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此恨绵绵无绝期——来也惊魂去亦匆匆的三夫人何旃理

1907年，身处美国的康有为听闻清政府颁布上谕“预备立宪”的消息，喜出望外，似乎看到了中国的希望。3月，他在纽约的国民宪政会议上发表演讲，号召华人华侨同呈请愿书，推动君主立宪顺利施行。眼看着中国国内政治风向的转变，多年来康有为心中积聚的怨气终于得以纾解，中国的政局似乎正在朝着他的政治理想一步步靠近。这一年，康有为恢复了活力，开始积极地奔走、演讲，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结识了他的第三位太太何旃理。

何旃理是一位华侨种植园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位老华侨，原籍广东开平，非常敬仰康有为变法维新、改革中国的气概。据说，他家挂着康有为的照片，老华侨也常常在女儿们面前提起康有为。这对极富个性的小女儿何旃理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这一年康有为来到非士那做演讲，何旃理绝不会放弃这个与偶像面对面的机会。因此，在这里两人第一次见面了。

起初，康有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姑娘，只当她是一个来留学的中国学生。何旃理听完康有为的演讲后，意犹未尽，她主动找到康有为请求约定时间另做详谈，康有为欣然同意了。到了约定的时间，何旃理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来到康有为身边，向他询问各种有关中国的问题。康有为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并非普通的留学生，何旃理虽然是中国人的孩子，却在美国长大，无论是思想还是言行都与传统的中国女人完全不同。她和康有为聊到政治、经济、人文等问题，从一个外国年轻人的视角进行思考，其想法可能是不成熟的，康有为却从这个女孩子的身上看到了闪光点。而何旃理呢？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何旃理非常地兴奋，康有为博学、儒雅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她，那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感染了她。一种极为微妙的化学反应在两人之间产生了。

这个热情的美国姑娘就这样走进了康有为的生活，她三番五次地来到康有为身边，两人之间暗生的情愫很快发展成互相爱慕。爱情让两人超越了年龄的限制，这一年康有为将近五十岁，而何旃理仅仅十七岁。

对康有为来说，何旃理不仅年轻漂亮，更重要的是她热情，充满了朝气，这是张云珠和梁随觉所不具备的特点，也是所有的传统女人所欠缺的。这让何旃理在康有为的眼中显得那么独特，那种难以抗拒的魔力钳制了他的心。曾有人说，封建社会成长起来的中国男人对爱情并没有希冀，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只是在期待一段精神层面的交流和更加完满的爱情。康有为经历了变法失败、流亡国外、四处碰壁的困窘，他期待的不仅仅是守候在身边的温柔，更应该是精神上的强大支持。这是跟随在身边的梁随觉所不能给予的，何旃理就像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份礼物，让康有为在适合的时间遇到了她。

对何旃理来说，康有为同样充满了魅力。这个像老师又像父亲的人物为她的生活平添了很多色彩，让这个具有冒险精神的姑娘能够脱离平凡乏味的生活，变得与众不同。年轻的何旃理可能并不清楚真爱的含义，也许她认为轰轰烈烈、挑战世俗的感情便是爱情，也许年轻人对于偶像的狂热也为这段感情推波助澜，最终促成了他们二人的婚姻。

但是这段婚姻还有重重阻力。一方面康有为和何旃理相差二十几岁，更重要的是康有为已经有了两个妻子，何旃理嫁给他只能算是妾室，这让何旃理的家人不能接受。何旃理的思想观念中固然也是一夫一妻制占主导地位，但是对于康有为的迷恋让她以为这一切都不是不可突破的障碍，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何旃理在这段关系中是更加主动的一方，明知嫁给康有为只能做小妾，却依然想要借助自己的自信和高傲坚持要执行自己的意志。也正是这种积极、热情的性格让康有为也为之着迷，这也是何旃理异于其他女子之处。

最终何旃理的家人拗不过，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但是何家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要举行正式的婚礼，向社会表明他们的关系。第二，要让何旃理享受妻子的待遇，不能把她当妾室看待。康有为爽快地答应了何家的条件。1907年前后两人在美国举行了婚礼，正式结为夫妻。

1908年，康有为前往欧洲等地考察，精通英、德、法、中四国语言的何旃理充分发挥她的语言才能，加之她开明的思想和独到的见解，很快便成为能够替康有为独当一面的秘书兼助理。因为有了何旃理，考察变得更加顺畅，收获也比之前丰厚不少。何旃理凭借她积累的知识为康有为扫清了很多障碍，在康有为的心中这个能与之讨论国计民生的女子变得越来越重要。

他们二人的关系日渐深厚的同时，梁随觉内心的痛苦也渐渐明显。康有为迎娶何旃理时写信通知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张云珠，但是梁随觉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年来相依相偎的丈夫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新郎。虽说梁随觉也是一位旧式女性，但是她跟随康有为走遍世界开阔了眼界，毕竟不再是那个固守传统的女子了。我们可以猜想这个女子的心理，她心中的嫉妒，我们从在瑞典发生的一个小事件中可以窥见。一次康有为和何旃理去观看时装表演，梁随觉突然追上来表示也想去看。这惹得何旃理很不高兴，一个男人身边有两个妻子岂不是让他人耻笑？何旃理干脆回家去了，表演也没有看成。自己的位置突然被人取代，梁随觉的心中自然不会平衡。她拼命地想要利用一切机会夺回属于他的爱，但她终究是个旧式的农村姑娘，固有的夫为妻纲的思想早已深深地烙在她心上，她也深知自己并非这个年轻漂亮的美国姑娘的“对手”，无论是从学识还是思想上，康有为更需要何旃理这样一位能在精神上给予其慰藉的女子，最终梁随觉还是选择安心养育孩子，与何旃理和平相处。

1908年10月，康有为带着梁随觉和何旃理回到新加坡槟榔屿，当年年底梁随觉生下了儿子同，不久何旃理也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同凝。康有为五十多岁连得两子，心中的喜悦自然难以言喻。康有为的母亲很是疼爱同，他三岁就能背诵几十首唐诗，康有为对儿子也是十分地宠爱，特地从日本寄回玩具车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并赋诗曰：“儿吾所爱，五十子生初。风骨凝端秀，神明得静舒。……欲以青箱托，深惊白发疏。”可见，康有为对其寄托了厚望。

只是他还不能回国与家人团聚，春天康有为再次带着家人出游，经过了埃及、耶路撒冷、英国、德国、加拿大、印度，又回到了槟榔屿。

1911年，康有为带着何旃理和同凝定居日本。梁随觉则被送回香港陪伴大夫人张云珠并照顾孩子和家庭。康有为在日本与弟子梁启超同住在双涛园，师生相见分外喜悦，诗词唱和。但遗憾的是，何旃理与梁启超的妻子李蕙仙不和。据说，李蕙仙看不惯康有为年近半百，身边却带着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这个姑娘却成为了梁启超夫妇的师母辈。这让出身官宦世家的小姐李蕙仙心中不满，时常揶揄何旃理，而何旃理自小在美国长大，自然不肯接受李蕙仙的嘲讽。为了继续维持师生关系，康有为不得不带着何旃理离开双涛园，搬到了位于须磨临海的“天风海涛楼”，康有为与何旃理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同年，何旃理生下了女儿同琰，据说她梦见康有为晚年最喜爱这个女儿，遗憾的是，同琰在康有为去世后不久即在家门口出了车祸，魂归天际。

1913年11月，康有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祖国。然而此次回来却是为母奔丧，老母亲一生操劳，日夜为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担心祈祷，而康有为却无法在母亲跟前尽孝，他心中的愧疚不言自明。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康有为决定不再周游世界，于是他带着家人定居在上海辛家花园。后来大太太张云珠和二太太梁随觉也带着孩子前来投奔，康有为一家终于在上海团聚了。张云珠操劳了一辈子，便将管家的事宜都交给了梁随觉，而康有为则更多地和何旃理在一起谈论时事、书画等，日子过得也算舒心。然而幸福安稳的日子还没过多久，1914年年底一场突如其来的猩红热夺去了何旃理年仅二十四岁的生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命运的安排是如此不可揣摩，何旃理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康有为与她的这段异国恋曲就这样戛然而止。何旃理送葬的那一天，康有为抚棺而泣，伤心欲绝，连旁人都被他的这种情绪感染。何旃理去世后十天，康有为梦到满屋金光，一位女子向他款款走来，近前才看清是初见时的何旃理。康有为梦中惊醒，不禁老泪纵横，一气呵成写就了长诗《金光梦》。

中宵室生白，金光耀天地。晃荡而震烁，忽现尊神至。金身半丈六，冠帔制瑰异。金光四喷射，庄严难迫视。非复人世装，但觉照眼丽。逦迤近视小，仿佛认似是。低首裣衽前，三肃向吾致。惊闻卿神耶，瞥捩寤不寐。金蕤散有无，异香留芳腻。吾神犹惝恍，真人想天际。他化与焰摩，下降偶游戏。妙光及化乐，上腾还前记。诸天多天女，岂卿能自记。金光别世界，或彼佛来暨。胡不乐天上，坠向人间试。浊世尘苦辛，女身苦甚矣。何以不畏来，又不且长住。或者已得度，不染亦不避。为何不帝后，为何不将吏。为何不牯牛，为何不囚隶。为何不贵胄，而降位媵贰。海外长相共，归国去何以。与我何因缘，为有业报莅。天女多凡心，卿或不谨此。匆匆廿四年，郁郁想谪置。凡心为儿动，降贬不赦尔。目下两泪痕，累卿烦恼备。今兹超度去，可还本来位。命终生兜率，示现见兹例。人间共七年，天上七日耳。空中打磨陀，曾何足计只。医药竟致误，永诀从此已。卿生美洲非士那，我生亚洲南海波。渺尔风马牛不及，何因相遇附女萝。辛卯我刻《伪经考》，卿乃坠地生之初。卿年十七我五十，岂意婚后耶输罗。生长园圃娱花木，从我汗漫游娑婆。英德法奥瑞丹瑞，还居槟屿及星坡。

王公卿士皆习见，王官名都皆躐摩。百国宝器与百戏，古今大观目网罗。受学美国妙才慧，窈窕来媵宜室家。写画鼓琴用娱悦，诵诗习礼善舞歌。晚居日本樱花闹，东西京俗频考迈。日光箱根览绝顶，湖光潋滟忆金波。四国之语通冁译，请教之旨识别差。赞吾改制商立教，灵魂不死信无讹。其年虽短识神永，人间阅尽留无他。中国女子廿龄者，知识阅历唯卿多。现身数奇忘贱贵，谪世命受听偏颇。瑞典恼怒有他意，当是他业同发科。一子一女亦缘业，缘既已了恋复那。弥留神识完清定，但言容毁失山河。吾丧我者还神我，犹发狐裘与侄荷。未尝一言嘱子女，须臾目瞑归山阿。缘尽即行不少眷，来去无滞岂有渣。昔言地狱亦可入，今兹天界可散华。万华七宝光烂烂；妙严世界逾恒沙。吾乃文度多伤者，触我慧想度爱海。薰此亿劫闻声闻，证他世界婆伽婆，偶来阎浮下临睨，哀我众生度楞伽。虽现此身不垢净，吃肉边菜其无诃。不离淫痴仍作业，可有来生安乐窝。显示净土岂见导，神游诸天意云何。华严妙证现弹指，非非想入吾所家。

天女化为舍利弗，本无障碍女男身。散花究竟涅架觉，学书初学卫夫人。发愿为吾全写诗，画楼春暖日临池。空将十纸摹梁鹄，留与家书说卫漪。鱼山学行覃溪笔，留得书丹在我家。不写簪花传化度，自然高浑发清华。月雷风寒注逝川，去年此夕奈何天。房栊久闭尘凝簟，书画搜遗墨满笺。儿女悲啼倚灯下，形容绰约步阶前。更无入梦肠空断，且费扶鸾问散仙。智师一字五万钱，千字文无人间烟。旃理临之冰雪仙，忽思纤手拂笺年。

浓艳凝香带叶妍，粉痕墨晕态犹鲜。而今落尽残红后，读画题诗更惘然。一枝浓艳发遗香，剩粉残笺空断肠。色相华严常示现，殿将画谱拾群芳。

有人将这首诗比做《长恨歌》，也许它的艺术成就并不及《长恨歌》的一半，但是它们之中的感情却是相通的：此恨绵绵无绝期。康有为通过这首长诗诉说了他与何旃理共同走过的岁月，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让他难以忘怀。我们都愿意相信，在康有为众多的妻妾之中，何旃理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位。如果说康有为曾经倾尽全力去爱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无疑就是何旃理。何旃理为康有为付出的是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康有为也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知己的感觉和奋斗前行的动力。

后康有为请徐悲鸿为何旃理画了一幅肖像画，悬挂在家中，时常望画兴叹，涕泪低垂，直到他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