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彻大悟
开罢全大队会议的第二天上午八点,阎书柏跑步准点到了单位来上班,见只有一中队的一部分同志站在面包车前在等他,其他的人和车都没了。一问,回答是:他们等不住,先走了。于是,阎书柏上了小面包,和一中队的同志一起到了高奶奶家。
下车一看,阎书柏吃惊不小。他看到,一排排新砖码得整整齐齐,石料、木料已经运来了不少,二、三中队的同志一个个手拿工具,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像是等待他的检阅。大老李站在这一行列的最前面,笑么呵呵地看着他。
阎书柏惊奇地问道:“你们,这是变的什么戏法儿?这是……”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齐地大声笑着回答他:“保密!”
阎书柏再一转身,见高奶奶站在她家门前,也是笑么呵呵的,只是样子变了,是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显得特别干净利落。那一头银丝刚刚被梳理过,也显得俏丽鲜亮。
阎书柏赶紧走进高奶奶家,一看,也变了:拉走了堆了很久的废品,屋里不仅显得宽敞干净了许多,并且像是被洒了半瓶香水,香喷喷的。炕上铺的是崭新的被褥,小牛牛换上了崭新的童装。余梅媛坐在小牛牛身边,掰着面包,正一口一口地喂他。
阎书柏惊奇地问余梅媛:“你们,你们这是……”
余梅媛没等阎书柏说完,忍不住扑哧笑了,做了个鬼脸,诡秘地也只说了两个字:“保密!”
这神兮兮的一幕,真的把阎书柏闹蒙了,昨天下午自己不在,去李局长那儿汇报工作了,就半天时间嘛,竟然一切全变了,不知道他们这戏法儿究竟是怎么变的?
他走出高奶奶家的破房子,见小张站在门外等他。
张荣生道: “ ‘营长’ ,大家正等您发布命令开工呢!”
原来这还是设计好的一场虽是简单却也隆重的开工典礼!
阎书柏走到整齐站立的施工队伍前面,见不仅是二、三中队的同志,一中队的几位同志也站在队伍中间,其中就有“套近乎” 。 “套近乎”昨儿晚上听了尹副书记的训诫,不敢再惹事,老实了。这会儿站在队伍里,脸上虽然显得羞涩,可也是立正挺立,挺精神的。
阎书柏感到特别兴奋,他那洪钟似的嗓音把这远郊空旷的施工现场震出一串回声:
“现在我下达命令:开工!”
他把外衣一脱,跟大家一起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一面干着,一面低声问张荣生:“你对我说实话,买这么些青砖石料,经费从哪儿来的?”
张荣生人老实,从来编不来谎的。他笑着看看“营长” ,只会老老实实悄声回答道:“昨天下午,是三中队长发起,大家踊跃捐的。连大老李都立马跑回去拿来一千块钱捐了,大家拦也拦不住,他说:‘你们拿的是死工资,我们个体户,天天来的是活钱,多捐点,没啥。’ ”
阎书柏大声道:“这么好的事儿,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行了,这捐款里面,有我的一份,下午我就把钱带来。”
下午,阎书柏拿来三千元,交给执法大队姚会计。姚会计觉得“营长”捐得太多,怎么也不肯收,可又拗不过“营长” ,只好拿了钱去找张荣生,跟张荣生一起站到了“营长”的面前。
阎书柏脱了个大光膀子,正跟大家一起搬石头,在给房基打石头根子,呼哧呼哧的,见张荣生和姚会计站在他面前。他顾不上擦汗,问:“什么事儿?”
张荣生迟迟疑疑地道:“姚会计来找我,说您,您拿来了三千,她,她觉得,她觉着您,您是不是,拿得太多了。”
阎书柏真是有点生气了,道:“刚才姚会计就跟我磨叨了半天,你又来磨叨。怎么啦,嫌少,再加点儿?”
“不,不是,姚会计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说,您也是拿死工资的,这够您快两个月的生活费了,您全拿来,您家里不用了?”
阎书柏没好气地道:“我没有申请过生活补助吧?”
阎书柏的大嗓门,引得大家都围拢了过来。
阎书柏接着道:“实话对你说,我在藏北边防十多年,在那无人区,发了工资没处花去,攒下啦!拿出这一点钱来帮助高奶奶,这是应该的。哦,难道只准你们捐,就不许我也捐一点儿?”
他见张荣生和姚会计站在面前不动弹,大家也都围着紧盯着自己,他干脆说:“咱们也干了好一阵子了,那好,咱们都就地坐下,歇口气,喝口水,听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大家早就想听他讲故事了,几次让他讲讲他在藏北无人区生活十几年的事儿,觉得那特神秘,特新奇,可他就是不讲,总拿一句“该吃饭吃饭,该拉屎拉屎”搪塞过去。这一次,乘着好兴头,大家以为“营长”一定会讲他驻守藏北边防的故事了,所以兴趣特高,都扬起脖梗儿等着听。
阎书柏知道大家的心思,可就是不愿讲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事儿。不光在外面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就是在家里,他妈几次想听听,他都是把他媳妇邢文静推到他妈的身边,自己躲到小书房里看书去了。他是觉得,要讲过去的事儿,总不能讲他跟赵瑞芳在那“营长的山崖”上进行意念中的“鹊桥会”吧,只能对大家讲那些“模范事迹” ,这就有了炫耀的味道。炫耀自己,这怎么能是阎书柏内敛、沉郁、低调的性格呢?所以,他只能让大家失望。即使是自己最最心爱的妈妈,其他的任何愿望,他都会拼尽全力,给予最大的满足,唯有这一个愿望,他只能心含愧疚地悄悄从妈妈的身边离开。
今天,大家又在等着听他的故事了,可他讲出的,却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另外的事。他是讲他参加赴内地参观英模代表团时,有一次到了一座城市,那座城市正发生一件轰动全国考古界的事情:在那座城市的郊外,刚发掘出一座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皇帝的陵寝。这座城市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儿,当然就请他们去发掘现场参观了。
到了发掘现场,看完了主要的参观项目后,阎书柏一个人闲溜达。走到一处,见到有一些待运的文物,其中有一个大竹筐,里面装的全是死人的骸骨。他就跟文物管理人员闲聊,问他们,这筐里装的是谁的骨头,怎么和文物放在一起呢?谁知这位同志的回答,竟让阎书柏站在一旁沉思了很久。
这位同志说:“这个竹筐里装的是一个皇帝和两个盗墓贼的尸骨。皇帝的尸骨大概是被盗墓贼严重地翻动过,早就被抛出棺椁,扭曲地躺在一边。当墓穴中的财宝被上传得差不多了,上面的人把盗洞封填了,两个盗墓贼被活埋在墓穴中。当时,两个盗墓贼大概是祈求皇上的庇护吧,就都紧紧地趴伏在这个皇帝的尸骸上,三具尸骸就这样混为了一体。经过上千年的掩埋,今天我们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皇帝的尸骸,哪个是盗墓贼的骨头了。只有把他们装在一起,拉回研究院去,用现代的科学方法,看能不能把他们区分开。”
他一面讲述,脑海里一直在思索,并说道:“不管这个皇帝在历史上是个怎样的作为,他在位时,总是享尽荣华富贵,位于千万人之上作威作福的吧?而这两个盗墓贼,之所以会被活埋在墓穴里,是因为在他们那个盗墓贼群里,其地位肯定也是最低下的,只是两个小毛贼而已。一个贵为皇上,一个贱为毛贼,可是最终,他们都被混到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这一离奇的事实,难道不能给我们一些启迪吗?”
花中琦立即接口道:“对啊,就说我们那位慈禧太后,老佛爷,她贵为皇太后,实为大清国末代‘女皇上’ ,统治了大清国最后的几十年,可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全国的财富都是他们家的。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贪得无厌,恨不能把全国的宝物都搬到她的坟里去,供她一个人享用万万年。可她怎么能想得到,她那尸骨未寒,就被人挖了出来,抛到棺材外头,趴伏在地上。不要说她坟里的宝物全被搬空,就连她含在嘴里的,塞在屁股眼儿里的,全被抠了出来,真可谓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真正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用毕生贪来的钱财,到头来弄成个一无所有。”
阎书柏感叹道:“花中琦说得真好。就这两个在当时是最高掌权人一生的贪婪和最后的结局,真使我顿感大彻大悟啊!”
整个工地上一片静寂。
沉静了一阵以后,阎书柏才轻声继续说道:“大家知道,我来执法大队以前,曾经在法律培训班学习了半年。在培训班,我们翻阅了不少全国的贪污受贿的典型案例。这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力,拼命地捞钱,百万、千万、上亿地捞。他们再捞,能捞过这两个人吗?他们捞那么多钱干什么?即使他们每晚睡在由黄金白玉打造的床上,他们能心安理得地睡得着觉吗,能像我一样倒上枕头就打呼噜,一直睡到自然醒吗?”他转过脸去问:“大老李,你大概跟我一样,不会有失眠症吧?”
“我?会失眠?”大老李大笑起来,“说起来我不怕丢人,我一靠枕头,打的那个呼噜呀,把我那胖老婆快气疯了!有一次真的把我赶出去睡了两晚上,你说她有出息没出息,她愣是两晚上没合上眼,瞪着两个大眼一直到大天亮。到了第三晚上,她实在受不住了,死拉活拽,愣是把我拉回她床上去听我打呼噜,她这才睡着了,你说怪不怪?”
大老李的话,把大家听得笑的呀,一个个揉着肚子直不起腰来,有的笑趴在地上拍打着,半天喘不过气来。
等大家笑够了,阎书柏才慢慢说道:“钱呀,没有它还真是不行。高奶奶没有钱,只得每天去捡苦苦菜,坐在路边的道牙儿上去卖,还得被我们的同志用脚踩,太难了。”大家听到这儿,不约而同地掉转头去看“套近乎” ,羞得“套近乎”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阎书柏接着道:“所以,邓小平同志才会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阎书柏看了看大家,又道:“可是钱呀,来路不正,捞得太多,更可怕!那么多的钱装在腰包里,那可是要作怪的!是会变成糖衣炮弹,会炸毁我们整个的党的呀!”
他舒了口气,接着道:“你们看,世界上最有钱的是谁?比尔·盖茨,李嘉诚,他们不是都在全世界拼命地做慈善事业吗?他们能做大慈善事业,他们做的,我们做不了。可是,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一点小的慈善事业,总还是可以的吧?特别是那些身披共产党员外衣的巨贪们,他们面对那些不是共产党员,而是被叫作大资产阶级的比尔·盖茨、李嘉诚们,他们还有脸见容于这个世界上吗?这些贪官污吏,是金钱的俘虏,人民的叛徒,十恶不赦的强盗!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人民对他们的唾骂,能不能终于有一天也会大彻大悟呢?”
阎书柏的一席慷慨陈词赢得执法队员们的热烈掌声。
阎书柏站起身来,拍拍身后的灰土,道:“好了,休息够了,都站起来,干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