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0 摊破浣溪沙

摊破浣溪沙[1]

揉破黄金万点轻[2],剪成碧玉叶层层[3]。风度精神如彦辅[4],太鲜明[5]。梅蕊重重何俗甚[6],丁香千结苦粗生[7]。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8]

【注释】

[1]此首之写作时空概同于前首,略有不同的是前一首写于桂花尚未开放之日,而这一首则写于金桂怒放、馨香馥郁之时。此二首虽为同调,但其时作者的心态却有所不同,写前一首时,词人尚未完全摆脱病患的困扰,其着眼点除了病榻、药盏、“枕上诗书”,就是其房前屋后的“木犀花”;写这一首时,看来词人的“病”已痊愈,其情思又回到忧国伤时之中。词的描写对象仍然是其即目可见的桂花,但经过词人的巧妙构思和多种比拟,最终寄托的是她深沉的乡国之思。

[2]黄金:此处以之喻指桂花。桂之本名曰木犀,别称桂花,亦称丹桂、岩桂、九里香等。原产我国,久经栽培,桂花的变种很多,以色泽归类,又分为金桂、银桂等。这里以“黄金”作比,所咏自然是“金桂”。

[3]碧玉:这里以青绿色的玉石比喻金桂之叶。层层:进一步作比,以更似桂叶。

[4]“风度”句:此句与前一首的“终日向人多酝藉”之句,均系将桂拟人化,先是把它比作汉朝的薛广德,这里则比作西晋的乐广。薛广德和乐广都是雅量高致、气度不凡的正人君子,看来李清照是崇尚这种人格的。彦辅,西晋乐广,字彦辅。《晋书·乐广传》谓其“性冲约,有远识。寡嗜欲,与物无竞。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

[5]太鲜明:《花草粹编》卷四作“大鲜明”。在古代“大”通“太”、“泰”。《说文释例》曰:“古只作‘大’,不作‘太’,亦不作‘泰’……”比如《易》之“大极”、《春秋》之“大子”,后人皆读为“太”。在此词中,李清照或缘此古例,故“太”、“大”相通。此句是此词的难点之一,也是现存整个《漱玉词》的难点之一,或因此故,竟有不少选注本乃至辑注本不予收录,即使收录,则极少为此句作注,而关于此句的罕见之注释或析文,又不无可议之点:其一,“太”字不宜训为“过分”,而宜作“很”、“极”讲,意谓桂花的“风度精神”与乐彦辅极为相像。鲜明:此处宜训作分明确定之义。“鲜”字,《世说新语·品藻》作“解”、《晋书·刘隗传》作“鲜”,宜从《晋书》;其二,一说“太鲜明”指对王衍(字夷甫)的贬抑,意谓王衍之“风度精神”与桂花大不相同,即《世说新语·品藻》所云:“刘伶言始入洛,见诸名士而叹曰:‘王夷甫太解(鲜)明,乐彦辅我所敬。’”此说虽求之甚深,但李清照之用典多有隐秘深邃之处,故此说或可成立。

[6]“梅蕊”句:此句是此首的又一难点,其难不在于此句本身,而在于它与词人以往对梅的情感和评价相左。或许是出于对李清照的景仰,以为在她的作品中不可能有自相矛盾之处,如果承认了此首此句,岂不等于否定了她先前关于梅的那许多脍炙人口之作?持这种看法的《漱玉词》的辑注者,为了不让一马勺坏一锅,情愿把这一首从《漱玉词》中剔除!其实这里的问题主要是出在用上述极其简单的形式逻辑方法,来认识和看待极为复杂的、灵活多变的创作和审美问题,从而出现了类似于杞人忧天之想。《漱玉词》中有涉于梅的虽不下十来首,但真正称得上咏梅之章的,也就是《渔家傲》(雪里已知)、《玉楼春》(红酥肯放)、《孤雁儿》(藤床纸帐)这么两三首。孤立地看《渔家傲》的“此花不与群花比”,仿佛对梅的评价无与伦比,但如果对比一下,她在稍后所写的《鹧鸪天》(暗淡轻黄)中,把桂称为“自是花中第一流”,岂不已经高过了她对梅的评价!再联系她先后所写的现存三首道道地地的咏桂词,哪一首比咏梅之什的分量轻呢?对于梅,她着重于外形的描写,而对于桂,则处处着眼于其内在美的揭示,二者对比,在李清照的心目中,梅和桂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尽管这样,也不能认为“何俗甚”,就是把梅看得俗不可耐、一无是处,而应作如是解:梅只注重于外形,它那重重叠叠的花瓣,就像一个只会矫妆打扮的女子,假如不具备内在之美,她会使人感到很俗气,而桂花虽然没有像梅花那样娇艳重叠的花瓣,但它那金光灿烂的色彩和碧玉般的层层绿叶,其“风度精神”就像古代名士乐广和王衍一样“风流”飘逸,“名重于时”。总之,在这里抑梅只是为了扬桂,并非出于其对梅的厌恶,这是文学创作的辩证法!对此句从审美意义上亦可作出合理解释:即审美的对象特征和作者的心态大都是对应同构关系。词人的心态既随着外界事物的变化,常常处在悲喜交替或交并的状态,那么其审美意识、审美情趣也会随之变更和发展。特别是像李清照这样多情而敏感的作者,其审美判断必然是灵活多变的。

[7]丁香千结:语出毛文锡《更漏子》词:“庭下丁香千结”。苦(ɡǔ)粗生: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谓:“苦粗生,犹云太粗生,亦甚辞。”苦粗:当作不舒展、低俗而不可爱的意思。这里是以丁香的粗俗小气来衬托金桂的高雅大度。

[8]“熏透”二句:意谓桂花的浓香把词人熏醒使其不得梦游故国故家,从而责怪它没有家国之情。至此人们便可明了词人贬抑梅蕊、丁香也罢,埋怨桂之浓香也罢,均为宛转道出其浓重的家国之情,原来她是担心:浓香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又因当时的词学观念和李清照本人词“别是一家”的主张,其家国情愫不能径直写进“小歌词”的,必须想方设法进行软化处理,以将爱国情怀——这种原属于诗的情思,深藏在“小歌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