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忧劳不曾闻叹怨——贤淑大度的正太太张云珠
康有为身上有很多矛盾之处,既进步又保守。他饱读诗书、博闻强识,受的是传统教育,思想却进步开放,主张变革、学习西方先进技术;他意识到封建统治大厦将倾,却始终寄希望于君主立宪的政治制度,依然对皇帝抱有希望。他主张女性解放,发起“不缠足会”,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可他一生先后有六位夫人,妻妾成群,被嘲为“风流圣人”。很多人认为康有为是个表里不一、言行相左的人。对此,康有为的学生陆乃翔、陆敦骙这样解释道:“先生日美戒杀,而日食肉;亦称一夫一妻为公,而以无子立妾;日言男女平等,而家人未行独立;日言人类平等,而好役奴婢;极好西学西器,而礼俗、器物、语言、仪文,皆坚守中国;极美民主政体,而专行君主;注意世界大同,而专事中国。凡此皆若甚相反者,盖先生深得二元三世之学,故备舟车裘葛之宜。其理想穷极天人,包罗万象;其行止不离尺寸,素位而行。先生尝言思入无方,行必素位。生平最受用素位之义,故以长素自号焉。”所谓“素位”,大概隐含有其德却不尽其用之意。康有为虽然有着超前的思想,却明白所处之世尚不具备条件实践理想,故而“安于世事”未尝不是一种绝佳的选择。正如前文分析的,身处在形势复杂的近代中国,代代承传的思想观念和新思想在他心中并存,他无力或者也无须反抗已经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传统。他同情女性、尊重女性、热爱女性,再加上心中那份传统文人的浪漫情怀,谱写了一段段恋曲。
1876年,康有为十九岁,正是他追随朱九江学习的那一年,康有为的祖父和母亲为他张罗了一桩婚事。正如当时的很多思想解放的青年一样,康有为心里并不希望婚姻被包办,但是早年丧父的他眼见着祖父和母亲艰辛地担负起家庭的重担,不易地苦撑到现在,孝顺的康有为也许是抱着为母亲分担家务、减轻负担的想法同意了这桩婚事。
这就是康有为的正室夫人张云珠,她是临乡外舅玉樵先生的女儿。玉樵先生喜欢年少聪慧的康有为,故而前来替女儿提亲,两家因此结成了亲家。嫁入康家时张云珠已二十二岁,比康有为年长三岁,她聪慧可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勤劳肯干、孝敬婆婆,谨遵“夫为妻纲”的封建礼教经营生活,是一名典型的旧家庭中的女性。
此时的康有为心中期待着有所作为,他日夜苦读,并不在意妻子和家庭。之后,康有为在外读书、游历、赶考、讲学、活动……他与妻子张云珠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虽然他性情宽厚、仁慈,对妻子十分地尊重,却不能给她夫妻间应有的付出与照顾。张云珠就像那个时代所有的旧女性一样宽容、隐忍,默默地承受着一切,辛勤地操持着家业。她得到的虽然仅是这个家庭对她品行的肯定,但对于家庭就是一切的张云珠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1878年,张云珠生下了康有为的大女儿康同薇,字文僴。1880年又生下了次女康同璧,字文佩。同薇与同璧虽是女孩,却聪明伶俐、勤学好记,从小受到父亲维新思想的熏陶,颇具革新精神。她们不受封建礼教束缚,学识渊博,通晓外语,丝毫不亚于男子。同薇不仅为父亲收集维新变法的资料,还帮助父亲及其弟子们编著各国变政考、翻译外国作品等,是晚清妇女解放的先行者。康有为逃亡海外时,将二女儿送去美国留学,同璧后毕业于哈佛大学和加林甫大学。
康有为对两个女儿也是关爱有加。尤其是在缠足的问题上,康有为眼看着妹妹不堪忍受缠足的痛苦,夜夜哭号,想到还有千万万妇女同胞受此折磨,心有戚戚,因此康有为坚决反对女儿缠足。但是家人并不这么想,趁着康有为在外游历的空当,家中长辈暗中要为同薇缠足。裹脚布已经缠到了脚上,却被张云珠拦下。她虽是一位旧时代的女性,在传统规矩与坚持丈夫的信念面前,她选择了后者。正是如此,在张云珠的极力反对下,同薇得以逃脱缠足魔掌,健康地成长起来。此外,1915年,康有为为筹集讨伐袁世凯的经费,想要将香港的房子抵押,张云珠毫无怨言,并及时筹办。从中可见,张云珠对于康有为,有旧时代女性的顺从,但更多地还是她自内心发出的敬仰与尊敬,她始终都是维护着丈夫的。
尽管如此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即传宗接代。生下同璧后,张云珠的其他三个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其中还包括康家的嫡孙。眼见着张云珠的年纪越来越大,生下男孩的可能性也越来越低,这让康家陷入了焦虑的状态。可以试想,在那个年代,一个旧家庭中正室夫人没有生出嫡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要着手为自己的丈夫挑选合适的妾室,张云珠的内心是复杂的。
我们常常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待这一问题,所以我们常对那个时代的女性报以同情。但是如果将历史的时钟拨回到近代中国,站在那个时代女性的角度考虑,她的心中未尝不是充满压力与恐慌的。来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等传统思想的巨大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整个家庭期待男婴降生的气氛越来越沉重,沉重得让人恐慌。张云珠在传统思想的熏染下成长,在她心里已然接受了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对此她应该不会有怨言。只是作为一个女人,二十多年来始终为丈夫操持着家庭、为了丈夫安心在外读书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的女人,令她痛苦的可能是源自女人的嫉妒与不安。尽管如此,张云珠还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如同她承受的其他责任一样,这是她对家庭应尽的义务。1897年,在康有为与张云珠结婚二十一年后,康有为纳了妾,一名叫做梁随觉的十九岁女孩从此成为了张云珠的姐妹与家人。
此时康有为忙于维新变法等事宜,并没有守在新婚妻子身旁。新婚仅一个多月,康有为便带着女儿康同薇前往上海,开女子学堂、办报译书,家中事宜和教管妾室梁随觉的担子又落在了张云珠的身上。对于张云珠一心一意地付出,康有为给予了尊重与感谢,子女教育、家庭收支等都要与夫人商量,写信时尊称其为“妙华夫人”,可见张云珠在康氏大家庭中的地位。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侥幸逃出京城,在友人及同情变法的社会人士的帮助下逃亡香港。几日后,张云珠接到消息,政府要到康家抓人,他们必须尽快出逃。此时康有为生死未卜,张云珠的心时时都是悬着的,她听从了劝告,带着家人收拾细软,逃离了羊城的家。果然,康家前脚离开,官兵后脚就上门了,康家躲过一劫,都是张云珠的功劳。之后,张云珠得知康有为成功逃离京城的消息,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却没想到还有更痛苦的离别在等着她。
1898年,康有为决心远离清政府的追捕,被迫逃到海外。10月,康有为带着妾室梁随觉踏上了流亡的道路。他并没有选择张云珠,因为家庭还需要一个支撑者,年迈的老母亲还需要照顾。作为正室夫人的张云珠别无选择,为了家庭,她只有放弃丈夫,继续承受命运带给她的离别的苦痛。康有为流亡海外十六年,张云珠始终替他在老母亲跟前尽孝,康有为对此又感激又羞愧。1901年,远在新加坡的康有为为香港的张云珠遥赠了一首贺寿诗:“香雾清辉隔两年,海山北望月方圆。女儿采得山花百,绝顶灵山作寿筵。”1906年的除夕,康有为依旧只能隔海赋诗寄情:“汗漫客来赋远游,空念君亲摩白头”。
1922年6月,张云珠出外看戏回家后,深夜坐化而终,安静地离开了人世,走完了她隐忍的一生,终年六十八岁。她与康有为结发近半个世纪,将自己的一生都交付于家庭,尽到了一个传统女性对家庭、丈夫应尽的义务。有人说她未曾享受过幸福,但也许只有张云珠自己知道,她从康有为那里得到的尊重就是一生最大的幸福,那是属于那个远去时代的无言的爱与幸福、相濡以沫的温情。康有为的学生刘海粟曾回忆说,南海先生曾亲自找过他,请他帮忙画一张亡妻的画像随棺木一起下葬。康有为说,发妻跟随了他这么多年,自己却让这个好女人吃尽苦头。流亡在外的时候她日夜担惊受怕,如今却只能用这种方法补偿她,于她无益,只求于我心安。诚如康有为所说:“四十七载同糟糠而共患难兮,悼伤逝于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