不缺了,吃的,用的,都有了。还有搬来桌子、凳子、锅碗瓢勺的,连扫帚、簸箕、苍蝇拍,都有人随手带来了。

还有更奇的是,金副书记来看望高奶奶家,被电视台拍了摄像,一遍一遍地播放,还被记者拍了一张大照片,登在报纸的头版,上面是小牛牛坐在轮椅上,由高奶奶笑呵呵地推着,金副书记弯着腰正给小牛牛嘴里喂巧克力,在轮椅的横板上放着的,就是金副书记送的那台小手提电脑。

报纸的二版头条登了一篇记者的随访记,里面有这么一段话,在电力局里炸开了锅。这一段话是这么写的:“高奶奶家自从盖起土坯房至今,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家就没有通过电,这大概是全市唯一一家不通电的人家了。金副书记给小牛牛送了一台小手提电脑,因为没法充电,成了他们家的摆设。”这一段话,让电力局的人脸上实在挂不住,电力局局长赶紧找来下面的人商量怎么办?电力局出人出力,这没问题,问题是,高奶奶家本来就是盖在全市最偏远的一处荒废的乱坟堆边上,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相距至少也有五六百米,要通电,中间就得栽好几根电线杆,还要拉那么长的电线,材料费谁出?还有,一旦通了电,就得掏电费,高奶奶家能有那钱买电吗?电力局局长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朝大办公桌上“啪”地甩下五百元钱,道:“我带头捐了。人家城管大队能捐钱盖房,我们就不能捐钱让他们家通电?”于是,电力局上上下下都踊跃捐款,架线工更是连夜上阵,仅两天,高奶奶家通上电了。等大老李来到高奶奶家一看,也惊傻了。才两天没来嘛,怎么电说通就通上了呢?听高奶奶说,几年的电费人家都给预交了,不用高奶奶再掏钱了。还有自来水,也被自来水公司接过来了自来水管,在高奶奶家房里安上了水龙头和白瓷洗脸盆。水、电都有了,高奶奶高兴地拉住大老李的手,眼泪汪汪的,指着那电灯、电线、水龙头和小牛牛正在玩游戏的手提电脑,颤颤巍巍的,就是说不出话来。

余梅媛还在高奶奶家。这几天周发和大老李他们是“放假”了,可余梅媛没有给自己放假,乘着高奶奶家这几天不断有人来探访,她要抓紧时间跟探访者们交谈。她每天有意穿着整齐的制服到高奶奶家去,这些探访的摊贩经营户们见是执法队的人,却是一位和蔼文弱的女同志,这又是在高奶奶家里,所以说话没有任何顾忌,有大着嗓门发议论的,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有提批评的,有提要求的,都把她当成是政府代表和发言人了。

余梅媛不愧是学社会学的,她的大脑这几天简直变成了电脑信息处理库。她看似无心,实为有意,就在和群众的随意交谈、有说有笑中,大家说的每一件事,都被她立即输入“电脑” ,进行分类处理和归档。这是群众自觉自愿、高高兴兴、送上门来的社情民意。大家敞开心扉,毫无顾忌地有什么说什么,她却是像一块干瘪的海绵,痛快淋漓地尽情吸吮着来自群众的真心告白。一旦发现较为典型的案例,她更是不愿轻易放过,她要在大家热热闹闹的七嘴八舌中,有意识地把话题围绕到这个典型案例上来,把这个典型人物的身世、经历、近期需求、远期渴望,等等,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一回到家,她立即打开电脑,把所有记忆全都输入电脑,这都是极为珍贵的来自现实生活的第一手资料。多亏余梅媛年纪轻,脑子好使,那像潮水般涌来的五花八门、杂乱纷繁的群众生活素材,她居然能有条不紊地记录进她的电脑信息库里。

第二天,到高奶奶家来向她咨询的、向她倾诉的人就更多了。那一天晚上,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天已经黑了,高奶奶家又是在乱坟滩边上,毕竟是女同志,她不敢走了。高奶奶也不放心,不肯放她走。就这样,她干脆在高奶奶家住下了。好在现在电灯也有了,还有一台小牛牛的小电脑,等她把高奶奶和小牛牛都安顿睡下,她坐在小电脑前,开始整理她这一天的记忆。等她把资料整理完毕,从电脑里转录进她随身带的U盘,再搂着小牛牛睡下,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

第三天,也就是上午十点多吧,大老李领着一帮人赶到高奶奶家。高奶奶先把大老李拉到一边,对他说起这两天小余姑娘太累了,白天总有那么多的人来找她问这问那,她要说那么多的话,连一口水、一口饭都顾不上吃喝。昨儿晚上,她忙得都没能回家,天黑,路远,又背,怕路上出问题,只好留她跟小牛牛挤在一起睡了一晚上。这可把小牛牛高兴坏了,兴奋地眨巴眨巴眼睛,等“妈妈”上炕来搂着他睡。可人家小余“妈妈”是工作同志,忙,她只好先上炕去搂小牛牛,等把小牛牛哄睡着了,小余姑娘又爬起来,坐到电脑前,不停地忙呀,忙呀,一直忙了大半夜,天快亮了,才忙完睡下。看着小余姑娘忙得累得都显得瘦了一圈,自己实在心疼得不行行。你看,今天一早,她身边又围了那么多的人,说呀,说呀,她那弱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呢?高奶奶急得拉住大老李,道:“你快想个办法,帮帮小余姑娘吧!”

大老李一听,也急了,只丢下一句话:“我去找周发。”开上三轮就跑了。

不多久,张荣生开上小面包,拉着周发和大老李一起回来了。

原来,刚才大老李跑去找到周发一说,周发赶紧向中队长张荣生汇报,张荣生拉上周发、大老李,赶紧又敲开“营长”办公室的门。

这两天执法队大楼里是没有见到余梅媛,大家只当她接受“营长”安排的特殊任务,在高奶奶家陪小牛牛玩儿呢,没想到她在高奶奶家接待起群众来访了。更没有想到群众来访的热情是那样高,对已定下的5 月18日的大会的期待是那样大,想问的和想要解决的问题是那样多,而且迫切,简直就等不到5月18日那一天。现在围住余梅媛,好像5月18日的大会已经提前在高奶奶家开始了。让余梅媛一个人来承担整个大会将要解决的问题,这担子太重了,于是“营长”下令,赶快派援兵去支援余梅媛。

周发、张荣生的到来出乎余梅媛的意外,也使她大喜过望,心情一下子舒缓了许多。

来访的群众一见又来了两位,并且是男同志,比这位年纪轻的女同志说事情肯定要靠谱得多,大多数人就转到周发、张荣生的身边来了。

今天来的人里有一位特别抢眼,他的上下门牙全掉了,鼻子、脸上还贴着纱布,原来他就是那天从车后挡板上被狠狠摔到地上的那位。他朝周发面前一站,旁边紧紧拉着他的,是他那蓬头散发的瘦老婆。他就这么站在周发面前,一言不发,不过,看样子,他已经跟余梅媛谈了好久,那一肚子的气已经消了许多。

大老李赶紧过来给周发作介绍,说:“这就是那天举着切西瓜大刀要砍你们“套近乎”的那一位,姓姚,我们都叫他姚三。他有时也把他的水果摊摆在我们农贸市场的外面,就为这个,过去没少跟那个胖专管员斗过嘴,有一次还差点动了手!”

周发问:“你们挺熟?”

大老李道:“熟。那一次他们要动手,就是我在旁边拉的架。我们早就熟悉。你别看姚三平时性子急,可是个好人,为人爽快,仗义,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要说那一天想砍你们的‘套近乎’ ,他还几次发狠想宰了那个胖胖的市场专管员呢!要不,我们怎么不让他再在农贸市场外面摆摊儿了呢,就怕他哪一天火气真被惹上来,会闹出人命来……”

不提那个胖专管员还好,一提起来,姚三的火又上来了,气得呼哧呼哧的。吓得他老婆在他身边紧紧抓住他的粗胳膊,嘴里还直念叨:“可不敢呀,可不敢呀,家里还有咱们的两个娃呢!”

气得姚三把他老婆的手狠狠地扒拉开,道:“你这是干啥嘛?专管员现在又不在,我杀谁去?他人不在,还不准我生生闷气啦?”他一把拉住周发,像是真正见到了亲人,在肚子里闷了好久好久的苦水,终于有往外倒的机会了,“同志啊,你可是不知道,这些专管员,自从他们胸前挂上那块小牌牌,他们家就再没有买过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日用百货。你以为他们就只管每个摊位每天收两块钱啊?不,他们见啥拿啥,想啥要啥,你还得笑着脸把东西双手捧着送到他的面前。只要他一转身,没有不啐吐沫的!就是这号不是人养的东西,你说他是贪污?够不上;你说他能把你吃穷了?不至于。可就是像一口吃了个苍蝇,恶心人!他可是每天总在你的面前嗡啊嗡地飞不走,你说气人不气人!只有把他们一刀给宰了,才能永绝后患。”

姚三老婆不干了,道:“你图痛快,一刀把人家宰了,可你呢,能活吗?一命偿一命,这个你不懂?”

“我管那些个!”

“你不管,我得管。你一死,痛快!可你身下那两个没成年的娃呢!”说着说着,姚三他婆姨又吧嗒吧嗒掉开眼泪了。

姚三道:“你看你看,我还没有死嘛,整天哭哭啼啼的,烦心不?”

姚三老婆转身紧紧抓住周发道:“同志啊,你不知道,那一天我这死老汉追着追着去跟你们的那个领头的要拼命,可是把我吓得呀,魂都吓飞了。幸亏你们的车跑得快,要不,真可就出了大事了呀!”

大老李对周发道:“你们那一天肯定是把姚三惹急了,要不然,他不会是那样……”

周发紧紧拉住姚三的双手,道:“姚大哥,真对不住你啦,那一天叫你受苦了。行啊,我们这叫不打不相识。我姓周,叫周发。”

姚三道:“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周发挺诧异。

“那一天别人都抢着把我的卖水果车向你们的大卡车上抬,水果撒了满地,只有你,满地帮我捡水果。你们的车都开了,你还在帮我捡,临了一面去追你们的车,一面还掉过头来对我喊:‘对不住啦,对不起你大哥呀!’那一天喊的就是你吧?”

“没错,只可惜那一天我帮不了你更多的忙。”

“这就可以啦。大老李早就给我介绍了,说你老弟不怕被开除,舍了命地当众敢救高奶奶,就凭这一条,你够哥们儿,我服你。 5月18日的大会上,我不会跟你们胡搅蛮缠,更不会撒野了,就看在你老弟的面子上,我听你的。我相信你老弟不会亏了我。”他转对大老李,问道:“大老李,你说我说的在理不?”

大老李答道:“在理。”大老李接着介绍,“在他们执法队,不光我们这位周老弟是大好人, ”他拉过来被另一堆人围住的余梅媛,道:“这位女同志心也特和善,别看她人长得好,又文弱,可是个大学生呢!他们执法队可是有好人呢!”

等不及大老李介绍完,余梅媛被刚才围着她的那一堆人又拉走了。

大老李接着道:“他们的大队长,那位从部队刚下来的营长,那更是一位大好人,那天是我亲眼所见,当着全大队的面,把指挥抢你水果摊的那个瘦猴‘套近乎’ ,说撤,把他的官帽子全撸了,一撸到底。不过,这小子也滑,后来跟着我给高奶奶家盖房子,我是故意为难他,多重多累的活儿,我都让他干。可他乖巧,装孙子,叫他干啥他干啥,那一天我可是没少折腾他,他是一声没敢吭,没敢偷懒耍滑,老实了。”

姚三听着特解气,道:“都一撸到底了,他还敢不老实?再不老实,把他干脆开啰!”

大老李道:“是啊,那一天我就是这么想的,就想看着把他给开啰!可那小子一副孙子样,就没有让我找上他的茬儿。”

姚三幸灾乐祸地说:“唉,真可惜,没落到我手上。要是落到我的手心里啊,不把他折腾死了才怪!”他转过脸来对周发道,“5月18日那一天,你们不是要在大会上征求我们的意见吗?我大老粗,说话不好听,你们愿听不? ”

周发赶紧说:“姚大哥,你说,再难听的话,你尽管说,我们都愿意听。”

姚三道:“我只说一句话:你们给我们这些爹不爱、娘不疼、到处撵、到处躲的流动摊贩们能安个窝窝子。我们这口袋憋,没有多少油水好榨,就别收我们这可怜巴巴的几个碎钱啦,让我们安安生生挣几个能糊住一家几张嘴的吃饭钱,行不?”他转头问大老李,“你说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周发接口道:“不过分,一点不过分。我们‘营长’ ,哦,不,我们大队长已经说了,老百姓的生存权、生命权,这是老百姓最基本的权利,我们连老百姓的生存权、生命权都保证不了,我们还叫什么共产党?还执什么政呀!”周发特别强调,“我们大队长的这番话,就是从你姚大哥被我们摔在硬马路上的事说起的。他那天说起你被摔的事儿,发的那个火呀,大嗓门喊的,我们的办公大楼差一点被震塌了。”

大老李接口道:“不假,不假,那一天他们大队长发的那个火呀,我是亲耳听到。就为你被摔,他们‘营长’真是气炸了肺,吼得整座大楼发颤,吓死人哩!”

姚三真是没有想到,为他的事,人家大队长会发那么大的火,动了真格的,把那个瘦猴一撸到底!姚三真的被感动了,嘴唇微颤着,过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行了,我啥话不说了,有你们这位大队长,我啥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