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余晖慷慨镀英才——爱才养士广结名流

1916年，就读于上海震旦大学的徐悲鸿因参加仓颉画像征集活动表现突出而进入上海有名的哈同花园仓圣明智大学。在那里经校长介绍认识了康有为。当时康有为已年近六旬，很少收弟子，但他还是一个非常爱才惜才的人，看到徐悲鸿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和造诣，他还是决定收下这个年轻人做入门弟子。于是徐悲鸿就在辛家花园的康宅里叩头拜师。

康有为不仅在书法、绘画上给徐悲鸿以指导，还邀请他住到自己的家中，关系可见一斑。康有为之所以这么器重徐悲鸿，是因为他是行家，他自己在绘画方面也是很有心得的。书画一家，康有为不仅书法造诣登峰造极，还提出过“美术革命”的主张，主张中国的国画向西方学习，特别是向罗马学习，这对徐悲鸿的影响很大。

康有为和徐悲鸿除了在艺术道路上的师徒情分之外，还有一段为人称颂的佳话。徐悲鸿在哈同花园期间认识了年轻漂亮的宜兴姑娘蒋碧薇，两人一见钟情。可是蒋碧薇已有婚约在身，而且男方是当地的大户，退亲几乎不可能，这让年轻的徐悲鸿深为苦恼。

得知弟子的这番苦恼之后，康有为主动帮助，将徐悲鸿藏在自己的家中，对外声称是要去法国留学，而实际上却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精心安排徐悲鸿和蒋碧薇私奔日本。在两位年轻人临行之前，康有为还亲笔书写了“写生入神”四个大字，并署“悲鸿仁弟，于画天才也，写此送其行”。

康有为的弟子中有成就的非常多，从给弟子的赠言中可以看出他真的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伯乐。

后来徐悲鸿和蒋碧薇在日本待了不到半年就因为经济问题返回了上海。回来后徐悲鸿马上去看望恩师，谈话间听到徐悲鸿有去欧洲留学的愿望，康有为通过自己的关系帮他争取到了官费留学的名额。

康有为作为一代教育家，不仅自己才华横溢，在很多方面都有造诣，而且他还惜才爱才，帮助过很多人，在弟子的成长道路上留下一段段佳话和思想印记。

除了徐悲鸿以外，康有为晚年还有一位及门弟子——著名画家刘海粟。

1921年夏天，在上海的一个画展上，康有为看到刘海粟的画作，非常感兴趣并当场表示想找刘海粟“翁”谈一谈。及至和刘海粟相见，康有为大吃一惊，他本以为那几幅老笔纷披、气魄雄厚的画作出自五十老翁之手，却未曾想是一风华少年。而幼年就常听母亲讲康有为上书变法之事的刘海粟初次见到这个往昔在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是且惊且喜。据刘海粟回忆，当时康有为是银眉扬起，目光炯炯，相貌清癯，眼窝深陷，穿着纺绸长衫，举止洒脱，器宇轩昂。

一番寒暄之后，康有为和刘海粟海阔天空地纵谈了一番中外艺术，知音易忘年，两人一经交谈很快就成了忘年之交，康有为毫无矫饰地纵声大笑，邀请刘海粟到他家里观赏他搜集的中外名家真迹。刘海粟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这位兼通艺术的大人物的宅邸时，已有看门老人等候多时。康有为此时的住宅文人气息很浓，十分雅致。刘海粟回忆中写道：“走进花园，但见老梅屈曲，桃柳扶疏，碎石小径纵横交织，将墨绿色草坪分切成天然图案。几条小溪，水色澄碧，涟漪喁喁。开池挖出的土，堆成假山，上有太湖石，莓苔凝翠，造型高雅。环绕假山，傍着清流，曲廊两侧尽是中国、意大利、埃及等地的古代雕刻和碑碣，民族特色很显著。走完小路，便到茅舍门前，外面的栏杆门窗全用未曾剥皮的树杆做成，幽趣天然。”从他的住宅我们可以略看出康有为退出政坛后雅致田园的晚年生活。

“进得茅庐，只见地上铺着紫红色地毯，正面紫檀案上放着三尊石佛，妙像庄严。”康有为告诉刘海粟在世界雕塑中，佛像别具一格，它不仅吸收了印度雕刻的特色，并把喜怒哀惧熔于一炉，只要你仔细品味，表情会随你自己的感情而变化。这对刘海粟的影响很大，在老先生的启发下，后来他也喜欢上了收藏佛像。

说到收藏，可谓是康有为的一笔巨大财富。据弟子蒋贵麟回忆，他藏有唐宋元明清画三四百件，六朝唐宋碑帖二百余种，以及各国图书古器等数不胜数。晚年的他还积极为文物保护而奔走，1913年著有《保存中国名迹古器说》，强烈呼吁政府和社会各界保护中华文化精粹。可惜的是，这样热衷于传统文化传承的康有为素日爱才养士，也常毁家纾难，身后负债累累。为了偿还债务，他的家人将游存庐和这些珍贵的文物变卖了。他的弟子们也曾作过一些努力，他们向政府提出过请求也试图通过集体筹款来保全这些文物，但是当时的教育部长蒋梦麟以康有为生前“不与领袖合作”为由拒绝了这样的请求。弟子们也因为散居国内外，筹措不及，最后终于没能保全。这是康有为在天之灵的遗憾，也是后世人的遗憾。

除了收藏作品之外，康有为的书橱里还有很多探讨美学和西方美术史的名著，而且对中外名画的品评都有着独到的见解。可见他的兴趣不仅在收藏上，还有着深厚的美学理论造诣。康有为一边带刘海粟参观他的藏品，一边品评。两人的美学趣味非常接近，相谈甚欢，这让刘海粟渐扫拘谨之态而畅所欲言。

不但对中外作品皆能品出真味，康有为对历代画作的盛衰、形神等问题也有着深刻的见解。他非常推崇院画，认为北宋时期能继五代设画院，强调创作，培养了一批大画家。但是后来以画取士，产生了大批仿古而远离生活的八股画家，就十分的可悲。他认为这可能是中国画衰落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形神问题上，他强调写神并不能完全弃形，没有形的话，神将无所依托。但是他也并不主张完全西化，他认为“西画之精新妙肖至工矣，然中画亦有独到处”。基于自己的绘画主张，他在谈话中对刘海粟提出了兼采中西之长，融会贯通，开创别开生面的新艺术的期望，对青年画家刘海粟影响极大。

康有为不仅是一流的鉴赏家，他还有自己的画作，刘海粟见其《天马行空图》之后深为叹服，评价康有为的画“气度宽宏，襟怀广阔，书法根基雄厚，线条寓灵动于古拙，是一张充满书卷气的文人画”。

一上午的品评畅谈，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中午康有为留刘海粟共进午餐。饭后，康有为满面春风地对刘海粟说：“我一生教了不少学生，林旭八岁能写诗，梁启超十六岁考中举人，著述很多，谭嗣同文章人品都被世人称道，马君武任广西大学校长，以工整的七言律诗译过雨果的诗，非常的难能可贵。这些人物可以说是一时极盛。我觉得很骄傲，可是遗憾的是我还没有一个精通绘画的学生，你十七岁创办美术专科学校，画也阔厚雄奇，前程远大，我非收你做学生不可。”

被大名鼎鼎的康有为收为学生，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同列门墙，对大多数人来说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荣耀。可是才子性狂，刘海粟居然反问康有为道：“康先生，你既然要收我做学生，那光有空名可不行，敢问我要跟您学什么呢？”

听到这个才华横溢的后生如此狂妄地发问，康有为愣了一下，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是这股狂劲儿也深得康有为的喜爱。

“书画同源，我可以教你写字。”在书法上造诣不浅的康有为自信地回答道。

刘海粟当即表示愿意跟先生学习书法和诗词古文，并且和康有为约好了每周学习的时间。临走前，刘海粟得到一本康有为送的《万木草堂藏画目》。康有为很真诚地对他说：“一切收藏，旨在用于研究。凡是著录上面的作品，都希望你随时借取，认真揣摩，从中获益，不可见外。”

几天后，康有为还特意为收新弟子一事大宴宾客。为收弟子摆这么大的排场，对康有为来说是破题儿头一次。当时前去参加的有不少书画界的名人，席间康有为一边饮酒，一边亲切地勉励刘海粟要趁着年轻多下工夫，气氛非常的愉快。

在这次拜师会上，康有为还送了一本《广艺舟双楫》给刘海粟，这是他在京师上书失意退居南海会馆时的得意之作，书中较完整地介绍了中国书法发展史。此书做成时，年仅三十二岁的康有为曾吟诗一首道：“上书惊阙下，闭户隐城南。洗石为僮课，摊碑与客谈。著书消日月，忧国自江潭。日步回廊曲，应从面壁参。”在以金石遣日的岁月中，康有为也依然不忘国事。在这本书中，他还表达了书法与治法同源的观点，认为两者势变略同，前以周为一体势，汉为一体势，魏晋至今一体势，都是千百年一变，以后也一定会变化的。

在教刘海粟学习书法的过程中，他一再强调心为主帅。每次学生前去，他都已经叫人备好笔墨，刘海粟一到他就先示范，并且谆谆告诫学生学艺一定要深悟，不要拘泥于某家某说，而要贯通，融为己有。他还告诫刘海粟，学艺而不读书，就只能得故人皮毛，很难免俗。相反，博览群书、气高志洁，心有巨眼，下笔自然超拔，而这样的境界是要终生苦学、潜移默化才能领会它的妙处的。

康有为不仅在书法绘画等艺术方面对刘海粟有很深的影响，在为人上也以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影响着他的学生。刘海粟曾经回忆过康有为晚年写字义卖赈灾的事情。1923年，广州肇庆一带发生了严重的水灾，上海广肇公所征得康有为的同意在《申报》、《新闻报》刊登广告，由他写字义卖救灾。他在当时的书法界是非常有名的，又曾经参加过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历史的影响还在，所以广告一登，马上有很多人来求购他的书法。而这个时候康有为年事已高，体力不支，再加上讲学会客，时间不够用，救灾的事又非常紧急，所以就让跟他学书法的弟子刘海粟临摹，最后由康有为选定。凡是经他选定的就盖上潘其旋为他刻的图章，当做他的作品卖出去。虽然是在作伪，但是为了义卖，动机还是非常高尚的。

康有为为自己设计的图章也很有意思：一方是他的名字，一方写道“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四十万里。”生动地概括了他不同寻常的一生。

康有为对众人有大的仁爱之心，对自己的亲人更是有着深厚的感情。大太太去世以后，他悲痛万分，用对仗工整的骈文回复刘海粟的吊唁信。

沧海月明，忽惊珠泪，漆园梦化，未忍盆歌。猥以悼亡，远承垂唁，吊辞恳挚，诔赙殷勤。瞻望云天，感深存没。鄙人旧共糟糠，久同患难。既子荆之改服，未免有情；自文度之多伤，谁能谴此？助笺言谢，永写隆情。

在下葬的前几天，康有为还亲自到美专去找到刘海粟，声音沙哑地说，想到亡妻跟随自己多年，担惊受怕，吃尽苦头，如今天人永隔，自己心里实在不安。在海外流亡时他曾经见过有人把死者遗容画在棺材盖上面，再罩上椁下葬，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他想照这样的方式为亡妻置棺。康有为一生虽然因为倡导一夫一妻制自己却有六房妻室而遭人诟病，但是他终还是有着深情厚谊，而非是见异思迁的负心人。

人到晚年容易怀旧，康有为也常常跟自己的学生讲起自己过去的事情，每每提到戊戌变法，就会痛骂西太后误国，对袁世凯他也是恨之入骨，说袁世凯当面称他有悲天悯人之心、经天纬地之才，背后却向太后告密，害得变法不成，还有人牺牲。有时说着说着就会痛哭流涕，说光绪帝并非庸碌无能的亡国之君，中国变法失败，元气大伤，完全是坏在西太后手上。

康有为年轻的时候是狂傲出了名的，年老之后也依然本性难改。有一次日本前首相访问中国，对康有为十分恭敬，可是康有为却出言不逊地说：“日本只是区区一个岛国，只不过是明治维新以后强盛起来罢了，中国当年要是变法成功，一点儿都不会比你们差。”

有时候他还当着众人的面诋毁孙中山，有一次刘海粟好心劝告他说：“你和孙先生政见不同，但是你们的爱国之心是一样的，就不要当众评论孙先生了。”

听到学生这么说康有为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刘海粟：“你好大的胆子，他革他的命，我不是什么革命，为什么要相提并论呢？再说，他的学问能跟我相比吗？”

刘海粟辩解道：“我知道老师不喜欢随声附和，所以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所谓革命就是除旧布新，不仅政治上如此，艺术上、思想上也是如此，政治上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大多数人跟着他的潮流走了，皇帝被推翻了，那他可能真的比您更进一步。”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康有为虽然貌似责骂弟子，但是语气中已不禁悲从中来。看他怅念前尘，一声长叹，刘海粟似乎理解了老师心中的凄凉和落寞，终于不再说什么。可是过了几天，刘海粟又去请教他，老先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兴奋地夸他聪明，敢讲真话。先生这样尊重别人的想法和发言权的胸怀对刘海粟在学术上的宽容态度是有着很大的影响的。

康有为在晚年虽然一再地被认为是一个被历史洪流抛出去的古董式的人物，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他非常喜欢接近年轻人，对前来拜访他的年轻人总是兴致勃勃，相谈甚欢。他与在五四时期很活跃的年轻人也有颇多往来。

1926年暮春，徐志摩在刘海粟的陪同下前去看望康有为，康有为游兴正浓，含笑将他们迎至西湖湖心小岛上。还颇有雅趣地吟咏唐宋两代诗人的佳作，让眼前两位年轻的才子自叹弗如。康有为又借兴对中外文学大发宏论，殷殷勉励徐志摩诗内诗外同时求索，并期待徐志摩译著更多的诗作，将外国文学的精华介绍到中国。

临别时，康有为还颇为动情地嘱咐徐志摩说：“世界各国，只有中国最重人道。吾观美国、瑞士工匠，为工业家盘剥，衣食不周，天灾病疫一至，则辗转沟壑，惨不忍睹，中宵殒涕，不能自已。吾与而辈生于神州，有幸之至，当于学术上有大建树大发明，勿负此生！”

这次会面让徐志摩感慨良多，他对刘海粟说：“在老辈中这样爱护我们、对我们抱着殷切期望的人实在不多了。从前我把老先生看成是活古董，可敬而不可亲，谁知他连《新青年》等激进刊物也看，手不释卷。正在吃饭，讲到一事想不起来，放下碗就去翻书，令我惭愧，我是太懒散了。因为长期随任公先生受业，按旧例我不过徒孙辈，老先生这样恳切相见，我是没齿难忘。”

徐志摩对康有为的评价又引起了胡适的兴趣，胡适也前来拜见。这时是五四运动之后，打倒孔家店的风气正盛，康有为还是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还笑着说他要对青年后学负责。康有为作为一位忠实的保教者不免就会谈到打倒孔家店的事，可他并不狭隘，只是爽朗地笑着说：“这家店很难打倒啊！”

当胡适不好意思地将这件事推到陈独秀身上时，康有为婉转地说道：“视思明，耳思聪。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做过的事要勇于承认，有自己的想法就可以据理力争地跟别人辩论，这样的青年我是非常喜欢的。”旋即转移了话题，直到谈话结束都没有再提到孔子。此番谈话后，胡适不由得赞叹康有为：“出言惊四座，胸中块垒高。此老博学，平生少见。”而康有为对胡适的印象也比较好，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做大学问的人。

康有为晚年还有一位及门弟子，是著名的女书法家肖娴。肖娴五岁丧母，但是天资聪颖，在父亲的影响下习得一手好书法，十八岁时参加广州书法社。后来在父亲的带领下前来拜见康有为，康有为是一个书法行家，看完肖娴的《散氏盘铭》之后，惊为奇才，还当场赠诗鼓舞她。随后肖娴就拜入康有为门下，跟随他学习书法。1932年出版的《当代名人书林》中，肖娴的篆书《临碣石颂》曾经入选，在书法界得到很高的评价，这和康有为的指教是分不开的。

康有为在晚年依然靠着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文化艺术修养，吸引并影响了一批优秀的年轻人，这是他除了政治上的成就之外，对社会的另一大贡献。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1931年9月，刘海粟从欧洲回来重游西子湖，来到先生生前居住的一天园时，那里已经是满目荒凉，亭台颓圮，四顾寂然，只有阶前鸡冠花殷红如血，在夕阳中盛放着，让人感觉到一种泣血的苍凉。弟子有感于此，诗画记之，在六枝顾盼相怜的花下面题诗道：一天山上一天园，兴废凄然一望间。南海遗篇千古在，荒烟秋草恨终天。

残阳映照着晚景，一段段或长或短的情缘留在领略过先生风采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