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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1.29 第二十八章 雷响了,雨会来吗

第二十八章 雷响了,雨会来吗

开了一天的会,“套近乎”那原本长得细且瘪的脸,显得更其尖且长了。脸色蜡黄,步履蹒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会场,走出执法大队的门,怎样跨上摩托,穿越人丛,回到自己家的。

他一脚踹开家门,偏偏他那调皮儿子把个玩具小汽车挡在门里的正当间,差一点被他一脚踏扁了,气得他甩起一脚把小汽车踢开。只是这一脚踢的劲儿稍大了点儿,不偏不倚,小汽车直飞小客厅房顶正中的彩色吸顶灯上,哐啷啷,被砸碎的彩色灯泡纷纷扬扬从空飘落,撒了一地,客厅里落满了彩色碎玻璃碴,倒是蛮好看的。正在飞扬的小汽车被吸顶灯一挡,直落下来,砸在吸顶灯下的沙发茶几上,把放在茶几上刚砌好的一杯龙井茶砸了个粉碎。可惜了这一口没顾上喝的龙井茶了,茶水流淌一地,和彩色碎玻璃碴混到了一起。

听到响声,首先从里间饭桌上窜出来的是“套近乎”的调皮儿子。他一见自己最心爱的小汽车被他爸踢坏了,不干了,冲上去抱起他的小汽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气得“套近乎”上去一脚狠狠地踢了他儿子的小屁股,正被赶出来的孩子他妈看见了,一把将她大哭着的宝贝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对“套近乎”厉声吼道:“你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来撒野!有本事你出去愿踢谁踢谁,别回家来拿我儿子撒气。”

“套近乎”听他老婆这一声吼,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两手捂着脸,“嗷嗷嗷”地嚎哭起来。

“看看你这德行,熊样,好个大男人,没出息的货!外面是谁欺负了你,你也别饶了他!反正是狗咬狗,都是一嘴毛,你怕啥呢嘛!”“套近乎”的老婆可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刁钻女人,从来不会拖泥带水的,“说,谁欺负你啦?说,说话呀!光会号丧,顶屁用!”

“撸啦!党内党外,全撸啦,一撸到底!大半年的辛苦,全泡汤啦!嗷嗷嗷……”爹和儿子一起哭,声音一粗一细,一高一低,像是在唱二重唱,挺有意思的。

听着这一老一小的哭,“套近乎”的老婆紧绷着脸,不说话。猛然,她一扭身,撇下她儿子,一个人进了她儿子的卧室,从她儿子睡铺褥子靠墙的最底下,摸出一摞捆扎得紧紧的私房钱,两大步跨出她儿子的卧室,冲到“套近乎”面前,把一摞钱扔到“套近乎”的怀里,厉声道 :“去!买两条熊猫牌香烟,再加两瓶茅台,提上,去找你的顶头上司去!”

“你让我去找我那个‘营长’ ?”“套近乎”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谁让你去找他?我是让你去告他!”

“告他?我向谁去告?”

“是谁把你从你那个又穷又破的小窝棚带进公家的大单位,又领到这大省城里来的?”

一句话把“套近乎”点醒了,“哦哦哦,对对,我马上去,马上就去。”他举着摇着手里攥着的钱,扬声道,“告状去啰! ”揣上钱,冲出门,跨上摩托,立马就飞。身后追来他老婆那跟男人的嗓门差不多粗的狮吼声 :“把眼泪水擦擦,擦干净啰,别跑到人家去哭丧!”

一阵风猛扑到他老婆的脸上,他老婆的最后一声被呛得没能吼出来。他老婆斜别过脸略避了避迎头扑来的这一阵阴风,头一甩,迎着风使出力气大声接着吼:“要变天啦,看要下雨哩,快回来,带上雨披。”

她这一声可是白吼了,“套近乎”早飞得没影子了。

“套近乎”买上烟和酒,一路狂奔,直冲城管局副局长钱长江家奔去。到了钱副局长家门口,停好车,大喘了两口粗气,让狂跳的心略微平静了些,这才又擦了擦眼睛,拽了拽衣服,从后备箱里取出烟和酒,慢慢走向钱副局长的家门口,按响了门铃。

钱副局长一见他手上提的,就全明白了“套近乎”的来意。

召开今天的会,“营长”是向局里请示过的,当时李局长点了头。他钱副局长就坐在旁边,只是不好说什么。即使李局长要征求他的意见,他能当着李局长和“营长”的面说“不行,我不同意”吗?从这个大“营长” ,到李局长,再到上面的金浩然副书记,这是一条线。这就像他钱副局长,下面跟着这个“套近乎” ,上面靠着市委尹学廉尹副书记,这是一个道理。这倒不是说一个市委班子里总会分成这么几派,总会搞内耗,明争暗斗。不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人与人之间不只是组织关系、上下级关系;人与人之间总有个思想能不能沟通,是不是有共同语言,兴趣能不能投合,也就是说,若是心有灵犀,一点之后,相互之间能不能相通的问题。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相互之间有没有与利益相关的问题。

比如说,市上为了搞好城市建设,让城市的品位上一个大大的台阶,市委尹副书记就曾千方百计,好不容易请来了一位外商,带来一大笔投资,计划建一大片高层高档的建筑群,将来全市就要以这片建筑群为样板进行建设。要建这一片建筑群,偏偏要拆迁一大片农民的自有住房。想拆迁农民的自有住房,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就有这么几个钉子户,开发商跟他们进行谈判,双方死活谈不拢。开发商嫌钉子户要价太高,钉子户说外商太抠门儿。没办法,开发商找到了当初把他请来的市委尹学廉副书记,让他进行解决。

这事儿是不好解决。钉子户们都是城乡结合部的失地农民,他们现在唯一的私人财产就只有自家的这一座住房了。他们不是市委领导,他们没有全局观念,他们不懂得在必要的时候必须牺牲小我,服从大局。说他们自私也罢,保守落后也行,反正他们现在跟开发商杠上了。你外商开出的价码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他们就是死活不搬。房子不让你拆,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他们就是私心太重,但没有违法,不能把他们逮起来,判个什么刑,想动用公安、司法去强行拆迁,显然行不通,动静也太大,社会影响不好。这个办法不可取,只有动用城管这种非武装的执法力量。作为城市管理的一个部分,本来就可以算作是城管职权范围内的事,这说得过去。于是,在市委尹副书记的授意下,分管城管执法大队工作的钱副局长来到城管大队,找到我们这位大“营长” ,请他把执法大队拉出去,协助一下,为市政建设“保驾护航” 。

当我们这位大“营长”弄清楚了要他去为谁“保驾” ,又要向谁去“执法”后,“营长”沉默了,坐在椅子上,好一阵没有动弹,不言语,没有任何反应。

钱副局长见“营长”久久地沉默着,不表态,心想,按照现时办事的潜规则,他这是等着我出价吧?于是,以轻柔的语气,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人家外商是很通情达理的,不会让你们白受累,他们会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方式,对你们表达谢意的。”

钱副局长的隐晦授意,“营长”当然听明白了,没想到,这一次“执法行动”的价码儿人家都已经开好了,就摊在自己的面前。他突然想到几个月前在陪审员培训班学习过的那些课程和讲解与剖析的诸多案例。他真的没有想到,在培训班结业后仅仅才几个月,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就会扑面而来,糖衣炮弹的炮口已经直直地对准了自己,炮弹已经进膛,发射按钮已经按下,就等着自己中弹倒下了。只是,钱副局长他不知道的是,我们这位大“营长” ,他曾在他那“营长的小屋”里有过十年寒窗的苦读经历,又有陪审员培训班给他打下的坚实的思想基础,使他的头脑特别清醒,防火墙已经筑牢,足以应对当前交给他的这一项“重要使命” 。面对自己的直接领导,作为下级,阎书柏当然不会当面顶撞,他只淡淡地回复了一句 :“钱副局长,您今天交代给我们的任务,为了慎重,请允许我召开一次支委会,让大家讨论一下,达成一个共识,可以吗?”

只过了一天,钱副局长就打来电话,催问支委会讨论的情况,准备什么时候行动?电话里传去的回复是:“这几天我们有点忙,还没有顾上召开支委会。我是先在下面征询了部分支委的意见,好像大家有一些不同看法。即使现在就召开支委会,到了会上,只怕会引起一番争论,很难达成一致,难以形成决议。请允许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跟支委们慢慢沟通沟通,可以吗?”

“营长”实行的是拖延战术,可开发商等不及呀,工程计划、工期、成本核算,一环一环,都在后面逼着,急得开发商在市委尹副书记的办公室里拍桌子,直嚷着要撤资。

撤资?这只能是说说而已。且不说开发后的诱人回报,只说这前期巨额投入,你一撤,就得全部泡汤,血本无归!这可不是一个两个小钱儿,哪个精明的商人在这种事情上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因此,这位外商在拍过桌子后,又拉上尹副书记去喝酒,把个尹副书记折腾得既醉且累,在家整整躺了两天。等酒醒了,头不疼了,他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他近一时期不断琢磨的事情,就是“换将” 。

为了实施“换将” ,尹副书记已经通过多个渠道放出风去,什么“这个‘营长’哪像是从部队下来的,工作作风太软。 ”“不作为。 ”“对政绩不佳的,坚决实行末位淘汰制” ,等等。

狠话好说,真要想“换将” ,要想真下手可就难了。谁都知道,这个“营长”身后站着的,是他的老政委金浩然。这个金浩然跟市委的第一把手关系又特别密切,非同一般。真是可气啊可恼!一个市委副书记,竟然搬不掉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小执法队长!

正在他心情最烦最乱的时候,他见钱长江领着“套近乎”提着烟和酒竟然钻到自己家里来了。他没好气地沙哑着嗓子批评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有工作要请示,明天到我的办公室去。”

钱副局长见尹副书记那疲惫又烦躁的样子,很知趣,只是用最简约的语言把“套近乎”今天的遭遇说了说。

“套近乎”的个人遭遇,对于尹副书记毫无意义,他不屑一顾,只是厉声问道:“那个‘营长’的工作,你进行得怎么样啦?”

钱副局长支支吾吾道:“那是个生瓜,软硬不吃。看来还得再做些工作,慢慢磨吧,让他熟悉熟悉在地方上工作的潜规则才行。”

尹副书记白了他一眼,道:“慢慢做工作?现在是什么形势?能允许你慢慢来吗? ”气得他都不知道该再怎么发火了。他气呼呼地走到大落地窗前,望望外面阴沉沉的夜空,只听得远处一阵滚雷隐隐传来,他轻声地嘟囔着,像是在自语:“响雷了,雨快来吧!快来吧,快来吧!”他嘟囔得一声比一声轻,最后一句大概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了。

钱副局长在他身后轻声地回应:“据天气预报说,今天只有雷,不下雨。”

尹副书记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天气太闷,这雨要是真能落下来才好哩。”他回过身去,摇摇头,怅然地“唉”了一声。

这一声轻轻的叹息,使他猛然惊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下级。他回过身来,瞄了一眼一直垂手侍立在门边的“套近乎” ,厉声道:“你,回去,要好好工作,不准调皮捣蛋。再给我惹事儿,捅下娄子,我可就救不了你了,懂吗?”他沉吟了片刻,又嘟囔道:“你的问题,你只有……”他的声音已经轻到几乎听不见:“只有等,等,等时机成熟吧……”

又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三个人都转过脸去,惊恐地看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