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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1.15 第十四章 “西部第一哨”

第十四章 “西部第一哨”

隆冬季节,要给雪域高原的边防哨所送一封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军邮员得随着送后勤补给的牦牛队一起行动,一个哨所一个哨所地跑。

随着军邮员把信送达哨所,营教导员率领的政治思想工作队也随之出发了。就在阎书柏读完赵瑞芳来信的当天晚饭后不久,教导员披着一身白雪,喘着大口热气,终于赶到了前沿哨所。

阎书柏所在的哨所,在他们营辖区也是全师辖区的最西端,他们自己戏称为“西部第一哨”的地方,距离营部有二三百里。特别在这个季节,营教导员、连指导员及几位领导同时来到前沿哨所,这在过去很少有。

全班同志挺惊奇,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或是上面有什么重要指示需要传达。是为四人帮被打倒的事儿?有可能。当时新兵正骑马行进在藏北无人区,在赶往前沿哨所的路上,国家那时发生的大事,他们当然不知道。现在教导员来,是为向新兵作传达?大家心里这么瞎琢磨,就都紧紧围着教导员,静静地等候着。

教导员微笑着环视大家,见大家那严肃紧张的神态,笑了,道:“我们来,没有什么大事。在这严寒日子里,你们孤悬边陲,非常辛苦,我和你们的指导员一起来,就是为看望同志们,向同志们道一声辛苦,代表祖国,向同志们说一声谢谢。”

营房里响起一阵掌声。

班长代表全班同志向教导员和指导员立正答道:“感谢首长关心,感谢祖国人民的关怀。”

教导员问:“两天前,后勤补给都送到了吧?”

“都送到了。”

教导员道:“肉罐头要吃,瓜果蔬菜更要多吃。”转头对班长道:“一会儿领我去看看你们的冰窖,只要储存好了,瓜果蔬菜都不会坏。”转头又问大家:“吃一个冬天,没问题吧?”

大家齐声道:“没问题,足够足够了。”

班长道:“请首长放心,我们会非常重视身体健康,保证不出一个病号,让一个个都吃得壮壮实实,出色完成驻守边防的任务。”

教导员笑着用指头点点他,道:“可别瞎吹牛哦,你的这一条保证,我记住了,明年开春我一定来亲自验收,小心那时候被我打屁股哦。”

大家望着班长嘻嘻嘻地笑了。

教导员又环视一周,看看新战士们,道:“都接到家乡亲人的来信了吧?高兴吗?”

一声爆响:“高兴!”

小个子战士挤到教导员身边,一个立正,高声道:“报告首长,我们家的田都分到手了,包产到户,我爸正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冬,明年一定要夺个大丰收!”

“好啊!”教导员带头鼓起掌来。

营房里欢声笑语,七嘴八舌,都在夸说外面世界发生的巨大变化,越说越是群情激昂,一片欢腾。

正在欢乐海洋的巨浪峰巅,传来了炊事兵小马的尖嗓门儿:“开饭啰,请首长们用餐。”

大家一阵忙碌,拼好餐桌,放好碗筷,请教导员坐在正中,连指导员和其他几位营连干部坐在他两边。

小马往餐桌上上菜。

教导员道:“同志们都坐下,都坐下,一起吃。”

班长道:“不不,我们刚刚开过晚饭,请首长们自己吃吧。”班长一面说,一面忙给几位领导上酒。

教导员笑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营房里又引起一阵笑声。

教导员一面拿起筷子,一面随口问道:“接到家乡的信,有没有想家的?有没有哭鼻子的?”

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营房内,陡然静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正随在小马身后端菜的副班长阎书柏。也就只看了一眼,大家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班长忙打圆场缓和气氛:“没有没有,同志们都是特别高兴,有说有笑的。”

营房内气氛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政治工作者的敏锐感觉。教导员微微笑道:“不会吧?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嘛,怎么会都是有说有笑,就不准有哭鼻子的呢?”说着,也把头转向了阎书柏。

阎书柏是个刚强的人,本就不愿意别人为自己遮掩。现在见教导员转头看自己,便挺身一步上前,一个立正,向教导员和指导员行了军礼,道:“报告,是我,我哭鼻子了。”

教导员一把拉住阎书柏,道:“现在不是在哨位上站岗,现在是吃饭时间,不要你这么严肃地立正报告。”推了推身边的指导员,指导员赶紧挪动座位。教导员把阎书柏拉到自己身边,把他按在座位上。

阎书柏还是挺身站了起来,道:“报告,我们已经开过晚饭了,首长,您请吃。”说着就想离开座位。

教导员把他又拉回来,道:“你坐下,请你做陪客,陪我喝两杯,总行吧?王班长,你也坐下。还有谁,愿陪我喝两杯的,都坐下。”他的头转向两位皮肤略显微黑的同志,道:“你们二位藏族战友,我知道你们的酒量好,坐下,陪我们喝两盅。”

班长示意几位战士坐下。

教导员又道:“不行不行,你们这几位新同志更得坐下,都来陪我喝两杯。还有你,这位炊事兵小同志,辛苦一晚上了,你也来,我先敬你一杯。”

小马接过教导员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双手捧着酒杯送还教导员,道:“谢谢首长。我火上还做着菜,恕我不能陪了。”

“忙去吧,忙去吧。”教导员尾追着小马的背影喊了一句:“谢谢你啊,小同志。”

“不谢不谢。”小马钻进了伙房。

教导员道:“同志们,都把酒斟上。我先向同志们报告一件特大喜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邓小平同志重新主持中央工作,正在为我们国家制定新时期建设发展的宏伟蓝图。这一切都预示着,我们国家的前途将无比辉煌。让我们共同举杯,为我们伟大祖国的振兴,为我们党的伟大胜利,为邓小平同志的健康,干杯!”

“干杯!”全班同志齐声高呼。

“同志们都请坐,请坐,咱们边吃边聊。 ”教导员笑道: “对不起,这一路跑的,我可是真的饿了,得先吃几口馒头压一压。你们吃你们的,随便吃,随便喝。”

指导员他们几个也都大口吃起来。

班长代表大家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

教导员见身边的阎书柏只是默默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就接连给他夹了几块肉,道:“哎哎,副班长,我可不是请你来只陪我坐坐的,要吃呀。”他自己连噎了几口馒头,吃了几口菜,见阎书柏还是一动不动,于是一面吃着,一面跟阎书柏慢慢聊起来:“说说,接到几封信啊?”

阎书柏轻声回答:“不少。”

“哦,丰收啊,好。都是谁来的?”

“是我妈和我的未婚妻写来的。”

“哦。”教导员似漫不经心地一面吃,一面问:“都写了些什么呀?”

“我妈和我姐生活得都挺好。”阎书柏把母亲回去后的情况作了简要汇报。他特别强调了母亲最后的谆谆嘱咐,道:“请组织上考虑母亲对我的严格要求,满足她希望我长期驻守边防,为保卫祖国竭尽全力的愿望。”

“嗯,”教导员静静地听着,连连点头,道,“我羡慕你有一位好母亲。她对你的要求,她的爱国情怀,都是很真诚、很朴实的。我向你的这位伟大母亲表示敬意,也会非常尊重你母亲的意愿。我一定把你母亲的愿望如实向上级党委汇报。我相信上级党委也一定会认真听取你母亲的意见的。”他抿了一口酒,继续道,“不过呢,同志们都知道,我们这是高寒缺氧地区,长期驻守对同志们的健康会有损害,包括我们干部,包括你们藏族同胞, ”他用手指了指二位藏族战士,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二位是从日喀则参军的,对高寒缺氧比较适应,但是,在保护健康方面,藏汉同志一视同仁,在工作了一定年限以后,都必须岗位变换。所以,你母亲的良好愿望只有到该你岗位变换的时候再作适当考虑,你同意吗?”

阎书柏轻声应答:“同意。”

教导员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大声道:“来,让我们共同举杯,为我们这位伟大母亲的爱国热情和身体健康,干杯!”

“干杯!”营房里又一次响起欢呼声。

教导员喝了满满一杯酒,又夹了一口菜,然后站着,半弯着腰,用两只筷子撕扯着小马刚端上来的一碗清炖土鸡,道:“不简单,不简单,在这雪域高原,能吃到清炖母鸡,不简单。”他示意大家:“来,都来吃一块,特别是要喝一口汤,这清炖鸡汤是特别的鲜。”他先喝了一口,倒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眨巴眨巴嘴,道:“好喝,鲜,在这么边远的地方,能喝到这么鲜美的鸡汤,没想到,不容易。”再次邀请大家,“来来,都来喝一口,尝尝鲜。”

乘大家都在拿勺子舀着喝鸡汤,教导员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副班长,你也来喝一口,顺便说说你的未婚妻,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生活得还好吧?”

阎书柏正拿起汤勺,半站起身子,准备也尝一口鸡汤,听了这一句问,又慢慢坐了下来,嘴里极轻声地嗫嚅着:“她……她……”

“嗯?”教导员回过头来看他,“她,怎么?”

阎书柏的声音极其微细,轻到几乎是听不到的程度,答道:“她……死了。”

教导员舀着鸡汤的勺子刚碰到唇边,听到阎书柏的回答,他跌坐在木凳上,一勺鸡汤倒在面前的小碗里,惊得出不来声。相隔约一分钟,才小声问道:“什,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她是……”阎书柏原本想如实说,她是投河自尽的,不知怎么了,话到嘴边,舌头不听使,话却自己拐了弯,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她,病故了。”说完,头深深地低下了。

“她,病故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接到了她的遗书。”阎书柏控制不住,伏在饭桌上,号啕了。但就只出了一声,他就死死地把自己的下嘴唇咬住,一直咬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整个营房静默了,只有营房顶上落下大雪团传来的刷刷刷的声音。

教导员目视前方,沉默着,思绪全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指导员轻轻伸出手来,慢慢拍打着阎书柏剧烈颤抖的后背,两眼怜爱地盯视阎书柏深埋着的头。

大家的头都低垂着,有的已经在擦拭眼泪。

良久,教导员在自言自语:“是啊,是啊,少年丧妻,老年丧子,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又过了许久,他继续自言自语:“病故!是啊,一场‘文化大革命’ ,多少好同志没有熬过来哟!”他看了一眼两肩颤抖、强压悲恸的阎书柏,也用手轻抚着他,叹息道:“唉,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呀,这么彪壮的汉子,不到极度伤心处,不会痛苦到这般地步。你肯定还有多少难言之隐深埋在心里,说不出口哟!”

一句话引爆了阎书柏心底的痛,他实在再难抑制,“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但也就只哭出一声,他又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咬出了血。可他的心里温暖多了。他就像一个在外面饱受欺侮的孩子,经过七灾八难,终于回到家里,扑到最疼爱、最理解自己的母亲的怀里,那受尽委屈的恸哭似乎变成了感激的热泪,双肩和后背的颤抖也逐渐平复了一些。渐渐地,他抬起头,用袖口擦拭了泪水,本想站起来说,被教导员按回到凳子上。他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定、语言明晰,说:

“我的痛苦,是我个人的私事;守卫边防,是国家的大事。请首长放心,我能分清是非,控制住自己。对不起同志们,让大家为我担心了。我向首长保证,我现在的家,已经毫无牵挂;我已经是孑然一身,更可以让我安心戍边。我只有圆满完成守卫边防的任务,才能实现我母亲对我的殷切期望,也才能对得起我那死去的……未婚妻……”一句话未了,他的眼泪又喷涌而出。他一头趴伏在饭桌上,紧紧咬死已经出血的下唇,只是双肩和后背又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