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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1.25 第二十四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二十四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

一个月过得真快,集训结束,就要开始执行执法任务了。

在这一个月里,除了军训,学习经典文献、相关文件和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外,内部的组织结构也已经调整完善:一个执法大队,下设三个中队。阎书柏主要是随一中队行动。阎书柏的办公室在二楼,一中队办公当然就在二楼。一中队中队长是“套近乎” 。二中队办公在一楼,三中队在三楼。四楼是宿舍、运动室、档案室和图书阅览室。

支委会也作了扩充,由原来的三个人扩充至五个人,加进了二、三两个中队长兼任党支委。

思想准备,组织准备,一切就绪,只等开展实际工作了。

经过上级检查,组织验收,终于批准,可以实际工作了。

这一天,早八时,全体队员穿着崭新制服,在楼后操场整齐列队,李、钱二位正副局长亲自到场,为他们的出征壮行。李局长讲了话,鼓励一番,并下达出发命令。大家兴奋不已,跃上各自的汽车,向着各自的目的地,第一次上街巡逻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句话很对。不论你在付诸实践之前的文件精神,或是在办公室里的研讨推想,虽然不能尽善尽美,却已经比较理想,觉得可以推行了,但是,这些事前推想究竟合不合适,群众接不接受,有什么问题,如何完善,等等,只有到了实践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阎书柏带领他的队员们出发巡逻,一上了街,真正面对被管理的对象,才知道,他们所推行的管理会遇到多么大的阻力。

你的一切努力是为了维护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为把这座城市管理得更加井然有序,使适合人居的人文环境更优秀,更美好。但,被你管理的对象,他们大都不是这座城市的常住人口,他们的户口不在这座城市,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不算是这座城市的人。他们几乎全是农村进城谋生的人群。他们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他们没有投靠任何公司,没有任何单位的归属和管理,他们是散漫的一群,全都自由地散落在社会上,没有任何部门来管理和能够管理他们。正因为不属于任何部门管理,因此也就没有任何人来关心他们,研究他们的生存状况,帮助他们解决所要面临的诸多困难。可是,他们同样要生存,同样要养家糊口、结婚生子。他们同样生活在这座大城市里。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只有依靠这座大城市为他们提供一切生活的必需。可他们没有资本,不掌握人际的或技能的任何资源,他们只有依靠自己没日没夜的辛勤劳动———各种低效能、低收益的劳动,才能取得一些生活所需,进而期盼也能改变自己的贫穷状况。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能帮助他们改变贫穷落后命运的,只有靠他们自己。

现今有了邓小平理论,这是唯一可以使他们开启脱贫致富之门的金钥匙。但是,当今的市场环境,并没有给他们预留下像他们这种最低层人群发展所必需的最初级的经营平台,他们只能在市场经济的夹缝中求生存。城市形象的乱与不乱与他们毫无关系,如何挣到钞票,才是他们生活的第一要务。这就是他们的生存法则,这就是他们的理想目标,这就是他们的根本利益。你要坚决治乱,他们要尽快治穷;你急于提高城市形象档次,他们难摆脱生活状态的最低档次,这就是最现实的一对矛盾,这就是问题症结之所在。

阎书柏的岗位正处在这一对矛盾的交汇点上,他处在一种两难的尴尬境遇中。他的工作积极性越高,这一对矛盾的结扣得越死;他对工作越负责任,越是提升了矛盾的紧张度。作为军人,他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他会认真履行职责,严格按照上级文件精神去办。但是,作为从贫困苦难环境下走出来的一个基层工作人员,他的心态,实质上不是“官” ,而是民,是一介庶民,他不能不同情这些在贫困中挣扎的流动摊贩们。这在他的内心引发了极大的苦恼与焦虑。他从出发前的兴奋,很快跌入低沉,脸逐渐拉长,脸色变得铁青。他原本就是沉郁的性格,近一年里,在邢文静和温暖家庭的调教下,逐渐地明朗起来,话也多了,也健谈了,突然间,他又陷入了沉郁。

出发的第一天,在一所省医院的大门口,有一个据说已经是102岁的干瘦老人,倚坐在医院大门门框边的地上,在他的身边横放着一根树枝削成的手杖,身前放着一个用细柳条编的小筐,小筐上盖了一块毛巾。他用细弱的声音一口一声地喊叫着:“卖茶叶鸡蛋,卖茶叶鸡蛋,刚出锅的茶叶鸡蛋。”据医院门房的人说,他在这个门前卖了好多年茶叶鸡蛋了,至少已经卖了十年。但是,他是属于流动摊贩,是被治乱的对象,必须规范,要劝导他进入农贸市场销售。于是,执法队员走上前去实行劝导:“老人家,这医院门口不能卖东西,要进农贸市场去卖。今天就算了,明天就不能在这儿卖了,啊!”

老人家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坐在地上,下意识地伸出两只枯柴似的手,护着他装茶叶鸡蛋的编筐。他当着这两位穿“官服”的人,没有喊“卖茶叶鸡蛋” ,等穿“官服”的人走了以后,他再接着喊。

第二天,执法队到了医院门口,见老头还坐在医院门前卖鸡蛋,两个执法队员又走过去,态度比昨天严肃了许多:“老头儿,昨天已经跟你说过,不让你在医院门口卖鸡蛋,你今天怎么还在这里呢?今天再宽恕你一次,明天必须进农贸市场,听清楚了没有?”

老头儿还是没有吭声,也没有表情,头也不抬,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默默地护着他的鸡蛋筐。

第三天,执法队在医院门口仍然见到这个老头,队员们开始用了训斥的口吻:“老家伙,你怎么还在这儿?今天再饶你一回,明天我们要是再在医院门口见到你,就真的不客气了,你的鸡蛋要被全部没收,你听清楚了没有?”

到第四天,执法队到了医院门口,真的没有见到这个老家伙,阎书柏心里反倒打起了鼓。这几天,他虽然没有走近老头儿,他是站在不远处静观他的队员们的一举一动。今天,他对医院门口的这一变化,不由得不想:“老头儿今天真的进了农贸市场?”他快步走进农贸市场,搜遍每一个拐拐角角,没有见到这个卖茶叶鸡蛋的102岁的老头儿,他有了一种不祥之感。紧接着几天,他都没有见到这个老头儿的身影,心里十分不安,终于忍不住,走进了医院的门房,问道: “请问,那个卖茶叶鸡蛋的老人家这几天怎么没有来?”

门房的人紧紧地盯视他,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来回,才带着愠怒地开口道:“你们怎么还来问他?他在前天就已经死啦!他人老啦, 102岁了,经不住惊吓。他是活生生被你们吓死的!”

阎书柏的心里咯噔一声,当时脸色就变得刷白,讪讪地退出门房,站到街上,心口止不住蹦蹦乱跳。

他的脸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变长,脸色开始由白变青,逐渐变成了铁青!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他的话变少了,越变越少。

那一天下班回家,他一句话没有,连每天进门必叫的一声“妈”也省去了,蔫蔫地走进自己的小书房,把房门关上,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一片空白,可又是倒海翻江,脑子里没有一刻平静。他忽然想到老新四军刘莹同志的报告,要是当年刘莹同志从水塘里爬上岸来,蹒跚着走到这位老人家的茅草房前,轻轻敲开老人家的门,老人家肯定会不顾杀头的危险,从门缝里给刘莹同志递出一口吃的,或许还会递出来两个茶叶鸡蛋。在那年月,老人家不会有半点犹豫,会舍了命地支持我们,可是今天,我们对老人家却是这样……他没法朝下想,只有任凭泪水迷糊了自己的眼睛。

对阎书柏情绪变化最敏感的,莫过于他的母亲和他新婚的妻子。母亲向邢文静一示意,邢文静走到阎书柏的小书房门前,按动门把手,轻轻地走近了他。

阎书柏听到邢文静的脚步声,赶紧用衣袖擦去眼里的泪水,死板板地端坐在书桌前。

邢文静关心地问:“你今天是怎么啦?”

没有回答。

“身体不舒服?累了吧?饿吗?吃饭吧!你这是怎么啦?”

一连串的问话,全都得不到回答。

邢文静干脆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接着问:“是不是工作不顺利,遇到了困难?要不,给金副书记打个电话,向他汇报汇报,求求援?”

阎书柏一下子急了,道:“你可别胡来,这是我的工作,用不着你插手。再说了,既然是工作,就应该按照组织原则,有问题逐级上报,也不能越级捅到他那里去,你懂吗?”

邢文静不吭声了。

“你们先吃吧,我现在不想吃,心里乱,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坐一坐,行吗?”

邢文静只好退出房来,把房门轻轻地带上了。

这一晚,阎书柏什么也没有吃。他吃不下,也没有上床去睡,就是木木地坐在他的书桌前,最后是歪着脑袋,流着丝丝口水,迷糊着,迷糊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他又回到了那个令他伤心透顶的穷庄子,他又孤身一个人在收完庄稼的野地里刨土豆,挖胡萝卜……

邢文静毕竟是女同志,她心疼她丈夫。她一心疼,就顾不上什么组织原则了。见阎书柏一连几天都是情绪低沉,紧闭着嘴,连饭都吃不进几口。她忍不住,终于有一天上午,看阎书柏上班走了以后,她拨通了金副书记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是金副书记亲切的声音:“哦,是文静啊,你们好吗?你母亲身体好吗?自从给你们举办婚礼以后,我就一直乱忙一气,再没有时间去看望她老人家了。说说吧,说说你们的近况,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不,金副书记,我们挺好的,没有什么需要向您求助的。我是想给您汇报一点关于我们家书柏的情况。”

“说吧说吧,他遇到了什么问题,详细对我说说。”

邢文静就把阎书柏这几天回家来的表现,简略地向金副书记作了汇报,说:“他可能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怎么问,也不吭声。他只是说,这是他的工作,不准我多管,更不准我向您越级报告。您可千万别打电话去直接问他,他要知道我给您去过电话,他更会生气,要说我的。”

“知道知道,这是组织观念问题,他是懂得的。”金副书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小邢啊,小阎的事情我会关注的。他的工作有一点特殊啊,困难肯定是会碰到的。他的性格很好强,也很坚强,我们相交十多年,我比你了解他,工作上遇到困难,他从来不会把矛盾上交,再咬牙,他也会想方设法自己去寻求解决办法,这一点,我对他充满信心。好了,他的身体刚康复不久,你在生活上多关怀他,把他的母亲照顾好,就很好了。我要代表组织,向你道一声谢谢呢。”

一句话,把邢文静的脸又说红了。

阎书柏确实没有把矛盾上交,倒是李局长打来了电话,关怀地询问最近工作开展的情况,有困难没有。

阎书柏回答:“倒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只是感觉到有一些问题。但是工作开展还不久,矛盾的方方面面还没有充分显露出来,请允许我再仔细观察一个阶段,可以吗?”

此后,每过一个阶段,李局长都要打来电话,关心地询问工作进展情况,需要组织上帮助解决什么困难。

阎书柏也总是回答,这是一项全新的工作,需要一点时间,请允许我再观察一段,进行一些认真思考,等考虑得比较成熟了,我再给组织上进行一次比较全面地汇报,可以吗?

特别是上面有些传言,对阎书柏的工作传来些说三道四的议论后,李局长亲自到执法大队看望了他,不只是安抚,而是更加鼓励他,道:“你是老同志,我知道你的性格很坚强,不会顾及来自某些方面的一些议论。这几个月,你工作得很谨慎,在认真地进行观察、思考、探索,顶住了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没有在种种压力下,变成像是一头疯牛闯进野火阵那样乱了方寸,这说明你的成熟、有思想、经得起磨炼。这就是一位老同志表现出来的素质与品格。我和你相交不久,不像市委金书记那么了解你,可是仅从这几个月的交往中,我已经看出来,你不愧是在藏北边防经受过十多年锻炼的好同志。能和您这样一位好同志在一起工作,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行了,我的任务,就是给你尽快物色几位好助手吧。”

不久,周发、余梅媛等相继调入了。

周发调来不久,就发生了他拦阻执法和“套近乎”被人追杀这两件事。

与此同时,阎书柏也经过几天认真思考,特别是反复阅读了邓小平同志下面的一段话,他的思绪豁然开朗,好像久居于迷雾的崇山峻岭之中,突然走出山间,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心情是那样的舒坦,畅快!

邓小平同志的这一段著名的重要论述是这样的:要把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作为党和政府一切方针和各项工作的根本出发点和落脚点,坚持用人民拥护不拥护、赞成不赞成、高兴不高兴、答应不答应来衡量一切决策,把发展的目的真正落实到满足人民需要、实现人民利益、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上。

阎书柏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关了两天,反复揣摩邓小平的思想,并结合执法队这几个月工作的实际,对照检查,他领悟到,这是邓小平提出的一条衡量我们工作做得好与不好的最基本的标准。这个标准并不高,很实际,很容易进行对照衡量。可是,我们的许多同志怎么就是不去用这条最明白无误的标准来检查自己的工作呢?这难道还要进行多么复杂的评估研究吗? 102岁卖茶叶鸡蛋的老人家死了,卖水果的汉子举着切西瓜的大刀追着要砍“套近乎” ,这不是已经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人民的不拥护、不赞成、不高兴和不答应吗?对于坚决贯彻这“四不”标准,还需要再有任何犹豫吗?要说“一切行动听指挥” ,不听邓小平这位总设计师的指挥,再听谁的?常言道:当断不断,反被其乱。阎书柏一拍他的大办公桌,奋而起身,当机立断: “套近乎”式的执法行为,必须戛然而止,改弦易辙,立即掉转方向,要走出一条如何管理好社会主义大城市的新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