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1)

程浩看完积压多日的一叠各委、办、局的报告、请示,在上面依次做了批示,按铃叫秘书小夏。门开了,小夏把兰明轩让进来,自己跟在后面。程浩吩咐小夏把文件尽快送到机要室,然后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兰明轩。

兰明轩先把一份《今日市情通报》放在他眼前。程浩看见上面赫然印着:“扶兰县发生一起恶性强奸杀人案”。他一目十行浏览一遍,文中说,昨天半夜,在扶兰县城关外一废弃砖瓦厂,发现一具年轻女尸。经查,死者为县城蒙古风情饭庄的蒙古族服务员娜仁高娃,现年十九岁,死前曾遭轮奸,死后被剜目断舌。警方怀疑,此案为扶兰县流氓恶势力所为。

程浩的脑袋“嗡”的一声,一阵眩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稳神,眼前仿佛晃动着娜仁高娃那浅浅的笑容。他用拳头猛地砸了一下桌子,然后提笔在文件上头批道:

此案关系到民族团结问题,请市公安局组织精干力量迅速侦破,严惩凶手。

兰明轩接过批示出去了,程浩却陷入了沉思,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娜仁高娃甜腻腻的笑靥和丰满而又玲珑的身材。那天他把黄克杰狠狠臭骂一通,告诉他,娜仁高娃知道自己的身份。黄克杰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当时脸就有些黄了,一个劲点头请罪,表示要处理好善后。他以为黄克杰会花点钱堵一堵那女孩子的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处理”法。他不明白自己手下的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变成了这样?!金伟光,唐博文,现在又出来一个黄克杰。想到黄克杰的心狠手辣,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不行,再也不能纵容他们了,这样下去,不知他们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程浩抓起电话拨通公安局长,老卫,看到今天的《市情通报》了吗?对,扶兰县这个案子非常恶劣,这个案子有损民族团结,你们无论如何都要破这个案子,我们得对她的家人有个交代。

程浩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沼,是那种深沉而滞重的泥沼。从种种迹象可以看出,金伟光、唐博文和黄克杰有严重的问题,只是自己不愿面对而已。许多人都说他最大的优点是重感情,而此时他却觉得这成了他致命的弱点。他是喜欢他们,他们也有让他喜欢的理由,比如黄克杰的忠心,比如唐博文的博学,比如金伟光的机智,他们对他的工作都有过很大的帮助。他感激他们宠他们,在牵涉到他们的许多问题上他都会失去原则。他觉得人无完人,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包括自己,只要不犯大的错误,就不应该太过计较。可他们怎么会走得这样远呢?

程浩似乎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力向他挤压过来,他像陷在泥沼中用尽浑身气力却迈不动双脚,他突然对自己踌躇满志设定的目标充满了悲哀。他必须判断自己处于何处,也必须为自己下一步的起脚和落脚做出选择。

他抓起不多用的红机,拨通了省委书记的电话。

(2)

金伟光满面春风地走进程浩的办公室,在程浩大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程浩抬抬眼皮看看他,继续阅览着案上的文件。

秘书小夏一推门,兰明轩夹着一个文件夹走进来。兰明轩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电话记录说,省委办公厅来电话,请你和金副市长去省委,省委领导找你们谈话。电话里叮嘱,只要你们两人去,不要带秘书或其他人。

什么时间去?

要求你们上午十一点前赶到。

没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

程浩看看墙角的大落地钟,还来得及,便让兰明轩安排车,马上动身。

从朔州市政府到省委,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路程。程浩无心观赏窗外萧瑟的秋色,金伟光见程浩始终不开口,心里也不踏实,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省委找我们去是什么事?

快开省委全体会议了,大概是了解朔州的工作吧。程浩眼睛望着窗外说道。

这次省委全体会议会不会在人事变动方面有什么考虑了?大概省委想让你正式接任书记呢。金伟光以试探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

程浩看着窗外的景色,没有吭声,他知道省委这次找他和金伟光谈话意味着什么,前天他用红机和省委书记整整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希望省委直接找他和金伟光谈话。从谈话中,程浩隐约感觉到金伟光的有些问题已经引起了省委注意,他庆幸自己的明智,主动向上级反映了情况。

十点半车到省委大院门口,武警战士看看车牌号,敬礼放行。程浩和金伟光来到三楼省委办公厅,办公厅主任热情地与他们握手,一个小文书过来倒茶。闲聊几句,主任做手势让程浩跟他去省委书记的房间。

金伟光同志,你稍坐,一会儿另有领导找你谈话。主任吩咐道。

(3)

书记办公室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竖着一面鲜艳的党旗。头发花白的省委书记从座位上起身,微笑着与程浩握手。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西服,系着一条浅蓝色的领带,这使他显得既慈祥又严肃。

省委书记与程浩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没有寒暄,谈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程浩同志,今天把你找来,就是向你通报关于金伟光的事情。省委、省纪委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对他实行“双规”,让他交代清楚自己的问题。

尽管程浩早有预料,但还是很吃惊,手就有些微微颤抖。

省委书记微微颔首,稍顷,起身从案头拿过一份材料,递给程浩,继续说,他的问题很严重啊!你能将他的问题向组织反映,说明你还是有很强的党性原则的。

程浩接过材料,手还在颤抖。这是一份关于对金伟光所犯错误的初步查证情况。上面列举的主要问题是,私自收受外商巨额贿赂;在土地批租、工程发包等方面勒索承包和施工单位;操纵朔州市驻香港联络处用国家资金成立羊绒经销公司,非法将经营所得归于个人;在人事问题上弄虚作假,拉帮结伙;生活作风糜烂,在香港公开嫖妓,并且长期乱搞两性关系,霸占有夫之妇,导致他人家庭破裂……

程浩再一次被震惊了,他感觉到金伟光背着自己在干着什么不光彩的事,但他没想到金伟光堕落到了这种地步。省委书记的声音很舒缓,可在程浩听来就像洪钟在耳畔敲响。

省委接到有关举报后,成立专门小组进行调查了解,初步认定举报事实存在。这样一个腐败分子,长时间占据着我们党和政府的重要领导岗位,还被培养为接班人,真是党的耻辱。这种败类和毒瘤,一刻也不能留在党内,而且要绳之以法。省纪委书记现在正在和他谈话,很快要把他移送司法机关。

但是,程浩同志——省委书记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从你代理朔州市市委书记这一年的工作看,你也有不少失误甚至错误,比如,不经省委、省编制委员会同意就擅自把市里机构升格,给省内其他地市造成混乱,也使省政府非常被动;在城市拆迁问题上,没有好的措施解决失地农民的赔偿和就业问题,造成农民长期到省委、省人大、省政府集体上访,影响很坏。特别是在用人问题上不够严肃公正,导致一部分干部积极性受到挫伤。尤为严重的是对金伟光过于信任和放纵,使其失去控制,这是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

程浩听着省委书记历数自己的过失,头上渐渐渗出汗珠。但是这些问题都是摆在那里的,他无法为自己辩白。

当然,省委也有用人失察的责任,我们都要从中汲取教训。省委书记把话引回来,做了一些自我批评,最后说,省委决定,暂时中止你的朔州市代理市委书记和市长职务,由牛副省长兼任朔州市委书记。省政府将很快派一名同志去任代理市长。给你一段时间,认真反省过去这两三年里在工作、生活、思想、作风方面的问题。如果有需要向省委讲清楚的事情,省委希望你能采取主动态度。

我服从组织的决定。程浩的声音突然变得喑哑,在金伟光的问题上,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他方面,我的错误也不少,我需要认真反省、检查。请省委相信,我是个有着多年党龄的老同志,我知道该怎么做。

程浩同志,省委书记亲切地说,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保持晚节对我们来说是个考验啊!从当建委主任到当市长,你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朔州市绝大多数干部群众对你评价是好的,这一点,省委很清楚。省委希望你不要从此一蹶不振,要善于总结经验教训,以利于今后更好地为党工作。我已经与组织部打过招呼,送你到中央党校去学习一段时间,读点书,充充电,使自己尽快有所提高。

……

(4)

程浩步履沉重地回到办公室,仰在沙发上一点也不想动。中午没吃饭,但他丝毫没有饿的感觉,一个人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一直想到天麻麻黑。自己最信任、倚为左右手的金伟光竟然背着自己干了那么多丑事,真可以说是恶贯满盈。问题是,他进去了,自己肯定也要受牵连啊!虽然省委书记表示上头还相信自己一定程度上的清白,可是能保证金伟光不乱说吗?

程浩自信在经济上没有大毛病,政治上也一直与党中央和省委保持高度一致,如果说心里没底的话,就是生活上,比如苏小文。他越发感到何冰思的提醒真是及时,不然自己真要被动了。但是,娜仁高娃的事该怎么了结?自己指示公安局要抓紧破案,也许这样会让自己的愧疚减轻一些!

越想越烦心,程浩索性不去想了,起身打开唱机,放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苏小文走之前,把“陶然水岸”这台唱机给他送到办公室,闲来无事,他就听上一曲,而每次他都能从歌声里依稀看见苏小文俏丽的影子。

命运之神激昂地宣泄着,可是程浩不知道如何开启自己的命运之门。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一阵比一阵急促地响起来。程浩本不想接,但它却响个不停,他无奈地抓起话筒。

爸爸!里面是程佳急迫的声音,这个宝贝女儿一反平时的嗲气,连珠炮般说,家里发生什么事啦?怎么有人来抓唐博文了?

是吗?你慢慢说。程浩知道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才刚刚开始。

程佳说,今天中午省里去了几个人,在香港廉政公署陪同下去找唐博文,说他涉嫌犯罪,要押他回内地接受审判。可是唐博文前几天就已经不知去向,联络处几百万港币的资金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划归到东南亚某个国家。香港海关已经接到命令,对唐博文发了禁止离港的红色通报,不过警方分析他可能持其他名字的假护照早就出境了。

程浩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忘记了电话里的女儿。

老爸,您怎么样?没什么事吧?程佳焦急地问,语气里充满关切。

程浩强打精神,爸爸没有事,一切都好,你放心吧。只是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指望家里,懂了吗?

撂下电话,程浩穿上外衣,下楼往家走。司机小路看他出来,为他打开车门,他摆摆手,表示想散散步,让小路下班回家去。

大街上灯火辉煌,主要干道上亮如白昼,高高低低的各式建筑也用彩灯装饰得绚丽夺目。这是程浩提倡的“街区亮化工程”带来的成果。过去坐车上下班,他从来没注意过朔州的夜晚会这么美,今天他才觉得,夜幕下的这座小城竟有一份难以描述的韵味。就这么一直亮到早晨,这个城市多像一个不眠之人啊!

一辆出租车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停下,司机下车打开门,程市长,您下班了?怎么没坐车?我送您一程吧!

程浩笑笑,就坐了上去。

市长,您怎么没有坐车啊?小伙子憨憨地笑问。

整天都坐着,今天想溜达着回家。

不好意思,是我破坏了市长散步,不过我们平时见不到市长,就想接近接近市长。小伙子挂挡起步。

出租车的生意还可以吧?

比过去好多了,这还得感谢市长您呢!

感谢我什么啊,你们起早贪黑的多辛苦。

小伙子说,我是个下岗工人,市政府出钱给下岗职工买岗位,出租车公司专门为下岗职工添了一百辆车,安排二百个人分白班、夜班上岗。我得到一个机会,多了挣不到,一个月千儿八百还是有把握的。咱一个工人,有什么追求的?能吃饱肚子养家糊口就行呗。你说是吧,市长?

程浩微微点点头,感慨地想,这些普通市民真是些好百姓,这般容易满足!

这段巧遇让程浩灰暗的心情好了一点。回到家里,梅亚利正在等他一道吃饭。他突然有些感动。还是家里温馨啊!老妻虽然韶华不再,可却是自己后半生相依为命的伴儿!他不自禁地抓起梅亚利的手,轻轻拍了拍。

吃过饭,梅亚利把一个大大的特快专递邮袋递给他。程浩取出一看,里面是法国巴黎大学神学院的入学通知书,还有何冰思附的一封信。信中说,她已经办了提前退休手续,下个月就要去巴黎与女儿团聚,可以顺便把程诚一起带过去。信末还有一句附言,说她与那个老干部的婚事“黄”了,她不准备再成家,只想在女儿身边度过余生。话里多少有些伤感。

冰思的命也不好,梅亚利感叹着说,人都说叶落归根,她呢,老了老了,还要跑到国外去和女儿住。女人哪,怎么都是这种命!

是啊,程浩眼眶有些发热,何冰思这一走,再见面可就不容易了。几十年的时光转眼即逝,人生易老天难老啊!

亚利,今天晚上我想到你房里睡。他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