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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1.16 第十五章 山崖上的鹊桥会

第十五章 山崖上的鹊桥会

阎书柏驻守边防已经三年,真是转眼一瞬间,现在该到他换岗的时候了。

三年前,教导员和指导员来“西部第一哨”看望他们,他至今历历在目,犹如昨天。

自从教导员走后,王班长不露声色,却是特别细心地关心阎书柏,也观察着阎书柏。老班长发现他渐渐地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的言语少了,脸上再不见有笑容,可是工作得更积极,更勤奋,有的时候简直像是不顾命地到处忙活,不是忙这,就是忙那。实在找不到干的了,他就一个人跑到营房门外训练场上去铲雪,铲得一身大汗,好似铲上了瘾。只要他在营区,就不见他有一刻停歇。

外出巡逻,这是全班同志轮流执勤的主要任务,也是最为艰险的一项任务,尤其是在冬季巡逻,阎书柏总是争着抢着要去。轮着他,他去;不轮着他,他还去。他总是说:“我是副班长,我有责任带领巡逻小组外出执行任务;你是班长,你应该在家掌握全盘,如有情况,好及时向排长和连部报告。”老班长怎么也拗不过他,只好把外出巡逻的任务全部让给他。每次执行任务,总得三五天,以至七八天才能回来。

他回来住不了两天,又抢着出发。从此,营房里更少见到他的身影。

转眼老班长复员了,他当然地接替了老班长的职务。肩上的担子重了,他干起工作来更是忘记了白天和黑夜。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老母亲对自己的殷切期望,才能报答赵瑞芳对自己的挚爱深情。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深埋在心底里的无法宣泄的也无法表述的极度的悲痛暂时地得到一点缓解与“忘却” 。

副排长复员了,他接替副排长;排长复员了,他接替排长。三年了,该到他复员了。他提前向上级打了报告,并且写了血书,坚决要求留守边防,做一名光荣的戍边战士。

三年前的营教导员,现在已经是师政治部主任,对阎书柏的情况当然非常了解。他接到阎书柏的报告和血书,就从师部给阎书柏直接打来电话:

“你是小阎,阎书柏同志吗?我是你的老教导员,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您现在是金主任了。三年前,您冒着那么大的风雪来看望过我。”

“是啊是啊,三年前,我向你作过承诺,轮到该你岗位变换的时候,我们一定认真考虑你母亲对你的真诚愿望,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该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我说话,你听得清楚吗?”

“很清楚,非常清楚,我正在听您指示。”

“我们接到了你的申请和表决心的血书,师部领导已经进行了认真研究,现在由我来征询你个人的意见。

“我们的第一个意见是:现在国家正在进行军队现代化建设,需要一批能指挥现代化战争的军事人才。我们建议你去上军校,你同意吗?”

阎书柏不假思索就作了回答:“报告首长,我感谢师首长对我的关心。建设现代化军队是非常重要,但是,军队再怎么现代化,守卫边防还只能是一个一个荷枪实弹的战士。我热爱边防,热爱西藏,还是让我当一名边防战士吧。”

电话里传来声音:“是啊是啊,我们已经考虑到你可能的意向。既然你不愿去上军校,那,你听听我们的这第二条建议,看怎么样?”

“请金主任指示。”

“我们建议调你去新兵训练营,每年担负接运和训练赴藏戍边新战士的任务,这样,你就可以在川西和藏北之间来回地走动,身体会有个调节,不至于太影响你的健康,又可以直接为保卫边防服务。你看,这样的建议,行不行?”

阎书柏真的被感动了,激动地说:“谢谢,谢谢首长,为我考虑得太周到了。行!我服从组织上对我的安排。”

“好,很好。你现在担任的是排长职务吧?”

“是。”

“我现在就给你口头下达命令,命令你到新兵训练营报到以后,要担任副连长职务,把一批批新兵认真带好,为边防哨所不断输送能适应藏北高原生活的合格的优秀战士。”

阎书柏立正,向着话筒行军礼,大声应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话筒里继续传来金主任的声音:“师部的命令,我们会立即向你们的团、营、连层层下达,等到你接到连部的正式通知后,你把工作交代完毕,就可以直接去川西训练营基地报到了。”

“谢谢师首长对我的信任。”

“去吧去吧,我们相信你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

阎书柏在新兵训练营一干就是七八年,从副连长干起,一直干到训练营营长。

把新兵训练好,并安全地送达藏北阿里地区狮泉河训练营前沿基地,交给驻防的团、营干部,他们训练营就完成了任务,训练营的干部可以返回川西基地休息。在下一批新兵到来之前,中间有几个月的空闲,他们可以回家探亲,和父母、妻儿团聚,都行。把新兵一个一个送到各边防哨所,这不是他们的任务。可阎书柏不行,这几个月休息,他没处可去。

几年没见到母亲,他很想回家去看望老人家。可他妈不知道训练营的工作规律,只认为他一直是在边防驻守。在老妈看来,他儿子是在藏北无人区守卫边防,无人区的边防就更得有人看守,这是国家的一件最神圣的大事,所以她一再叮嘱儿子,一定要把国家的大事办好,不准为了想妈,放松国家大事。你这也是为你死去的老爸争一口气。老妈的每一封来信,几乎都要重复这样一句话:“你要是为了想妈,从边防跑回来,老妈肯定会被你气死的。”妈老了,她分不清驻守边疆也有前沿与后方的区别,向她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明白,她老人家只是一味地重复:“我是在放着你老爸骨灰盒的床头桌上给你写的信,你的一举一动都得对得起你死去的老爸呀!”为了不伤她老人家的心,阎书柏也就再不向老妈作任何解释,再不向她老人家提回家探亲的事了。

几个月的休息他能去哪儿呢?只有一个去处。每次把新兵送到狮泉河,训练营的干部都返回川西,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他要随同当地驻守的团、营干部,把新兵一个哨所一个哨所地护送,一直送到最后一个点——— “西部第一哨” ,并和他“老家”的这一个班的战士们度过整整一冬天。

“西部第一哨”的战士们习惯了,都把他们这位老班长当成他们班的当然成员。他在梦中曾住过的新房———那间小储藏室,现在真的被腾了出来,成了先是连长后是营长的他的专用宿舍。一冬天,他虽然不像过去当班长时那样抢着外出巡逻,但总还要跑一两次近程巡逻。只有在大雪封冻的山林间艰难地行进,在临时搭建的厚厚的棉帐篷里与战士们挤在一起暖暖和和地过夜,耳听着远远传来的野狼群凄厉地嚎叫,他才感到躺在大自然怀抱中的舒畅、清新与自由。

住在营房里时,每天清晨和同志们一起起床、扫雪、出操,没有任何特殊。虽然在营房内活动空间有限,但他一点不寂寞,也没闲着,他忙着呢———找战士谈心,向藏族战友学藏文、藏语,组织战士们拼起桌子进行乒乓球比赛。实在闲空了,钻进自己宿舍里看书,《毛泽东选集》 《邓小平文选》等等,他都反复阅读,他知道自己没有系统学习过马克思主义理论,他要充分利用这一个一个冬季,补上这一课,探寻共产主义的真谛。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是一定要去做的,就是每当天气晴和的日子,他要去营房不远的那座山崖底下,就是那一年他读了瑞芳来信后,冲出营房,跑到山崖底下哭得山摇地动的那个老地方,他要怀揣瑞芳留给他的用白丝带紧紧扎着的黑黑的秀发,默然伫立很久很久。班里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营长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在这个山崖上总是站得那么久,更不会有人敢直接去问营长。有几个调皮的小战士趁营长外出巡逻,几次悄悄跑到山崖上去查看,见山崖上就是一个光光的平台,地方也不大,只是山崖外视野很开阔,对面不远处有一座长年冰封的雪山,阳光一照,晶亮晶亮的,特别好看。大家就瞎猜,大概营长喜欢看对面这座雪山吧?好事的现任班长于是带领全班战士把积攒在山崖上的雪和冰全部铲去,扫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块平平的石头,好让营长站久了,站累了,可以坐下来歇一歇。等到下一次阎书柏又去山崖上时,见到山崖平台上的变化,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坐到平平的石头上,眼望对面晶莹的雪山,坐了很久很久。

战士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小小的山崖,面对高高的雪山,对于阎书柏有着很不平常的意义哩!只有在这静静的山崖上,抚摸着瑞芳的秀发,面对晶莹的雪山,他才能进入一个只属于他和瑞芳的幻化的世界。在那个美轮美奂的世界里,他和瑞芳在冰川雪海之间可以自由自在地神游,开怀狂热地大笑,那份情,那种爱,在这尘世间不会再有了。他好似又见到瑞芳那天晚上冒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忽地推开营房的门,拉着他的手,笑盈盈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到他的床上,甜甜地笑看着他。那像冰川一样纯净洁白的肤色和像三月桃花般粉红的脸庞,那是人世间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的美丽!

他俩就这么相互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直到地老天荒,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