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1)

林菲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出租车里出来,摇摇晃晃地走进朔州国际大酒店的自动门,梦游般径直往电梯里去。两个熟悉的服务员和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反应。究竟是如何打开1818号房门的,她自己毫无意识,只是往床上一倒,才感到全身像散了架子似的动弹不得。

这一个星期,对林菲来说真像做了一场噩梦。

金伟光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她参加“三下乡”到各县市巡回演出回到这里,百无聊赖中拨通他的手机,传来的却是“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语音提示。她很奇怪,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金伟光是个一刻也离不开手机的人,即使在自己家里,他的手机也是24小时开着的。林菲挂了小半夜仍无法挂通。本来她没有什么重要事情要找他,可是这种状况却令她不安起来。她不敢往他家里挂电话,想来想去,只好找小祁。不料,电话里的小祁显得非常紧张,连声说副市长去省里开会还没回来,自己也联系不上他。临挂机前,小祁匆匆忙忙对她说,让她早些从朔州国际大酒店搬出去另找住处。不等林菲问为什么,便收了线。林菲再挂过去,连他也关机了。

林菲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那一夜,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睡。自从与肖子屹分居以来,在这套装饰奢华的总统套房里,大多时候是她一个人睡,金伟光只是隔三差五地过来,用他的话说是来“找找心情”。她觉得一人独处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让服务员送杯热奶慢慢品着,听听梨园名家段子,看看时尚杂志,也惬意得很。在这种环境里,她很快就忘掉了与肖子屹分手带来的痛苦。可是,金伟光的离奇失踪完全搅乱了她的心情。她无法入睡,左思右想猜测着他可能去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不管怎么分析,她都感到凶多吉少。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盼望着马上见到金伟光。

第二天早晨,林菲一反平时晚起的习惯,很早就来到剧团。上午还没有什么异常的信息,团里的人还和往日一样和她说说笑笑,她也努力压着心头的不安和大家应酬,只是她依然联系不上金伟光,小祁也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没有音讯。刚吃过午饭,团长老苟神秘兮兮地来到练功房,招手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她一进门,老苟急忙把门关上,一脸紧张神色。

林菲,听说了吗?金伟光出事啦!

林菲大吃一惊,但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出事”是什么概念,只是大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

听说他已经让省纪委“双规”了!

“双规”是什么意思,林菲还是知道的,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讲清问题”。这两年,这个词频频出现在广播电视和报端,每次都能引起读者极大关注。“双轨”往往和“腐败”连在一起,在人们的意识中只要一被“双轨”,十有八九就是“腐败分子”,这人基本上就完蛋了。

渐渐地,眼泪一点点盈上来,林菲抽噎着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误?

老苟本想说“他犯了啥事你还不清楚”,可他一看林菲凄楚无助的样子就不忍说出口了。也是,金伟光做的那些事,虽然全市上下不少人心知肚明,这个可怜的傻女人还真就未必了解多少。

从那天下午起,剧团里的人看林菲的眼光就与早先不大一样了。或许是金伟光的事已经广为人知,那几个平时与她来往很密切、甚至对她受金伟光宠爱倍感羡慕的女人,终于也可以仰起脸在她面前冷言冷语地敲打她了。更可恶的是,再往后,连老苟也不想跟她接触,她去团长办公室找他,竟然没被允许进门。

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开到京剧团。不一会儿,老苟领着两个神情严肃的中年人来到演员休息室,把林菲叫出去。老苟对她说,这两位是省纪委的同志,有些事情需要找你了解,你现在就跟他们去吧。

林菲临上车时往楼里瞥了一眼,看到往常和自己在一起说笑打闹的伙伴们都拥在玻璃窗前看光景,有几个人还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接下来的三天是在省城一座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大宾馆里度过的。那里的吃住条件都很好,林菲独自睡一个房间。第一天晚上,她几乎没能合眼,两个女办案人员从她下车时起就问她许多问题,一直问到后半夜。最后虽然允许她眯一会儿,但那两个女人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林菲从来没有与陌生人同室共寝的经历,所以虽然困乏已极,却无法入眠,只是默默地流泪。第二天,也许办案人员发现她不过是金伟光供养的一只“花瓶”,确实对金伟光的犯罪事实毫不知情,才放松对她的监管,晚上准许她独自回房间睡觉了,但还是不允许她自由活动,至于手机,从她到宾馆起就被办案人员没收了。

第四天中午,林菲被领到宾馆的一个小会议室里,带她离开剧团的那两个中年人在里面。与初次见面时相比,他俩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这时她才知道,其中一位是省纪委监督处处长。处长语气还算亲切地告诉她,金伟光严重违法乱纪,道德败坏,已经涉嫌犯罪,等省纪委作出结论,建议市人大常委会中止他的人大代表资格后,很快将把他移送司法机关。至于她自己,经审查并未过多涉入其中,所以决定让她回朔州市照常工作。

不过,处长口气变得严肃起来,金伟光在你身上花费的大笔金钱都属于非法所得,按规定要收缴上来。我们已经通知朔州市纪委和监察部门,以你的名义开办的“方港涵雪”香水店,金伟光送你的消费卡以及存在银行里的全部现金,还有手机、时装等等,都要查封并上交国库,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做好这项工作。

林菲心慌意乱,泪流满面地只知道连连点头,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2)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黑了,房间里没开灯,一片昏暗。林菲足足躺了两个小时,思绪像缠绕成团的乱麻,忽东忽西,理不清楚。身上的酸痛似乎有些缓解,可是心灵上的创伤却难以愈合,她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泪水一直在悄悄淌着。

“叮咚!”门铃响了。林菲激泠一下,努力压住啜泣声,此刻,她不想见任何人。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无情地剥去身上一丝一缕后,赤裸裸地展示在众人面前的荡妇,终于被获准躲进一个黑屋子里,再也无法坦然地面对世人。黑夜是她最好的隐身衣。

可是,门铃却固执地响个不停。门外的人好像知道房间里有人,不见面誓不罢休。足足有三分钟,林菲的神经到底承受不住了,只好起身应道,对不起,请稍等。

她打开灯,匆匆坐到梳妆柜前,对着镜子理鬓匀眉。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要以最具丰采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这是从艺以来她一直坚持的原则,即使眼下这般落魄,她也不想毁掉自己留在别人眼里的美好印象。只是略显浮肿的眼睑和失去光泽的头发一时无法改变,她只好叹口气,起身拉开房门。

站在门外的是酒店的总经理。

您好,林……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林菲,多少有点尴尬,不过,温文尔雅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林菲并未介意,把他让到会客间,您请坐吧。

他在沙发上坐下,四处看了看,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不必客气。林菲语气平和地说。

是这样的,总经理露出带有歉意的表情,期期艾艾地说,下周有个非洲国家的外宾访问团要来朔州,外宾的头儿是位下野的国会议长,市里的意见,想把他安置在这间总统套房下榻,所以,只好请您另换个住处。真是抱歉得很,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只好请您理解了。

哦,林菲淡淡一笑,好办,您不必为难,我明天就搬出去。

如果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酒店可以在别的楼层临时给您找个房间,总经理似乎为自己的失礼而心有歉疚,补充道,不过,费用需要您自己支付。

谢谢您为我想得这样周到。林菲忽然很开心似的笑出声来,做出送客的手势。

这就是今天的世道,真正是“人走茶凉”。看着酒店总经理关上房门,林菲再也抑制不住,仰在沙发上,变调的笑声裹着汹涌的泪水哗哗地顺着耳际淌到肩上。说什么有重要外宾,金伟光入住这套房间几年了,何曾安排过外人进来?再说,酒店的总统套房也不止这一套,这不是变着法儿撵自己出去吗?

金伟光啊金伟光,你果真坑了我!林菲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倏地想起第一次被金伟光骗上床时她骂他的话。那时她是真的恨他,觉得他无端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实在是个小人。后来,她与他磨合得逐渐对了脾气,两人在一起时,坦然代替了忸怩,欢娱代替了内疚,她感觉到,金伟光是真喜欢自己,尤其是从香港回来张罗着帮她开办香水店的事,更令她感动不已。这种婚外恋情让林菲觉得刺激,觉得新鲜,觉得回味隽永,那种感受是在肖子屹那里无法得到的。可是现在,她意识到,金伟光奉献给自己的分明是一束罂粟花,在娇艳醉人的花蕾下面,却是黑色的罪恶果实。花开只是一瞬间,而这枚恶之果却要她用一生的代价来消化。

林菲觉得面颊有些火辣辣的疼,也许是泪水刺激的。这几天里,她的眼泪一直没止过,好像从生下来起,一辈子的泪水都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流尽了。省纪委的人说让自己回去照常工作,可是谁还有脸去面对那些领导和同事?戏迷眼中的林菲是清纯可爱的,当他们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偶像竟然是副市长包养的情妇,他们会怎么想?

红颜薄命!林菲脑海里突然跳出这几个字,自己也吓了一跳。二十年的梨园生涯,她演过数不清的各式女性,此刻,这些人物一一浮上心头:李慧娘、杨玉环、王昭君、孟姜女、祝英台、谢瑶环、杜十娘……她们的下场都那样可悲。难道受到男人宠爱的女人都要走一条相同的道路,奔向一个相同的结局吗?

可是,除此之外,自己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她长叹一声,取出从家里带来的皮箱,里面是她最喜欢的几件衣裳。卧室的大衣橱里挂着不少名贵的时装,但那些已经不属于她了,明天或许后天,就要被收缴上去,只有这个皮箱里还保留着自己过去生活的痕迹。

林菲翻出一年前与肖芸上街买的那件羊绒大衣,肖子屹曾很欣赏她穿这件大衣照的生活照,说是有一种古典美。那时候,虽说生活拮据一点,可是很温馨。遗憾的是,这种温馨被自己一手葬送了。

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转身找手机,找了半天,才想起手机已经被人没收了。无奈,她只好抓起写字台上的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很快就通了,里面传出肖子屹永远清朗的声音:您好,找哪位?

林菲的眼泪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涌出来,她用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俏丽的柳肩剧烈颤抖着,心里如刀绞一般疼痛。

肖子屹“喂!喂!”问了两声,挂了机。耳机里传出“嘟——嘟——”的忙音,林菲不忍心放下电话,可是她能向肖子屹说什么呢?乞求他的宽恕,告诉他自己不想和他离婚了,让他再把自己收回家去?真要那样的话,她在肖子屹眼里可就永远也抬不起头了。而且,即使肖子屹能原谅自己,肖芸还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下贱的女人看待啊?

林菲哭着整理皮箱里的衣服,箱底掖着一条大红色的丝巾,这是当初与肖子屹订情时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丝巾本身不值几个钱,可是却见证了两人纯洁的初恋。林菲耳边又响起肖子屹那孩子气的许诺:菲菲姐,你放心!于哥若是不要你了,我就娶你。

子屹,我的小夫子,姐对不起你。

林菲把丝巾捂在脸上,任泪水把它浸得透湿……

(3)

朔州国际大酒店与月亮山风景区的山门近在咫尺。天色微明,林菲一个人走进景区里。虽然一夜没合眼,此刻的她却收拾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她自信,每一个在这个时候见到自己的人都会惊为天人,只是眼下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的装束雅而不俗,艳而不妖,精心盘过的发髻别着一枚银光闪闪的凤钗,凤钗上半掩着柔润的珍珠,还有几条细细的金链向下垂着,配着玉一般白嫩的脸颊、细细勾画过的眉毛、暗黛色的唇线,使整个人看上去既古典又现代,真如画中人一样。她要留给世人一个最美好的印象,尽管她的人生休止符是在一个不大光彩的音阶上停滞的。

初冬的早晨,曙色暗淡,浓重的雾气像一幅半透明的纱帘遮在眼前,走过去,再走过去,好像天女浣纱后不肯自人间收回,一层层的让人总也走不出去。林菲每一步走得都很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她的表情异常端庄。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到了一处名叫“小西天”的景区,迎面突兀而立的山崖上有四个醒目的石刻:“极乐世界”。

林菲驻足观赏许久,自己也奇怪竟然还有心情琢磨这种古迹。西天真的是极乐世界吗?她暗问自己,但愿如此啊!

山路变得崎岖逶迤,衰败的枯草不时牵动她的衣襟。林菲义无返顾地攀上一个高坡,眼前是一组红色高脊院落,间或夹着几幢茅屋。四五个小和尚正在门前打扫,她的到来引起他们的注意。冬天里很少有游客这么早光顾的。

云清寺。林菲大口喘着气,默念着观门上的巨匾,感到极其虚弱。稍稍轻松一些,她向小和尚们笑笑,招呼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僧童,小师父,去笔架峰是从这条道走吗?

几个年轻些的僧人显然把林菲当成了仙人下凡,一个个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不出话来。只有那个小僧童天真无邪,蹦蹦跳跳地指给她看,我不知道,你问我师父吧。喏,他来了!

林菲回头一看,慧海法师手执拂尘,从山里走过来。她依稀觉得这法师有些面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也许是自己的观众。

敢问女施主来自何方?见林菲躬身为礼,慧海法师忙合掌稽首。

我是远道而来,想登笔架峰观日出,不识路径,恳请师父指点。

慧海法师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他和林菲是后来补选的市政协委员,在会上有一面之交,但相互间并不熟悉。金伟光的事他昨天才听说,而且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在金伟光案子里占有不小的分量。但他不愿点破,所以装作与她不认识。

大千世界,路径千条,不知女施主是想走阳关道,还是想走独木桥?

林菲苦笑道,阳关道再宽阔,于我也走不通了。

不然。慧海法师说,佛家讲求空静,空了才能静,静了方为空。女施主若能明心见性,抛却人世烦恼,通天大道,自然极度光明。何来走不通之理?

此去笔架峰,可算阳关大道?

千条大道,存乎一心。心阔路自宽,天下一理。慧海法师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然后为她指了通往笔架峰的小路。

谢谢长老。林菲娴雅一笑,点头致礼,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向隐在山岚中的小路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雾霭里,慧海法师轻轻合掌,善哉!善哉!

一个年轻僧人急得叫起来,师父,她分明有寻死之意,您为什么不劝阻她?

慧海法师竖起食指止住他的话,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了,生亦死,死亦生,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永无尽也。凡尘俗子,少有能熟谙个中道理者。果断看轻生死之人,定是敢于斩断尘缘之人,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说毕,转身边走边随口吟到:

云卷云舒任来去,花开花落可自由?

青山不动显溪动,无常真实浑入流。

从来偏执难得福,稀有生死不是愁。

眼翳荡去空华失,浮云吹走星露头。

心安正是休歇处,何必动静枉寻求。

(4)

爬上笔架峰顶,林菲几乎站不住了,脸色纸一般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扶着山上那棵著名的“一顶独笔”松树,大口喘息着。树下是一方石桌,传说曾有仙人在这里练笔。

笔架峰顶只有十平方米大小,四周是粗大的安全护链。站在这上面,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周围的连绵群山似乎都在俯首拱卫着这座最高峰。陡峭的山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流动的云雾在半山腰铺成一道白色幔幛,人在峰顶上像立在云端一样。山风很大,牵动林菲的衣袂,早晨盘好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可是现在,她已经无心去梳理它了。

头上的云层忽然间裂开一条缝隙,清冷的阳光照射下来,更显得山顶上的人形单影孤。林菲留恋地朝朔州市方向望了一眼,怔怔地紧紧咬住嘴唇。在那座二十多公里外的都市里,曾经有过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绚丽,她的堕落,这一切,马上就要与她一道成为后人永远的回忆了。

林菲解下系在颈上的红丝巾,深情地吻着:

夫子!

一个轻盈的身影随着山风飘然而下,像一道美丽的弧线划过冬日的天空。

笔架峰依旧默默矗立着,只是在半山腰的树丛间,挂着一方火一样红的丝巾,像晚霞一样耀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