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为寿谢恩曲终尽——七十大寿后的离奇谢世

康有为作为近代奇人，不仅奇在他大起大落、跌宕至极的政治生涯，还奇在他生有异象，死是谜团。

1927年农历二月初五是康有为七十大寿，门人们为他做寿。梁启超特作寿联。

“述先圣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齐，入此岁来年七十矣。

奉觞豆于国叟，致欢欣于春酒，亲授业者盖三千焉。”

将康有为喻为先圣孔子，恰切地概括了他为政治和学术奔走一生的非凡经历和业绩。

除了弟子的深切爱戴和祝福之外，康有为还收到了溥仪亲笔题写的“岳峙渊清”四字匾额一副，玉如意一柄。这对一直为保皇奔走而渐渐被历史抛却的康有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慰藉。他受宠若惊，“当即恭设香案，望北叩谢天恩”，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封谢恩折。文中这样写道：

“奏为敬谢天恩以臣行七十年，特赐臣寿，恭折仰祈圣鉴事：窃以今年二月初五日，为臣其实岁览揆之辰，二月初四日徐良由津到沪，赉到皇上御笔：岳峙渊清四字匾额一幅，玉如意一柄，赐臣为寿。臣喜舞忭蹈，当即恭设香案，望北叩谢天恩祗领讫。徐良并述圣旨谓：自京只身出津，无多长物可赐，欲撰联只得出联，匆匆未成语等。伏听感极，以喜为慯。俯念臣海滨鄙人，交质无底，虽十三世之为士，而门非华腴；及四十无以闻，徒竽滥科第。先帝忧国阽危，筹咨俊硋。擢臣于侧陋冗散之中，咨臣以变法自强之业。谕臣专折奏事，由是感激，竭尽愚忠。先帝扫二千年之积弊，政厉雷霆；顺四万万之人心，令如流水。书朝上而电夕下，国虽旧而命维新。百日变政，万汇昭苏。举国更始以改观，外人动色而悚听。乃为那拉后所废除，遂幽先帝而兴狱。既诛六士而戮及臣弟，更掘先墓而逮捕臣孥。大索京师，则闭城门而断铁道；严搜津沪，则发缇骑而停舟车。既布太上训政之诏，谓围颐和园以危后体；更师明季红丸之案，诬进毒丸以弑圣躬。臣捧昭惊号，绝心蹈海；英吏谓圣躬犹在，救臣偷生。然图臣之形遍于中外，捕臣之电散于全国。网罗遮布，羽翼难飞。若非衣带之密诏促行，飞鹰之兵舰煤绝，臣久已上巴黎断头之台，洒东市朝衣之血。阅今卅载，墓木拱矣。岂有余生以上拜圣恩哉？逮英吏以双舰救臣，乃得出亡而奔外。然购臣之头，悬赏至五十万；刺臣之事，暗杀至五六举。或贿通护卒，冒深夜以登楼；或赁居邻舍，开地道以行炸。此则在香港也。或托于知交之旧故，而密来挟刃；或迟于已行之不遇，而刖及车夫。此则在新加坡也。若暂过而夜来焚所居，殃及清议报馆。此则在横滨也。凡兹十死之至危，自维全生之无术。遂自印度，远避欧美。流利绝国之风波，漂泊西洋之天地。梯山航海，行遍四洲；追日逐月，三周大地。历经三十一国，行道六十万里。出亡在外，十有六年。每当向若望洋，睨惊涛之拍拍；残星落月，望北斗以依依。听胡笳之悲鸣，思汉月以日远。苏武之节旄，啮之无尽；班超之玉门，生还无期。上哀圣主瀛台之幽囚，下痛柴市之惨戮。内悲老母倚闾之不见，外觉生民处世之多艰。未尝不肝随肺裂，心逐魂飞。赋远游而悲秋，诵大招而不返。中？俄罗斯之漫游，幸得陆徵详之告密：谓俄允后约，来则执归。行李戒途，遄行遂止。否则宋仲几执归周室，樊於期头入秦庭矣。乃蒙天佑，竞得生还。然已鼎湖龙去，弓箭难攀；周室鼎移，玉步顿改。望帝之杜鹃血尽，华表之辽鹤空归。虽载洵曾举臣总揆，然大盗谋移国而未行。华侨多从保皇，总会员有亿兆其何补。于是袁贼篡位，洪宪窃号。臣愤思讨贼，义不帝秦。谓非亡新，不能复汉。乃密激志士，大联群帅。蔡锷出臣门下，陆荣廷为臣知故。西南诸将，鼓其仗义兴师；东南七省，劝其严守中立。王莽遂殪，侯景无成。然虽尽瘁连年，尝复明辟；人事多阻，天变日深。近乃至黄屋蒙尘，郊宫鞠草。臣回天无术，行泽悲吟。每念家国而咎心，宜使祝宗以祈死。我皇上不自轸清露之苦，乃垂注臣初度之生。入此岁来，年已七十，怜其马齿之长，恤其牛走之劳。远命使人，特衔天诏。宸章耀于蓬荜，高深？以岳渊。玉德贲于丘园，提携望其如意。仰云汉之烂河汉；抚宝玉之重连城。此岂微臣所当被蒙，尤为老臣惊于受宠。付子孙传后世，永戴高天厚地之恩；以心肝奉至尊，愿效坠露轻尘之报。所有感激下忱，理合具折，恭谢天恩，伏维皇上圣览。谨奏。”

短短千余字的谢恩折，写尽了先皇的知遇拔擢之恩，变法失败后孤臣海外流离的心酸和为保皇奔走的艰难。他用了大半辈子的努力来诠释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对先皇恩情的感激。1924年10月23日，得知溥仪被冯玉祥赶出故宫时，康有为严正地指责道：“挟兵搜宫，何以立国？”并且不顾年迈体弱，专程从上海赶往溥仪在天津的住所张园，“觐见圣躬”。溥仪生日时，康有为再次到张园为他祝寿。如今能得此隆恩，使他寿宴上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但是当时大的政治环境是北伐军正在向上海挺进，军阀孙传芳节节败退，上海形势危急，革命形势也日臻高潮。

一生深信命数的康有为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曲终人散的结局。农历二月十三，康有为搭船前往青岛。次女康同璧在《南海康先生年谱续编》中说：“先君去沪时，亲自检点遗稿，并将礼服携带，临行，巡视园中一遍，且曰‘我与上海缘尽矣！’以其相片分赠工友，以作纪念，若预知永别者焉。”这个大半生以保皇为务，自始至终反对革命的人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上海乃至中国已经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到达青岛后康有为住在天游园。康有为精通天文，又痴迷中国古代的风水命数，晚年的时候更是常常夜观天象。相传有一天夜里，他看了很久天上的星宿，然后对身边的仆人说：“完了，完了，在中国我已没有立足之地了，但我是不能死在外国的。”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是这种似乎能够预知大限的感叹，使康有为的死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当时也许是康有为真的从星象上看到了什么征兆，但更多的恐怕是一位孜孜以进的中国文人改革家内心情感的真实表露。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已成不可阻挡之势，他一生追求的政治理想丝毫没有实现的机会了。英雄末路的感慨，心中的寒凉可见一二。

3月29日，康有为被邀请到青岛中山路上的一家粤菜馆英记酒楼参加同乡宴。事先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这顿饭并没有吃完，他喝了一杯橙汁后突然觉得不舒服，腹痛难忍。当天夜里他呕吐不止，请了两位医生前来诊断，其中一位日本医生诊断为食物中毒。五时许，康有为七窍出血，不久便死在门人李微尘的怀中（李微尘先后主持新加坡《南洋商报》笔政，以及电视广播新闻部门，后任李光耀总理公署新闻秘书，曾经荣获过国家行政功绩金章，是天游院门人中的骄傲）。

关于康有为的死，直到现在依然是众论不一。

死因归纳起来不外乎三种，一种说法是海鲜和橙汁同食导致食物中毒而死；一种说法与康有为早年的政治活动有关，说是慈禧党人追杀下毒；还有一种说法与康有为晚年政治活动有关，说是康有为支持五四运动收回日本在山东的特权，得罪了日本人，所以惨遭杀手。

甚至还有人将他的死与宅地风水联系起来。1923年康有为重游已收回主权的青岛，颇有“重入仙山画里来”的感觉，后来在濒海的地方买下了一座三层楼房。对这处住宅康有为十分满意，他还饶有兴致地赋诗《得青岛德旧提督楼赋示曼宣婿及诸孙》道：

“截海为塘山作堤，茂林峻岭树如荠。

节楼旧日庄严地，今落吾家可隐栖。”

可是这座深得康有为喜爱的楼房相传却是一座凶宅。此前有几位督军之类的人物住过，多死于非命。擅长看风水宅相的康有为经过一番察看，认为此宅犯了“白虎衔尸”的格局。但是自信的他不以为意，觉得只要变化格局，重新修整，自己是能逢凶化吉镇住凶宅的。这就惹人联想他的离奇之死是因为没有镇住凶宅。

这样一个人物，无论他这一生是怎样结束的，都不会影响他在中国最为特殊的那段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的去世不仅使家人伤心欲绝，也使追随他多年的弟子们悲痛不已，在北京闻知噩耗的梁启超更是失声痛哭。4月17日在弟子们为康有为举行的公祭仪式上，梁启超强忍悲痛为先生诵读祭文：

“桓桓德宗，帝中之英。发愤国耻，旁求贤良。吾师受特达之知，奋草茅以陟庙堂。上书痛哭，前席慷慨，谓瓜分迫于目睫，非维新无以自强。帝遽动容，举国从将，鋢百日之施设，实宏远而周详。强邻动色以相告，民气蹈厉而发皇。天不厌乱，变在萧墙。牝鸡跋扈，应龙摧藏。师播越于外者十有六年，艰难险阻之备尝。国命日蹙，清乃先亡。曾坠日之不可挽，指虞渊而茫茫。虽骤起而卒蹶，后有作新中国史者，终不得不以戊戌为第一章。斯万世之公论，匪吾党之阿扬。复辟之役，世多以此为师诟病，虽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虽然丈夫立身，各有本末，师之所以自处者，岂曰不得其正思报先帝之知于地下？则于吾君之子而行吾敬。栖燕不以人去辞巢，贞松不以岁寒改性。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毅然行吾心之所以自靖。斯正吾师之所以大过人，抑亦人纪之所攸托命。任少年之喜谤，今盖棺而论定。”

在所有康有为的评论者当中，梁启超恐怕是最有发言权的，祭文不长，但是概括精当。作为康门弟子中成绩最为卓著的大家，梁启超早年舍生忘死的虔诚追随已经足以证明康有为的魅力。在后期他们虽然在政见上有所不同，但是梁启超并没有因此而否定康有为的思想和他的历史贡献。

著名画家刘海粟先生给康有为所写的铭文最后说：“公生南海，归之黄海。吾从公兮上海，吾铭公兮历沧海。文章功业，彪炳千载！”更是对康有为的历史功绩作了极高的评价。

美国的汉学家费正清这样评价康有为：“把进化和进步的思想、全世界都在风起云涌的思想，同中国的古典传统结合起来……领头打开了一个现代的突破口。”陈独秀评价道：“康、梁二先生维新觉世之功，吾国近代文明史所应大书特书者矣。”康有为尽管晚年倾向保守，但他有一代哲人之风范和气象，是那个时代的先知先觉者。

康有为最后葬在青岛李村枣儿山，山东成了他的长眠之地。回顾他一生的政治轨迹，康有为步入政治高层实际上是从胶州湾危机开始的，从那以后，他就经历种种的跌宕和劫难为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奔走呼号一生，回到这片土地上或许也正是他心中的愿望。所以生前迷信风水的他就在这里为自己选好了墓地。

1943年康门弟子和他的亲友们为他重修了墓园，每年都会有很多人前来观瞻。文化大革命期间虽然曾遭到一些野蛮无知的破坏和践踏，但时过境迁，他还是赢得了后人的缅怀和尊敬”。1985年10月27日，青岛市政府重修康有为墓，举行了隆重的迁葬和墓碑揭幕仪式。墓地占地七百多平方米，围墙高约两米。墓石两侧栽了象征着戊戌六君子的六棵龙柏。墓前是精心雕刻的大理石墓碑。市领导亲自主持，弟子刘海粟、肖娴及各界代表数百人参加。时至今日，前来纪念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虽死犹生是历史对人的一种最高评价，这位维新失败保皇亦失败的悲怆先知，没有被后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