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偶做瀛台仙眷属——相伴相随的二夫人梁随觉

1897年，这一年康有为忙于维新变法的各项事宜，他的大名也在岭南广为流传。也正是在这异常复杂忙乱的一年，四十九岁的康有为将妾室梁随觉娶进了家门。刚刚十八岁的梁随觉，字婉络，号乐隐。她出身于一个富庶的农民家庭。康有为的母亲和正室张云珠看上这个年轻姑娘聪明、漂亮、本分，认为她适合为康家传宗接代。而老实本分的梁家人并不在意女儿嫁过去做小妾，也许他们还会觉得能够和康有为这样显赫的人物结为亲家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这个出身农家的姑娘并没有什么险恶的心机，她单纯可爱，带着少女的温柔与乖巧，带给常年奔波劳累的康有为难得的快乐。很快，梁随觉就讨得了康有为的欢心，小鹿一样的在这个年纪与她父亲相仿的男人身边撒欢。而康有为呢？多年来为国家奔走呼号，相信他也曾想停下来享受一次普通家庭的幸福，然而他已经拥有了一个足够大的舞台任其施展才华，断没有中途散场的理由。而舞台上的人与物已经渐渐地不受他的控制，新婚仅仅一个多月，康有为又踏上了北上的旅程，继续他的事业。临行前，康有为将教导梁随觉读书识字的任务交给了大女儿同薇，康有为时常来信询问梁随觉的学习情况，后来同薇去新加坡当上了记者，自然无瑕照管梁随觉的学习。康有为原本想将梁随觉送到同薇那里继续学习，但最终没有成行。因此教管梁的任务就落到了大太太张云珠的身上。

梁随觉与张云珠都是传统的旧式女性，在她们的世界里，夫妻之道在于顺从，持家之道在于和谐。梁随觉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子，可能并没有把自己放到主子的位子上，也许在她的心中自己只是个奴婢，尽心伺候丈夫和夫人就够了。在家中，张云珠扮演着慈爱、柔和但却严肃的正室夫人的角色。而梁随觉则扮演着温顺、唯诺的妾室的角色。对张云珠来说，梁随觉和自己女儿年岁相当，管教起来并不费力，这种平衡稳定的家庭关系，正是一个普通封建大家庭的缩影。因此，两人虽共事一夫，从价值观上来说，她们还是一致的，也并未听说梁随觉与张云珠之间有什么矛盾和不快。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出其不意，让人惊慌失措。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逃到香港，张云珠带着康家上下携带部分家当连夜逃离羊城，家中大部分财产都被官府追兵一把火烧光了。在与康有为分别近一年之后，惊魂未定的梁随觉再次与夫君相见，可是康有为为了躲避政府追杀，不得不逃离中国，原本以为从此与夫君永别的梁随觉也被告知要和丈夫一起逃亡。一来是因为年轻的梁随觉可以照顾康有为的饮食起居，二来因为此去海外不知何时能回，带上梁随觉，也好让她在旅途中继续为康家传宗接代。就这样，梁随觉与张云珠，两个原本命运轨迹相似的女人在这里分道扬镳。张云珠为了孝敬婆婆，打理家事，不得已留在国内，苦等康有为的归期，这一等就是十六年，无异于守活寡。而梁随觉却从此开始了与丈夫相依相守的生活，虽然一路漂泊，却让他们之间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缘。与此同时，梁随觉随夫君周游世界的旅程，也是她逐渐脱离旧式生活走向新世界的成长过程。

他们的第一站是日本。康有为在这里和梁启超等团聚，寻求外国势力的帮助。当时出入康家的，都是日本政坛、企业界中的知名人士。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梁随觉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露出胆怯的神色。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丈夫是个谋天下大事的大人物，令这个传统女子也开始睁眼看世界了。在日本的生活并不辛苦，物资丰厚，但是日本人并不想营救皇帝，康有为见状当即决定离开日本，去他国寻求帮助。

康有为带着梁随觉借道加拿大前往英国，但英国也明确表示对营救计划不感兴趣，失望的康有为只好携家眷回到加拿大。在那里，康有为发起的“保皇会”发展得如火如荼，但从香港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康有为连忙带着梁随觉回国探母。可是他们的行踪很快被暴露，为了躲避政府的追捕，康有为和梁随觉逃到了新加坡的一个小岛上。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康有为终于和政治隔绝了，享受到了难得的平静。如同所有的失意文人一样，康有为在这个小岛上纵情山水，将情绪都裹在诗歌里“偶做瀛洲仙眷属，不堪回首望神京”。在这段相依相偎的日子里，梁随觉才真正认识了康有为，并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走进了他的内心，这也许是张云珠一辈子都没能做到的，她却做到了。

转眼间三年的时间匆匆流过，康有为救国的举措屡屡失败，被告知此路不通。那么什么才是中国应该走的道路呢？出路在哪里？不能归国的康有为决心利用这个机会调查其他国家的国情，以分析解决中国的问题。1901年，康有为带着梁随觉到达印度，想看看这个英国的殖民地发展得如何。此时，嫁给康有为将近五年的梁随觉终于有了身孕。康有为带着家人定居在大吉岭，让梁随觉安心待产，自己也开始着手写作《大同书》。

1902年，梁随觉生下了一个男孩。期盼已久的嫡子终于降生了，康有为喜出望外，终于圆了他多年的心愿。康有为激动地写道：“头角峥嵘类老夫，聪明忧患本来俱。不知人世竟何是，聊托添丁且自娱。”只是这个孩子仅生下来一个多月便魂归天际，刚刚得来的希望转瞬间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不禁让人怀疑这只是一场梦境。初次做母亲的梁随觉悲痛欲绝，康有为夜夜暗自垂泪，不久便病倒在床。这年冬天雪下得异常大，将进出山的路口封堵了，居住在山中的康有为一家挨饿受冻，生活十分艰苦。此时，梁随觉才第一次感到家庭的重担。从前有大太太的支撑，她只是一个躲在大树下乘凉的丫头，如今轮到她挑起家庭责任时，她也义无反顾地坚强起来。在梁随觉的精打细算下，康有为一家渡过了这次劫难。1903年的春天很快到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好消息，梁随觉又一次有了身孕。不知是否是大吉岭的环境太过恶劣，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康有为决定离开印度，转道返回香港。同年在香港，梁随觉生下了一个女孩，也就是后来的康同复。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康有为和梁随觉又踏上了旅程，这一次他们去往欧美。一路上经过了几十个国家，每到一处必详细考察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问题，继续探寻救亡图存之道。途经瑞典时，梁随觉生下了康有为的第七个女儿康同环。梁随觉心中也有些恐慌，一如当初张云珠所经历的，如果她也不能生下儿子，那么又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呢？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在美国，康有为遇到了一位在美国成长起来的华裔女子——何旃理。很快这位华裔小姐便占据了康有为的心，梁随觉不再是最受宠的女子了，她的心中必定盛满了失落。所幸上帝对她是公平的，1908年梁随觉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即康同。至此，常年压在梁随觉身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这个男孩的降临虽没有改变康有为娶三太太的心意，却奠定了她在康氏家族中的地位，只是梁随觉不能再跟随康有为周游世界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太太何旃理。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康有为和何旃理出游日本，梁随觉则留在家里养育孩子，照顾家人。此时，张云珠年事已高，梁随觉便代替她承担起家庭的重任，扮演起管事太太的角色。1913年，康有为和何旃理从日本归来，全家迁移到上海生活。不久，三太太何旃理染病去世。1922年，张云珠病逝。梁随觉便成为当之无愧的女主人，也是她陪伴康有为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梁随觉带着女儿移居香港，1969年病逝，享年八十九岁。

这就是梁随觉的一生。也许她从未想过周游世界，但是她却成为第一位放眼看世界的中国女性；也许她从未想过出类拔萃，但她却跟随丈夫走遍世界，见多识广，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转变为新式妇人。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她的足迹遍布几十个国家，行走了几十万里路，让人不得不敬佩梁随觉的勇气与毅力。作为一个旧家庭的妾室，她不仅得到了丈夫的爱，还幸运地在这个家庭中成长起来。相比于张云珠，梁随觉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