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1)

肖子屹手捧大红获奖证书从飞机舷梯上走下来,朔州市各界代表齐集机场欢迎他。《金太阳》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播出后大受好评,荣获大众电视“金鹰奖”,他从北京刚刚参加颁奖典礼回来。只见林菲笑盈盈地走上前,把一束娇艳的鲜花送到他怀里,就势在他脸上留下一个热吻。众人哄笑着鼓起掌,肖子屹假嗔着刮了妻子鼻子一下,脸上却溢出抑制不住的笑意。

欢迎车队往朔州市开去。肖子屹与林菲同坐一辆敞篷车,他看到,成千上万的崇拜者聚集在沿途,不时有他的巨幅画像出现在人流里。他又依稀好像置身国外。去年赴俄罗斯访问,他发现那个国家的人民对作家格外尊崇,托尔斯泰、高尔基、普希金等饮誉世界的文坛泰斗的画像与国家领导人一道陈列在每一处公共场所。

不知怎么搞的,车队仍沿着大路向前开,肖子屹乘坐的这辆敞篷车却离开大伙儿独自奔月亮山而去,山路越来越陡峭,盘山公路也越来越高,不一会儿,好像上了云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辆铁甲车一样的大吉普疯狂地从山上冲下来,怪声吼叫着直奔敞篷车撞来,“咣!”肖子屹尚不及反应便失去了知觉,恍惚间,他看到大吉普的驾驶位上坐着满脸狞笑的金伟光,而林菲则在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叫声中直挺挺地向山下坠去……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肖子屹从噩梦中惊醒,他掀开被子,只觉得汗透背心。昨天晚上他思路很通畅,一直写到午夜时分才停笔。林菲随《先锋》剧组去参加全省主旋律剧目会演,走了快一周了。没有人打扰,他的写作激情格外充盈,眼见案上的文稿一天天见高。愣怔了一会儿,他不想接这个电话,但电话铃仍响个不停,只好下床到客厅抓起听筒。他想不出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但肯定不会是林菲,她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的。

你好!

你好,子屹。电话里竟是司徒飞的声音,这么早就打扰你,真是失礼的很,你不会怪罪老大哥吧?

瞧你说的,肖子屹打着哈欠,余睡未消地笑道,我还真盼着你哪天光临寒舍,有些文艺理论上的问题要向你请教哩!

电话里,司徒飞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

子屹,林菲还没回来吗?

她说这次参加会演的剧目很多,时间要稍长一些,但我估计再有一两天也就回来了。

哦——

司徒飞那边一阵沉默,之后是一声叹息,听上去一副心事重重、悲天悯人的口气:子屹,你真是个老实人。我建议你现在到朔州国际大酒店去一趟,有些事你就会明白了。

国际大酒店?

是,国际大酒店1818房间。你现在就往那儿赶,肯定会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场面。司徒飞的语气很低沉,但很肯定。

不待肖子屹深问,司徒飞叮嘱一句:不管遇见什么情况,你都要挺住,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你随时可以找我。说罢便挂了机。

肖子屹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会不会是林菲出事了?不大可能,司徒飞不是也不清楚她回没回来吗?况且前天她还来电话说正在南部山区,即使回来了也不会跑到朔州国际大酒店去的。也许是司徒飞故弄玄虚。但又一想,自己平时不怎么和人开玩笑,司徒飞真要开玩笑也不会找到自己。不管怎么样,看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还是去一趟吧!

肖子屹看看窗外,天将大亮,约摸快七点钟了。他没与肖芸打招呼,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郊公路而去。

(2)

晨曦微露,通往月亮山风景区的高等级公路上车辆还不是很多,偶尔有晨练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跑过。高高的钻天杨像两排卫兵守护在公路两旁,远处的农家小屋冒出缕缕炊烟,间或有几声鸡鸣犬吠传来,构成一幅极美的乡野画面。可是肖子屹无心欣赏这些。刚才他给林菲打手机,被告知“不在服务区”。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车到国际大酒店已是七点多了。在市区,这正是人们上班、上学的时候,可酒店里却很安静,只有餐厅门口有少许人出出进进。肖子屹乘电梯一直上到十八层,循门牌号找到1818房间。走廊里悄无一人,厚厚的窗帘把朝外的每一扇窗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几盏瓦数不高的壁灯无精打采地亮着。楼道里极安静,肖子屹似乎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轻轻敲了几下门,接着又稍稍加重力气复叩几下。

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场面”呢?他猜测着。

一阵似乎听不到的绵软的脚步声过后,门“咔哒”一声开了。肖子屹推门进去。给他开门的人显然不屑于知道来人是谁,头也没回地往里走,可肖子屹却像遭电击一样在门口呆住了——

那个娉娉婷婷的窈窕身影他太熟悉了。那是一具曾令他着迷的美丽躯体,曾被他在人前人后骄傲地宣称是世界上最能令人倾倒的曲线之一的躯体,是被他在写给她的情书中赞为“造物主最杰出的创作”的躯体,是他妻子林菲的躯体!

此刻肖子屹看到的林菲,穿着一袭薄如蝉翼的苏南名绣丝质睡衣,半松半团的长发懒懒地垂在脑后,脚上套着质地很好的拖鞋,玲珑有致的身子软软款款地走在松软的地毯上,活像从古代宫廷里走出来的春睡初醒的妃子。只是她绝对没想到清晨敲门的会是自己的丈夫,以至于肖子屹在门口傻了一般伫立了足有三分钟,她竟然连头都没回。

正在卫生间洗漱的金伟光大概觉得不对劲,边擦着脸边走出来。刚才他打电话叫小祁把文件和报纸送过来,门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小祁到了,却听不到小祁说话,抬头见是肖子屹,他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旋即露出亲切的笑容。

子屹?这么早就起来啦?别在门口站着呀,进来吧!

林菲闻声扭过头来,啊——!

她倒吸一口气,疯了般踉跄着跑进里面的卧室,“砰!”重重地关上了门。

肖子屹还是无法从这个猝不及防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他几乎是机械地挪进屋里,呆呆地站在金伟光面前。金伟光看着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露出短暂的慌乱,然而马上又变得随和而温柔。

坐吧,子屹,还没吃饭吧?一会儿咱们一道下楼去吃早茶。

他就像面对一个应约而来的朋友,丝毫看不出一点愧色。

你——

肖子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金伟光微微颔首,好像在等他把话说完。

你让我管你叫大哥的——

肖子屹像在呓语,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他想指着鼻子痛骂这个无耻的副市长一通,可是自小他就没学会说脏话,心里像要爆炸似的,口中却不知该说什么。

子屹,别这样。金伟光在沙发上坐下,反倒慢条斯理地做起他的工作来,男子汉大丈夫,要经得起风雨才是。当然喽,我有些对不起你,可是——

这些话一句也没进肖子屹的耳中,金伟光的形象在他眼前重叠,一忽儿是在“茗清苑”里向他索要《金太阳》,一忽儿是在“香榭丽舍”夸奖他“言人所不能言”,一忽儿……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愤怒、压抑、羞耻、屈辱,加上对林菲的痛恨,强烈刺激着他的心房,终于,“哇”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躲在里屋的林菲听到动静不对,哭着跑出来,见肖子屹嘴角淌着血丝,吓得脸色煞白:子屹,你——

肖子屹拨开她拿着丝帕的手,缓缓地将她推开,睨着金伟光。很多年来,他一向都是以温文尔雅的风度待人接物,从来没有这样蔑视过他人,特别是那些在他心目中有一定威望的人。金伟光的做派让他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什么叫“恬不知耻”,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昂着头,转身走出了1818号房间。

(3)

肖子屹在外面走了一天。从朔州国际大酒店到市里有二十多公里,他竟然一步一步走了回来。他走得漫无目的,大脑里也没有什么思维活动,整个人麻木了一样机械地往前移动,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究竟怎样走回家的,他一点也记不清了。唯独有点印象的是,当他疲惫地推开房门,踉跄着跌在地板上时,肖芸扑上前来,抱着满身尘土、一脸病色的他失声痛哭起来,他的神经才多少有点复苏的感觉。

这已是晚上七点多钟的事了,暮色渐渐聚拢,大街上的灯也已经亮了,这一整天,他在外面游荡了十多个小时。

哥,菲菲姐她……

肖子屹抬头望着不停抽噎的肖芸,眼光空虚迷茫,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菲菲姐她走了!

肖芸终于“哇”的哭出声来。

肖子屹盘腿坐在木地板上,身子像被抽去骨头一样绵软无力。

肖芸哭泣着从屋里拿出一张纸,塞到他手上,这是菲菲姐给你的。

双手捧着这张薄薄的纸,肖子屹仍有些懵懂,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疾步闯进他与林菲的卧室,看到床上两只枕头依旧,只是墙角那只硕大的旅行包不见了。扭过头去,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盏盏的各色化妆品也没了踪影,两人结婚时照的那帧二十四img14大幅彩照被反扣着靠在墙根处。

他的手颤抖得几乎使他看不清手里的信。

子屹:

我没有脸再叫你一声“夫子”,也没有脸再见你的面。我背叛了你,虽然这种背叛当初并不是我所情愿的。现在看,从一开始我就不应当嫁给你,或者更准确地说,你不应当娶我做妻子。我注定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特别是你期望的那种贤妻良母。今天这个场面是我最害怕出现的,我曾经祈祷它千万不要出现,可是它毕竟出现了,而它的出现等于宣判了你我之间感情的死刑。

你一定认为我虚荣、自私、浅薄、无耻,可是子屹,我本来就是个好胜的女人,遗憾的是,我的追求与你格格不入。当女人的,谁不希望出人头地、高居人上啊!你有条件让我成为这样的女人,可是你不去做!你知道,当得知你辞职的消息时,我的心有多么冷!可是我无力挽回你的决定,也厌烦了与你无休止的争吵。我只能以表面上的无所谓来表现我的冷漠。

不管怎么说,子屹,我感谢你这几年来带给我的快乐。我走了,好在我们没有孩子,家里的东西,除了我的随身衣物外,都留给你。这封信既是我的忏悔,也算是我给你的离婚凭证,如何处置,听你的。

最后,我再一次求求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林菲

肖子屹呆呆地仰着脸,无声的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洇出一朵朵蓝色的小花。

林菲红杏出墙,使他在震惊之余感到深深的耻辱,早晨在国际大酒店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真恨不得狠狠给她几记耳光,并把她永远赶出家门!可是,经过整整一天的痛苦思索,他在痛恨她的背叛之余,也内疚自己疏于与她的沟通。像林菲这样吃形象饭的公众人物,向来视人际关系和社会影响力如生命,投入金伟光怀抱,固然有她追慕虚荣、难耐寂寞的成分,自己总用个人清高和孤芳自赏要求她,无法使她得到物质和精神上的满足也不能不说是个重要原因。想到这些,肖子屹多少有些原谅林菲了。他本打算回家后与她透彻地长谈一次,只要她能回归本性,不再与金伟光纠缠,他愿意忘掉今天的愤怒,尽管心灵上的创伤不会很快消失。

可是,林菲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肖子屹躺在床上,与林菲从相识、相爱到成亲以来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两人曾是那样的鱼水相谐,在床上温存时,他喜欢像孩子似的吮着她美丽的乳豆,撒娇,耍泼,没有正形地戏弄她,而她则叫他“小夫子”,这里既有把他当作丈夫的含义,也多少包含着一种母爱的成分。人常说“长嫂若母”,年龄大几岁的妻子对小丈夫大概也有这种天然的母爱情愫。眼下,这种情爱绵绵的景象又一次出现在肖子屹的脑海里,时空的交错令他禁不住号啕大哭。

哥……

肖芸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眼圈红红的站在床边。

哥……别哭了,起来……吃饭吧!

她怯怯地劝道。

肖子屹翻身坐起,一把抓住肖芸的腕子,芸儿,芸儿,你菲菲姐她……她不会回来了,是吗?

肖芸猛然大哭起来,抱住肖子屹的肩膀,全身剧烈地抽搐着,哥,你……别伤心,我看你不高兴,比自己去死还要难受!哥,菲菲姐……菲菲姐她不要你,我给你做媳妇,真的,哥,我……我问过爹,他说咱们两家早就,早就出五服了。哥,真的,我,我早就喜欢你……哥,你别哭了,好吗?哥……

她忘掉了羞怯,紧闭两眼,把年轻娇嫩的面颊贴在肖子屹脸上,两人的泪水淌在一起,一滴滴落在肖子屹手上,滚烫滚烫的。

(4)

夜里很晚了,司徒飞又来电话。浑身无力的肖子屹不想听任何人的声音,可对方坚持让他接,肖芸只好把话筒递过来。

兄弟,司徒飞声音里充满同情,早晨给你打过电话后,我一直在后悔,不该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影响你的创作。你也用不着为这点事烦恼,金伟光那个王八蛋,本来就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在朔州市是挂了号的,他和你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肖子屹忿忿地说,无论怎么样,他不该打菲菲的主意,菲菲本来是个挺本分的人。

唉,你也别太伤心,女人嘛,就是那么回事,司徒飞安慰他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衫,衣裳穿旧了,换一件就是了。以你的才华,什么样出色的女人找不到。

肖子屹不赞同司徒飞的观点,没兴致再谈下去,便强打精神对他道谢,可司徒飞却没有放电话的意思。

当然大丈夫也不能受此屈辱,金伟光这个流氓无赖,能如此猖狂,不就因为他是个副市长吗?欺人太甚!你应该写个材料向上反映,要求市委和市纪委主持公道。

算了吧,肖子屹拒绝,我不想把这种事闹得满城风雨。

也好,司徒飞没勉强他,你如果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来办这件事,到时候,你提供证据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