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1]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2]。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3]。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4]。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5]。
【注释】
[1]诉衷情:又名《桃花水》、《试周郎》。李清照此词题旨与调名本意相近。一说此调名或取自《离骚》:“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此说与陆游的“当年万里觅封侯”之词旨倒更相契合。此首当系赵明诚守江宁日(1127年8月至1129年2月),李清照所作数首闺怨词之一。称此首为“闺怨词”,或有论者为之哗然,而注者的这一看法是根据李清照在此词中的用典得出的。尽管这一典故像溶于水的盐一样,几乎无影无踪,但如果不从这一典故说起,就很难了解词人的内心,遂误以为她借酒浇愁至于“沉醉”,完全是思念故国故家所致。不是的,这是词人用的障眼法。不是说李清照不爱国不思乡,而是她的爱国情感,主要是诉诸于诗文。在靖康之变以后,丈夫亡故以前的一段时间,在李清照词中,即使偶有家国之辞,也是与这首《诉衷情》(又名《桃花水》)类似,所隐含的主要是闺情闺怨。这方面李清照与男性作者很不一样,他们往往把政治抱负托之于“美人香草”,把怀才不遇寓之于儿女情怨。如果说秦观把他所思念的苏门师友,有意说成是“玉楼”之女,那么李清照则往往故将其内心怀恋的伉俪亲情,托之于故国旧家之思。这里又涉及李清照的词学观点问题,如果不时时留意她关于词“别是一家”的观念,就不容易解开其词中的一些“司芬克斯之谜”。再说,注者对此词之不同于他人之解的根据,还建立在马克思的这一观点之上,即痛苦中最高尚、最强烈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如果单是爱国思乡,她怎么会用消磨时间来等待痛苦的缓解呢?很显然,词人手上捻的是“余香”,心里盼望的当是那个月下当归而未归的“武陵人”。
[2]“夜来”二句:“沉醉”云云,当系化用《诗·邶·柏舟》的“微我无酒,以敖以游”二句。对《柏舟》一诗的理解历来歧议纷呈,但李清照很可能是受了刘向《列女传》的影响,相信其为一女子所作。应该说李清照的这一理解,比之某些汉唐旧解更切实际。她虽然不大可能见到朱熹《诗序辨说》一书对《柏舟》的理解,但李、朱的观点可谓不谋而合。朱熹不仅以为《柏舟》篇确系女子所作,并进而指出:此为妇人不得于夫而作。这简直是说出了李清照敢怨而不敢明言的心里话。惟其不敢明言,才在起拍借用“微我”二句委曲言之。此二句在《诗》中的原意为:不是要喝没有酒,也不是想游无处游,而是我心中别有隐忧。而李清照笔下的“夜来”二句则意谓:昨晚我喝得沉醉不醒,以致头饰卸迟,梅妆凋残,那是因为我正如《柏舟》篇的作者一样,心中亦有隐忧的缘故。梅萼:梅的萼片,此处代指梅。
[3]“酒醒”二句:表层语义为:酒劲渐消,梅花的浓香将我从春睡中熏醒,使我不能在梦中返回日夜思念的遥远的故乡;而其深层语义当为:梅香把人熏醒,不得返回故里,重温往日夫妻恩爱的美梦。
[4]“人悄悄”三句:意谓:帘幕低垂,明月多情,照我“无眠”。如以现代语言译之则是:你问我忧愁有多深,明月知道我的心。其中“人悄悄”句当化用《诗·邶风·柏舟》的“忧心悄悄”之句意,极言忧愁之深。
[5]“更挼(ruó)”三句:意谓词人用揉搓残梅来消磨难熬的时光。言外之意当是:从沉醉到酒醒,从天黑到深夜,丈夫迟迟不归,词人则想方设法拖延些时间,殷切等待,却希望落空。挼,同“挪”,在此词中当揉搓讲。捻(niǎn),用手搓转,如捻麻绳,其揉搓程度比挼更进一层。词人此时此刻的心态,在其日后所写的《清平乐》(年年雪里)一词中,则谓之“挼尽梅花无好意”,假如这是一种爱国思乡之情,她绝不会用“无好意”这样的字眼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