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十一死里求一生——险象环生的逃亡

对于生死康有为是参悟透了的，他曾经说：“死生有命。吾尝在粤城步经华德里，飞砖掠面几死，若死盖亦无所避矣。中国危亡如此，今躬遇圣主，安可计较祸患而不救？”

在康广仁和梁启超的再三劝说下，康有为只带着一名随从，在天还未亮之时离开了京城。在路上他计划着出京后的去处，最终还是生死有命的想法占据了上风，所以他决意不瞻前顾后直奔天津。晚上坐火车到达塘沽，然后转乘招商局轮船“海晏”号前往上海。康有为已经登船进了船舱，可是因为没有一等舱的票，而且那艘船要等到第二天下午才能起航，要在船上等很长时间，突然他又一下子改变了主意，想换别的船。尽管招来了别人的抱怨，挑夫也趁机勒索，随从李唐也说不要回去的好，但是康有为是一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不轻易改变的人。他还是坚持下船登岸，在塘沽的客栈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十点多的时候坐英国公司“重庆”号轮船出发。这一天不仅京师步兵统领率兵到南海会馆逮人，荣禄也派了很多人遍搜塘沽。当时在京师的党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替康有为捏了一把汗，以为他必死无疑，而在路上的康有为还毫不知情。虽然此前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有危险，但似乎没有料到形势会这么紧急。慈禧太后听说康有为已经逃跑了，就立即发密电到烟台、上海道，命令搜查各轮船协拿要犯，还派出了从德国新购的“飞鹰”号军舰前往追捕。“飞鹰”号的航行速度比“重庆”号几乎能快上一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康有为在劫难逃。可是，吉人天相，“飞鹰”号的船长以燃料不足为借口中途而返，这或许是在冒死帮助康有为，因为船行已经过半，能返回天津的话就一定能追到上海，事实上船长也真的因为这件事而惹来了牢狱之灾，可是处境最危险的康有为还浑然不知。当他进入烟台港的时候，缉捕的电文早已下达，可是当时道台去了胶州，把电报码带走了，他的书记译不出这个电报。此时的康有为还为已经逃离了塘沽而备感轻松，悠然上岸游览，还买了两筐五色石子。轮船在烟台停靠了一个多小时，康有为居然安然无恙。可事实上海边悠游的每一刻都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密电从烟台道发到胶州，道台看到译出的电文后火速赶回烟台，但是轮船又已经离港了。

康有为此行的目的地是上海，上海道蔡钧也已经接到了缉拿的密电。接此重任，他连日乘小轮船到吴淞口，亲自检查，凡是从天津来的轮船，都要经过他的搜查才允许乘客上岸。当时上海有一批维新人士，大概十数人，听说朝廷缉捕康有为的事以后，偷偷地乘小船前往吴淞口，想伺机营救，可是一见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没有丝毫的可能。轮船行驶了三天多，快要到吴淞口的时候康有为还轻松地出舱远眺。后来同船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姚祖义的贡生，拿出他的文章让康有为指教，好为人师的康有为在船上滔滔不绝，大发宏论，一时间船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康有为。这时有一位英国人走过来问：“您就是康有为先生吗？”康有为并不认识他，就应声说是。那个英国人就拿出了一幅朝廷缉捕康有为的人像，仔细打量了一下康有为，问道：“这上面的人是您吗？”康有为点头称是。英国人又问道：“您在北京杀人了？”康有为笑着答道：“我哪里会杀人呢，你的问题真是奇怪。”英国人拿出了一道伪诏，说康有为给皇上进献红色药丸，要上海道蔡钧缉拿要犯就地正法。看完以后，康有为顿时哭了起来。想必是既有惊惧，又有冤屈。英国人问他有没有这样的事，康有为就把之前林旭带给他的口谕抄出来，含泪跟英国人讲了事情的原委。听完之后，英国人才自报家门，原来是上海道蔡钧接到慈禧懿旨后特地照会了英国驻上海领事白利南，要求他准许搜查从天津开来的所有英轮。而得到这个消息的英国领事并没有积极配合清朝官员捉拿要犯，而是派人在轮船靠岸之前将康有为营救出来。那个英国人还说：“我大英国领事知道康有为一向忠心耿耿，一定不会有这等谋杀皇上的事，而且还深知先生一向亲英拒俄，所以特地命我以兵船相救。现在上海道可能马上就要来搜船了，请先生跟随我火速下船。”非常时刻，康有为只好跟他上了小船。

当时康有为不明真相，也不知道这个英国人的底细，又听说皇上被谋害，简直是痛不欲生。他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决心蹈海赴死。想想这艰难的维新之路，康有为百感交集地吟道：孤臣辜负传衣带，碧海青天夜夜心。另外康有为觉得亏欠最多的自然是家人，尤其是年迈的老母，他匆匆写了给家人的遗书，还给追随自己多年的弟子徐勤写了短信，以家事相托。虽草草数语却有如山重，书中写道：“吾以救中国故，冒险遭变，竟至不测，命也。然神明何曾死哉？君勉为烈丈夫，吾有老母，谨以为托，照料吾家人，力任大道，无变怠也。同门中谁能仗义，护持吾家吾国者，央神明嘉之。”然后他又写了一封遗书，以表白自己的一生。

吾专为救中国，哀四万万人之艰难而变法以救之，乃蒙此难。唯来人间世，发愿专为救人起见，期皆至于大同太平之治，将来生生世世，历经无量劫，救此众生，虽频经患难，无有厌改。愿我弟子我后学，体吾此志，亦以救人为事，虽经患难无改也。地球诸天，随处现身，本无死理。至于无量数劫，亦出救世人而已。聚散生死，理之常，出入其间，何足异哉？到此亦无可念，一切付之。唯吾母吾君之恩未能报，为可念耳。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九日康长素遗笔

他将这些匆匆写就的书信交给李唐藏好，不禁潸然落泪。那个英国人见康有为哭得伤心就劝慰说：“皇上被废弑的事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只是传闻，你先不要这么伤心。”可是康有为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

由英国的兵舰转到商船上以后，康有为马上就给澳门《新知报》的刘仪侃、刘孝实、何穗田发电报，报告自己安然无恙，并嘱托他们营救自己的家人。又给家人发电报，嘱咐他们移居澳门。英国的两艘兵船一路护送康有为到福州，看路上没有中国的兵船才返航。

康有为到香港以后住在英国巡捕房，不日他的家人前来香港与他会面，劫后重逢的康有为与母亲抱膝痛哭。

康有为一路上逢凶化吉，虎口脱险，可是梁启超和谭嗣同等留在京城的人却以为他必死无疑。他们秘密会见了英国教士李提摩太，说明了当时中国的形势对于皇上和维新党人已经非常危险，请求李设法帮助他们。一番商量之后他们决定让已经入美国国籍的容闳去见美国公使，李提摩太去见英国公使，而梁启超去见日本公使，从各国寻求力量。但是，据李提摩太的记载说，美国公使去了山西，而英国公使正在北戴河。为此李提摩太还专门到了天津，请求公使营救皇上以及已经身处险境的维新党人。但是这个新任的公使居然很无知地说，他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康有为这个人。

梁启超到达日本使馆求救于伊藤博文，伊藤博文听到事情的原委很吃惊，他马上给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小田切发了电报。梁启超在从各方面想办法营救皇上和康有为以及被逮捕的维新党人，可是朝廷缉捕他的声势也越来越大，最后在谭嗣同的劝说下，梁启超决定东渡日本。很快朝廷就在京津一带遍搜维新党，梁启超还被误认为是康有为。当时的情景十分危险，梁启超也已经披着被子写好了遗书。但是日本人的军舰先清军一步到达，护送梁启超上了日本的轮船。清军虽然再三地向日本索人，但是都被拒绝了，梁启超这才平安地到达了日本。

虽已脱险，但是清廷认为康、梁“首恶”非办不可，于是接二连三地发布“上谕”，重赏求购罪犯头颅。

“不论何项人等，如有能将康有为、梁启超缉获，送官验明实系该逆犯正身，立即赏银十万两。万一该逆犯等早伏天诛，只需呈验尸身确实无疑，亦即一体给赏。此项银两，并着先行提存上海道库。一面交犯，即一面验明交银，免至辗转稽延。”

从此他们只能托足海外，过着政治流亡的生活。

康有为在《我史》中记载着，维新之事，吾以四月二十八日召见，至七月二十九日奉密诏，凡九十日。是役也，身冒十一死，思以救中国，而竟不死，岂非天哉！事后追思，无一生理。吾先出上海办报，则上海掩捕，立死。皇上无明诏、密诏之敦促，迟迟出京，必死。荣禄早发一日，无论在京在途，必死。无黄仲之告，宿天津，必死。从仲之言，出烟台，亦必死。搭招商局之“海晏”轮，英人欲救无从，必死。是日无“重庆”之轮开，或稍迟数时行，追及必死。飞鹰快船不因煤乏还，必死。莱青道非因有事往胶州，则在烟台，必死。上海道不托英人搜，则英领事不知，无从救，必死。英人不救，亦必死。凡此十一死，得救其一二，亦无从所济。而曲线巧奇，曲曲生之，留吾身以有待来兹。中国不亡，而大道未绝耶！

虽身经数劫，但是康有为最终还是保全了自己，也使中国的维新事业保存了一分希望，但是对康有为此举的评说可谓是众论不一。著名思想家严复在给熊希龄的信中责难道：“今夫亡有清二百六十年社稷者非他，康梁也。何以言之？德宗（光绪帝）固有意向之人君，向使无康梁，其母子未必生衅……而康乃踵商君之故智，卒然得君，不察其所处之地位为何如，所当之阻力为何等，卤莽灭裂，轻易猖狂，至于幽其君而杀其友，己则逍遥海外，立名目以敛人财，恬然不以为耻。夫曰保皇，试问其所保今安在耶？”他认为是康梁维新派不顾现实政治情况的激进改革主张将光绪帝推向了危险的政治处境中。他对康有为的政治品格甚至是人格都持深深的怀疑态度。

但是康有为究竟是不是贪生怕死之徒，笔者觉得未必。如果真的是私心甚重，在改革初期可能就会被各种阻力吓倒，不会数十年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在民族危难时刻冒死谏言。改革本身就是一件极有风险的事情，如果康有为只爱身家性命，恐怕甚至都不会锳这浑水。可是一腔热血换来的却是清朝“革职拿办，逮捕族属，查抄家产”的通缉令，这不得不让人心生感慨。

政变发生后，不仅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清政府还下令将他所有的书籍版片由地方严搜销毁。10月7日，万木草堂被封，焚毁藏书三百余箱，一生心血被人轻易地毁弃，这对康有为来说可能是更加残酷的打击。逃亡至日本以后，他开始编著《康南海自编年谱》，又称《我史》，以当事人的身份详细记录了1898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变革，以及此前他的授业、讲学、社会政治活动等，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