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金石录》后序

《金石录》后序[1]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2]?赵侯德父所著书也[3]。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4],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5],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6],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7]。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8];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9]。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10],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11],丞相时作吏部侍郎[12]。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13]。赵、李族寒,素贫俭[14]。每朔望谒告出[15],质衣[16],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17],市碑文果实归[18],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19]。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20],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21]。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22],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23]。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24],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25],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26],仰取俯拾[27],衣食有余。连守两郡[28],竭其俸入以事铅椠[29]。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30]。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31],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32]。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33],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34],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35],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36]。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37]。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38]。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39],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40]

至靖康丙午岁[41],侯守淄川[42],闻金寇犯京师[43],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44],奔太夫人丧南来[45]。既长物不能尽载[46],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47],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48]。至东海[49],连舻渡淮[50],又渡江[51],至建康[52]。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53],凡所谓十余屋者,已化为煨烬矣[54]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55]。己酉春三月罢[56],具舟上芜湖,入姑孰[57],将卜居赣水上[58]。夏五月,至池阳[59],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60],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61],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62],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63]:“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64],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65],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66],病痁[67]。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68],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69],疟且痢,病危在膏肓[70]。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71]

葬毕,余无所至。朝廷已分遣六宫[72],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73],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74]。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75]

上江既不可往[76],又虏势叵测[77],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78],遂往依之。到台,守已遁[79]。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80],从御舟海道之温[81],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82],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赴杭。先侯疾亟时[83],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84]。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85]。或传亦有密论列者[86]。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87]。到越,已移幸四明[88]。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89],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90]。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91]。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92],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93],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94];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95]。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96],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97],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98],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99]

【注释】

[1]此文是李清照为她的丈夫赵明诚所著金石学名作《金石录》一书所作的序言。在《金石录》编著过程中,赵明诚曾写过一篇《〈金石录〉序》。政和七年(1117),赵明诚又请刘跂为《金石录》前三十卷撰序。刘序是在是年九月十日撰毕,题为《〈金石录〉后序》。李清照所撰此文,虽与刘序的题目相同,但她是于赵明诚谢世五年后在杭州挥泪所写。这既是一篇书序,也是一篇对亡人充满深情的悼文。撰罢此序后,又经过约十年的苦心劳作,于绍兴十三年前后,清照将《金石录》表进于朝。待此著约于绍兴二十五、六年版行于世时,受到朱熹“煞做得好”(《朱子语类》卷一三〇)的称赏。朱熹可能只认为这是赵明诚的文笔高超所致,殊不知这部《金石录》里也渗透了李清照的心血,它是赵、李之间相得相爱的感情结晶。惟其如此,同是《后序》,她比刘跂所作大不相同。刘之《后序》系就书论书,只谈与《金石录》直接相关的事,文字虽简洁平实,但感情和文采略嫌不足。李清照此作却是一篇匠心独运的文学散文,在剪裁、叙事、抒情等方面迥别于一般书序,文章不仅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其诸多一笔两到之处,洵为夫妇二人之合传,文中既有诗,又有史。

[2]《金石录》:系金石学名著,赵明诚编著。金指古代钟、鼎等铜器,上刻文字是研究古文字及古史的重要资料。石指丰碑石刻,如墓志铭等,可资订补史传阙失。

[3]赵侯德父:即赵明诚。古时称州郡之长为“侯”,赵明诚曾作莱州、淄州、建康守,故有是称。德父,赵明诚的字,亦作德甫。父、甫通。一作德夫,疑误。

[4]三代:指夏、商、周。五季:指梁、唐、晋、汉、周五代。

[5]钟:古代乐器。另有一种圆形壶,用以盛酒浆或粮食,亦叫做钟。鼎、甗(yǎn)、鬲(lì):古代青铜炊器。盘、匜(yí):商周时的铜器名,多用于盥漱。尊:古代酒器。敦(duì):古代盛黍稷之器。款识(zhì):这里指古代钟鼎彝器上铸刻的文字。款,刻也;识,记也(见《汉书·郊祀志下》)。

[6]丰碑:这里指高大的碑(见《隋书·杨素传》)。碣:圆顶的石碑。显人:犹显者,指有名声有地位的人。晦士:指隐居者和没有地位、声望的人。

[7]二千卷:指金石拓本共二千件,每件称为一卷。凡:总共、总计。

[8]王播:前人已校考得知,这里当指王涯。王涯,唐文宗时宰相。其所收藏著名书画之多与宫中相当,且秘不示人。他在甘露之变中身亡后,被人破垣而入,只取金银财宝,而弃书画于路边(见《新唐书·王涯传》)。元载:唐代宗时宰相,因贪贿专横而被诛杀,抄没其家产时,仅胡椒竟多达八百余石(见《新唐书·元载传》)。

[9]长舆:晋代和峤的字。家产丰富如王者,但本性至吝,人讥之有钱癖。元凯:晋代杜预的字。他酷好《左传》,著有《春秋经传集解》。他常说王济有马癖,和峤有钱癖,晋武帝便问杜预:“卿有何癖?”杜答之曰:“臣有《左传》癖。”(见《晋书·杜预传》)

[10]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即公元1101年。

[11]先君:自称去世的父亲。这里指作者的父亲李格非。

[12]丞相:指其翁舅赵挺之。吏部侍郎:吏部是中央掌管全国官吏的官署。长官称尚书,侍郎为副长官。赵挺之官至尚书右仆射,故《后序》中称其为丞相。

[13]太学:中国古代的大学。历代或设太学,或设国子学(国子监),或两者同时设立,名称不一,制度亦有变化,但均为最高学府。在监读书者,叫做太学生。

[14]赵、李族寒:分别指赵挺之和李格非的家世。按说此二人均为朝廷高级官吏,之所以称其族寒当系比较而言,因为李格非前妻之父系元丰宰相王珪,而其继室之祖父王拱辰亦系门第高于赵、李者。

[15]朔望:分别指阴历的初一和十五。谒告:告假。

[16]质衣:典当衣物。

[17]相国寺:北宋都城汴京最大的庙宇。寺内设有书市,每月开放四至五次。

[18]市:此处作动词用,意谓购买。

[19]葛天氏:我国传说中的古帝号。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称赞不慕荣利、忘怀得失的五柳先生是“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20]“后二年”三句:意谓做了官仍节衣缩食。崇宁二年,亦即作者结婚二年,赵明诚由太学毕业走上仕途,并非指其外出游宦。饭蔬(xū),意谓食用家常便饭。蔬,米粒。衣(shū),穿用粗丝织做成的衣物。

[21]古文奇字:指先秦文字。

[22]馆阁:宋代修史藏书、校雠的处所,总名曰馆阁。

[23]亡诗:指在《诗经》三百零五篇以外亡佚的诗。逸史:指正史以外的史书。鲁壁:鲁恭王扩建孔子旧宅时,从墙壁中发现古文《尚书》及其他经典,皆为蝌蚪古文。汲冢(zhǒnɡ):武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得竹书数十车,皆蝌蚪字,称为汲冢古文(见《晋书·束晳传》)。

[24]徐熙:南唐著名画家,善画翎毛花卉。

[25]信宿:连宿两夜。此处意谓将画留了两天。

[26]屏居:隐居。大观元年,赵挺之罢右仆射后五日卒。卒后三日,家属亲戚在京者被捕入狱。无事实,七月狱具。是年或下年初,清照偕明诚屏居青州故里。

[27]仰取俯拾:意谓勤俭节约,博取无遗(详见《史记·货殖列传》)。

[28]连守两郡:这里当指赵明诚于宣和三年至靖康元年,连任莱州、淄州两州知州事。

[29]铅椠(qiān):原是古代用以书写的文具。铅:指铅粉笔,用以写字;椠,指木板。这里指《金石录》的著作和校雠。

[30]签题:在书上亲笔署名叫签,写在书前面的文字叫题。

[31]摩玩:抚摩玩赏。舒卷:把要欣赏的书画伸展开来。

[32]率(lǜ):一定的准则。

[33]归来堂:赵、李屏居青州时的宅第室名。其来历既有取陶渊明“归去来兮”之意,亦有可能受到晁补之自名“归来子”之启发。

[34]角(jué):竞赛。

[35]是乡:此处当指书史之乡。

[36]“簿甲乙”二句:意谓分类编写目录,登记造册,以存放。簿,用作动词。

[37]卷帙(zhì):书籍。

[38]憀栗(liáo lì):伤念不安。

[39]刓(wán)缺:磨损、短缺。

[40]声色狗马:指歌舞女色、养狗走马等玩好。

[41]靖康丙午: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

[42]淄川:今山东淄博市,宋时又称淄州。

[43]京师:指北宋都城汴京,即今河南开封。

[44]建炎丁未春三月:此句略待订正。建炎是宋高宗赵构的第一个年号。靖康二年(1127)四月北宋亡。五月高宗即位方改元建炎,史称南宋。故建炎元年最早从五月算起,不可能有“春三月”。

[45]奔太夫人丧南来:太夫人,指赵明诚之母郭氏,在其卒于江宁时,由淄州南来奔丧的只明诚一人,清照则由淄州返青州,整理金石文物,以备南运。

[46]长(zhànɡ)物:指多余的东西。

[47]监本:指宋代国子监刻印的书。此类书一般数量较大,且公开出售,较易得到。

[48]尚载书十五车:由于现存《〈金石录〉后序》有所阙衍和字句舛误,对这“十五车”书,很容易被理解为赵明诚奔母丧时,带往江宁之物,实际当系李清照后往江宁的押运之物。她等于从兵燹中抢救出了“十五车”珍贵的金石文物,其贡献非同小可。

[49]东海:指东海郡。今江苏东北部,与山东连接的一带。

[50]连舻:言其船多,前后衔接。舻,船前头剌棹处。淮,指淮水。

[51]又渡江:指渡过淮水后,又渡长江。

[52]至建康:此系“至江宁”之误。清照大约于建炎元年冬,由青州动身,押运“十五车”书往今南京。同年底或翌年初即可到达,当时称江宁而非称建康。直至建炎三年(1129)五月,方改江宁府为建康府。故准确的记载应为“至江宁”。

[53]十二月,金人陷青州:此处文字或因在传抄中或夺或衍,更可能因当时清照不明真相而致误。史实非为“金人陷青州”,而应为“青州兵变”。对此,《续资治通鉴》卷一〇〇建炎元年十二月记云:“壬戌,资政殿学士、京东东路制置使、知青州曾孝序为乱兵所杀。先是临朐土兵赵晟,聚众为乱,夺门而入。孝序度力不能制,因出据厅事,瞋目骂贼,与其子宣教郎皆遇害,时年七十九。诏赠光禄大夫,谥曰威。”赵明诚在《跋蔡襄书〈赵氏神妙帖〉》中,亦称此事为“西兵之变”,与上述《续通鉴》之说是一致的。

[54]煨(wēi)烬:燃烧后的残余,犹灰烬。

[55]“建炎”二句:建炎戊申秋九月,是建炎二年九月,所云是年“侯起复,知建康府”当系作者笔误,因多种史料确载赵明诚起复知江宁府事,是在建炎元年七月议定,八月上任,建炎三年五月八日,始改江宁府为建康府。起复,封建社会官员遭父母丧,守丧尚未期满而应召任职,称为“起复”。原因军事需要而征召,后亦行于平时(见《宋史·富弼传》)。

[56]己酉春三月:系建炎三年(1129)三月。是时赵明诚知江宁府尚不满二年,宋制一届官吏任期三年。赵明诚之所以提前被罢,并非因其移知湖州,他被罢在前,而被命知湖州在后。史书悉为其讳,而清照则直言其被罢。又因她写的是书序,不必交代作者被罢官的原因。实际赵之被罢当因其“缒城宵遁”之故。事情大致是这样:御营统制官王亦将在江宁谋变,江东转运副使李谟得知后,驰告赵明诚,弗听。李谟采取了紧急措施,使王亦不得不斫开南门逃走。将近天明时,李谟去探望赵明诚,他竟与通判毋邱绛、观察推官汤允恭用绳子系住从城墙上逃跑,即所谓“缒城宵遁”。事后其副职和部下毋、汤受到各降二官的处分,赵明诚因此而被罢,则是理所当然的事。

[57]姑孰:今安徽当涂,因有姑孰溪而得是名。

[58]卜居:择地居住。赣水:即今江西赣江。

[59]池阳:今安徽贵池。

[60]过阙上殿:此指赵明诚赴行在建康,朝见宋高宗。阙、殿,均指朝廷之所在。

[61]葛衣:一种丝、棉混织的夏衣。岸巾:犹岸帻(zé),本覆在额上,把头巾掀起露出前额,表示态度洒脱,不拘束。

[62]烂烂:光明。这里形容赵明诚目光明亮。

[63]戟手:徒手屈肘如戟形,以指点清照。

[64]辎(zī)重:这里指逃难时所携带的包裹、箱笼等随身所用行李。

[65]宗器:古代宗庙祭祀所用的器物,即礼乐之器,钟磬之属。

[66]行在:指帝王行宫所在,此指建康。

[67]病痁((一)shān、(二)diàn):病,用作动词。痁,读作(一)时,指有热无寒的疟疾(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疒部》);读(二)时,即指濒于危患。此处当兼二解,意谓赵明诚所患系濒于危患之疟疾。

[68]惊怛(dá):惊恐悲伤。

[69]黄芩(qín):一种去热的寒药。

[70]膏肓(huānɡ):膏、肓是人体心鬲之间的两个部位,系古代药效不能到达之处,意谓病势严重无药可医(见《左传》成公十年)。

[71]分香卖履:典出《陆机集·吊魏武帝文》引《曹操遗令》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这段话意谓,域外馈赠的名贵香料,可以作为遗产分给众妾;至于宫女,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叫她们去学做鞋子卖钱养活自己。后来,此典除了被作为曹操生活简朴的美誉外,还专指人在临终时对其妻妾的恋念之辞。因此,“殊无分香卖履之意”,不仅是指赵明诚没有留下遗嘱,而是说他既没有像当年的曹操那样,对其妻妾留下遗嘱,也包含着因“赵君无嗣”,无须留遗言于儿辈。同时,从这一用典中可透出赵明诚确有蓄妾之举,否则清照不会借用曹操对其妻妾的遗嘱来比拟自家之事。

[72]六宫:这里泛指后宫嫔妃。

[73]茵褥:垫子、褥子、毯子的统称。

[74]他长物称是:意谓其他多余之物亦大致相当。

[75]岿然:原是高峻独立的样子。这里指仅存的书画展现在眼前。

[76]上江:指建康以西的长江上游。

[77]叵(pǒ)测:原为不可限量,这里用作贬义,意谓敌人的攻势难以预测。

[78]“有弟”句:迒(hánɡ),李清照弟弟的名字。其姊弟二人很可能是同父异母。据《李清照近亲考》(见《文史》第三十七辑)所引《王珪神道碑》称:王珪长女适郓州教授李格非,早卒。此当系李格非前妻、李清照生母。清照生于元丰七年,而其母则卒于元丰八年九月之前。故李迒很可能是李格非继室王拱辰孙女所生。李清照在《投内翰綦公崈礼启》中称其弟为“弱弟”,意谓年少的小弟,与清照年龄距离较大,故不可能是格非前妻所生。敕(chì)局删定官,隶属尚书省,其职责是裒集诏旨,纂类成书。

[79]台(tāi):即台州,治所在今浙江临海。遁(dùn):逃避。

[80]驻跸(bì):帝王出行,途中停留暂住。

[81]从御舟海道之温:据《续资治通鉴》卷一〇六载:高宗闻明州失守,遂引舟而南,并于“二月乙亥,御舟至温州江心寺驻跸,更名龙翔”。之温,意谓清照追随御舟亦到达温州。高宗既驻跸江心寺,清照亦当随之前来,从而体察到高宗蓄有南行之意,遂亦产生乘风南往“三山”(福州之别称)之想,其《渔家傲》之起拍“天接云涛连晓雾”,正是温州瓯江孤屿水天云雾景象的写照。惟因后来形势有变,御舟返回浙西,清照又尾追而还。

[82]放散百官:建炎三、四年冬春,由于金兵对高宗穷追不舍,便不得不入海躲避,扈从、职能人员大为缩减,部分官吏遂得自便。

[83]疾亟:病情危重。

[84]珉:像玉的石头。

[85]颁金:俞正燮《易安居士事辑》作“颂金”,疑“颂”字系形近而误,应从各本,以“颁金”为是。俞氏释为“馈璧北朝”,即以玉壶投献金人,贿赂通敌。清照称之为“妄言”,而无验而言之谓妄也。

[86]论列:原指议论、陈述。这里指检举弹劾。

[87]外廷:指皇帝在京都外的听政处。

[88]移幸:指君王迁移去处。四明:指鄞(yín)县,今浙江宁波。

[89]簏(lù):竹箱。

[90]“邻人钟复皓”二句:俞正燮《易安居士事辑》在撮述此二句时,引《玉茗琐谈》记叙了这样一件发人深省的事:明万历年间当国十年的首辅张居正,有一天听到部吏中有一姓钟的操浙江口音,遂问:“你是会稽人吗?”答曰:“是的。”张居正面色遽变,怒气许久未消。这个部吏解释说:“我是不久从湖广一带迁到会稽的。”即使如此,张居正还是把他开除了。《玉茗琐谈》在解释此事时,说了大致含意是这样的一段话:张居正之所以黜退钟姓部吏,是因为他与盗窃讹诈李清照卧榻之下文物的钟复皓同乡、同姓的缘故。时人不明白张居正因读了《后序》受到强烈感染,从而为李清照打抱不平的良苦用心,以为他对部下很粗暴,这实在是对他的莫大误解。上述记载虽类似于小说家言,但却生动地说明了此二句的深远影响。

[91]吴说:字傅朋,当时著名书法家。运使:因其任福建路转运判官,故称。

[92]“因忆”三句:赵明诚在知莱期间,对金石学有重大建树。《金石录》卷二一《跋〈后魏郑羲碑〉》云:“盖道照(昭)尝为光州刺史,即今莱州也。故刻其父碑于兹山。余守是州,尝与僚属登山,徘徊碑下久之。”又云:“初余为莱州,得羲碑于州之南山,其末有云:‘上碑在直南二十里天柱山之阳,此下碑也。’因遣人访求,在胶水县(今属山东平度)界中,遂模得之。”芸签:书签,缥带,指淡青色的束书带。

[93]手泽:语出《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孔颖达疏:“谓其书有父平生所持手之润泽存在焉,故不忍读也。”故手泽原意为手汗所沾润,这里指赵明诚校勘题跋《金石录》的墨迹。拱(ɡǒnɡ):两手合围的粗细。此句意与“尔墓之木拱矣”(《左传·僖公三十二年》)相同。

[94]“昔萧绎”三句:南朝梁元帝萧绎即位于江陵。博览群书而不恤国事,整日著书、赋诗、作画。在位三年,于公元554年魏兵围攻江陵之际,“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遂被虏身亡(见《资治通鉴》卷一六五)。

[95]“杨广”三句:隋炀帝杨广于大业十二年(616)游江都,两年后被宇文化及杀死于江都。杨广平生酷爱书史,藏书堆积如山,却一字不许外出。死后,新王朝调其图书晋京,河中遇风浪而全数覆没。监运官称此系隋炀帝托梦收书(见《资治通鉴》卷一八〇等)。

[96]“余自”句:陆机,西晋著名文学家。杜甫《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此句意谓作者十八岁时嫁给赵明诚。

[97]“至过”句:蘧(qú)瑗,字伯玉,春秋卫国大夫。《淮南子·原道训》:“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意谓到了五十岁,才知道以前四十九年中的错误。后人因以五十岁为知非之年。

[98]“人亡弓”二句:《孔子家语》卷二:“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闻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这里作者以孔子家语的道理自我宽慰。亡:失去。

[99]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即绍兴二年壬子八月一日。此落款显系传抄致误。今据洪迈《容斋四笔》卷五,将清照《后序》之作年订于“绍兴四年”。玄黓(yì):十干中壬的别称,用以纪年。《尔雅·释天》:“(太岁)在壬曰玄黓。”壮月:阴历八月的别称(见《尔雅·释天》)。易安室:易安系取义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审容膝之易安”,意谓住处简陋而心情安适。在其二十四五岁屏居青州时,始用此室名别号。这里并非用作室名,而以之自称,与其号“易安居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