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1)

于天鸣打开秘书送来的文件夹,一眼看见肖子屹呈交的辞职书,吃了一惊,草草读了一遍,抓起电话,拨到文化局。

子屹,你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他开门见山地责怪道,不过语气却是亲切的。

肖子屹表示歉意,但说自己是经过反复考虑的,决心已定。

菲菲同意吗?

她还不知道,不过我会努力做通她的工作。肖子屹在电话里说。

于天鸣叹口气,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大概真像菲菲说的,书读多了,呆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这个位子吗?你倒好,主动拱手相让。对了,程市长也会不高兴,他那么欣赏你,你来这一手,等于打他的脸。

所以我把辞职报告先送给你,希望老兄在市长面前成全我才是。肖子屹诚恳地说。

好吧。于天鸣知道肖子屹的脾气,拿定主意后不会轻易改变,而他脑海中很快浮出一个人的笑容,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向程浩提议由他来接替肖子屹。

(2)

肖子屹当初接任市文化局局长就不那么情愿,之所以勉强就任,一则得知是程浩亲自提名,有一种报答知遇之恩的心理,二来林菲连软带硬逼他就范,当然自己对当局长也多少有点好奇和新鲜感。可是不到个把月,他就厌烦了。过去在报社,他分管采访业务,手下有各职能部门,每天将报道重点明确后,其他事一概不用他这个副总编过问,他可以把更多时间用在自己的创作上。到了文化局,情况大不一样,终日陷在琐碎事务里不得脱身,今天曲艺团开不出工资了,明天歌舞团申请经费了;你来缠着磨着要去中央戏剧学院进修,他来哭着喊着要分房子结婚;不是张三两口子闹离婚,就是李四搞婚外恋让人家抓了“现行”……几个月过去,他连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原以为到文化局后更能有条件搞创作,来了之后才明白这个想法太天真了。更使他疲于应付的是人际关系。文化局历来是是非之地,知识分子扎堆,几十年来帮帮派派勾心斗角的事就没断过。更有那么几个人,信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整天没事找事,搬弄口舌,挑拨关系,连局班子里也仨瓜俩枣的,很难统一思想。肖子屹最不擅长做人的工作,每逢这种时候,就头疼得要命,暗自后悔来跳这个火坑。

全国作协在北京召开签约作家选题工作会议,指名让肖子屹参加。他的《金太阳》出版后,不仅在省内广受好评,也引起中国作协的注意。作协从全国选了三十位有发展前途的中青年作家,与他们签订协议,由作协出资资助,每个作家五年内要拿出一批有分量的作品。在这次会议上,肖子屹承担的义务是写出一部不少于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并由国家一级出版社出版;创作二十集以上的电视连续剧;编写一出五幕舞台剧并公演百场以上。为此,作协预先支付十万元作为体验生活和从事创作的活动经费,作品问世后稿酬、版税等另外照章执行。在北京,他向作协有关人士透露自己的创作计划之一是,写一部《金太阳》的续篇,通过回顾明末农民起义失败、清军入关这一历史事件,图解十七世纪中国社会的剧烈变革,从中总结某些历史经验。这部作品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雁鸣长空》。作协领导对此非常赏识,鼓励他集中精力拿出精品,并许诺一旦出版,将为他召开一次全国性的作品研讨会。这基本上是专业作家享受的待遇,也是肖子屹梦寐以求的创作方式,因此更增强了他摆脱文化局的杂乱事务,一心投入创作的决心。

下午下班,肖子屹回到家时,林菲还没回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打算。他估计林菲肯定又会大哭大闹,的确,任何一个神经正常的人都不会轻易做出这种决定。传出去,各种说法都会有,不往犯错误上联想,至少也会说他肖局长真是呆得过分,傻得可以。以林菲那种虚荣劲,那般脆弱,八成受不了那些议论。他不当局长了,她也自然就不再是局里的“第一夫人”,那种众星捧月般的场景也就不会再出现了。如果不尽早给她打预防针,这种心理落差说不定会击垮她的。

趁林菲不在家,肖子屹先简单对肖芸说了说自己的想法。肖芸仰起脸说,哥,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些事我也不明白,可是只要哥想做的事,我想就是对的。

肖子屹很感动,拍拍她的脸蛋。林菲如果能这样理解自己,该多好啊!

肖芸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哥!她叫了一声,跑回厨房。

你菲菲姐如果生气,你要劝劝她。肖子屹望着她的背影说。

肖芸在外间屋里答应了一声。

可是出乎肖子屹意料的是,当他把辞职信递给林菲时,她竟然没细看,扫了一眼就递回来,什么事,你说吧!

肖子屹扼要地把信的内容告诉她。

林菲手执眉刷,脸贴近镜子小心翼翼地修饰着自己细长入鬓的眉梢,晚上金伟光宴请韩国一个经济考察团,找了一些社会名流作陪,点名要她参加,她是回来换装的。

你呀,夫子!林菲收拾利落,前后自顾一番,叹息着说,你就是朽木不可雕啊!算了吧,我也理解你,你根本不是块当官的料。不想干就不干吧,我也懒得再和你拌嘴。

肖子屹大喜过望,本来他准备透彻地与林菲长谈一次,也做好和她激烈争吵的打算。他甚至想,不管林菲怎么闹,这回他都不能对她让步。可是,林菲这么痛快地表示同意,是他没想到的,激动之余,他忍不住抱住她,在她腮上吻了一口,以至于忘了问她打扮得这么靓丽要去干什么。

(3)

司徒飞听到手机响,一看是于天鸣打来的,知道是什么事,本想不接,又想到这老兄虽然与金伟光过从甚密,对自己毕竟还够意思,便按了通话键。

你怎么还不过来?马上要开席了!于天鸣声音很急迫。

白天与韩国人会谈,司徒飞也参加了,外事办安排晚上的宴会,名单上有他。

对不起,天鸣。司徒飞解释道,我有些感冒,大概是热伤风,鼻子眼泪的,刚才看了医生,让我多休息,我就不参加了。

于天鸣劝了一气,见他执意不肯过去,只好作罢。

日他小姨子。司徒飞恨恨地骂了一声,告诉司机往岳父家开,头靠在靠背上,陷入沉思。感冒伤风是假,心里有火倒是真的。想起下午在金伟光办公室受的羞辱,他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踩死。

半个月前金伟光刚从日本回来,司徒飞就与他预约,希望他抽空“接见”自己一次。早些时,他在朔州市的地位一直居金伟光之上,从来没把这个家伙放在眼里过。谁知阴差阳错,几年功夫,长轮这位小小的处长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既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程浩暗示他要和金伟光多接触,搞好关系。从心里说,他对这位常务副市长没有一丝好感,可是程浩信任他,拼命往上提携他,这不,市委副书记的头衔又给他戴上,明摆着下一步就要接程浩的班了。自己若想转到政府这边做副市长,不求得他的支持肯定是不行的。天知道程浩怎么就这样信任这小子,难道市长会有什么把柄在金伟光手里?这样重要的人事任免大事还要看他的脸色!司徒飞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可又无法去问,只能私下胡乱猜疑。

金伟光只和他打哈哈,却迟迟不找他。司徒飞实在没有耐心了,今天吃过午饭,他就直接到了政府楼下给金伟光挂了电话。正在办公室躺着养神的金伟光不好再推辞,只得同意让他上来。

司徒飞敲开金伟光办公室的门时,金伟光正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剪指甲,起身握握手,让他在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下,不像对其他部下那样热情地陪着一同坐到沙发上,也没张罗给他倒水。司徒飞明显感到对方的慢待,而且往这把椅子上一坐,有被主人居高临下审问的感觉,于是他自己把屁股换到另一侧的沙发里,顺势把手中的公文包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司徒副部长中午也不休息,匆匆跑来,有何见教啊?金伟光抬抬眼皮,似笑非笑地问道,好像是在特意强调那个“副”字。司徒飞越发不舒服,觉得是在受嘲弄。

市长大人这么说话可折杀下官了。尽管心里不快,司徒飞仍想努力营造一种融洽气氛,于是也作出笑脸,用玩笑的语气答道。

呵呵,看来司徒副部长今天的心情不错嘛。金伟光笑笑,又低头修剪自己的指甲,那意思是要听司徒飞往下说。

司徒飞决定不和他绕弯子,也不给他支吾的空隙,便开门见山地说,耽误金市长休息真的很过意不去,不过市长日理万机没空见我,我只好利用中午时间来打扰市长了。我来求见,只有一件事——您也知道,我在市委系统干的时间太长了,想换个环境,正好现在有机会,我想求您帮忙,在政府这边找个位子。

哈,司徒副部长抬举我了,我哪有本事给你找位子。金伟光依然头也不抬地用指甲锉锉着指甲,慢条斯理地说。

您现在是常务副市长,又是市委副书记,全市上下都知道您很快要当市长了,完全有力量帮我这个忙。

金伟光抬起头,像是很吃惊的样子,我要当市长了?谁说的?你从省委得到的消息?

看他那副不怀好意的讪笑,司徒飞恨得牙根发痒。

金市长,他正色道,你我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该按什么牌路出牌心里自然有数,用不着演戏。程市长把你推到目前这个位子,下一步想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

如果真是那样,可就借你的吉言了。金伟光没再兜圈子,把话题拉了回来,那么你想谋个什么窝窝呢?

我当了这么多年宣传部副部长,按说提任常委、部长不算过分。但现在我厌倦意识形态那些空空洞洞唱高调的东西了,想搞点实实在在的工作,如果能在您下面当个副手,是最好的了。司徒飞直言不讳地说。

金伟光停下手上的动作,直盯盯地看着司徒飞。司徒飞也毫不示弱,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

嘿嘿嘿,良久,金伟光突然笑了,把手里精致的镀金指甲钳往桌上一扔,司徒副部长,咱们可都是共产党员,尽管现在社会上存在庸俗的东西,可你我大小也算个领导干部,党性原则还是要讲的——伸手要官不太好吧?

话到这份上,自然无法再谈下去,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金伟光不但没答应司徒飞的请求,还把司徒飞戏弄了一番。司徒飞彻底绝望了,就金伟光今天的态度看,不仅当不成副市长,即使想提升宣传部长,金伟光也不会给自己说好话的。作为现任的市委副书记,在人事问题上他是能够左右局面的。

但是今天也不能算白忙,至少摸准了金伟光的真实态度。司徒飞想,看来不搬掉这块绊脚石,自己在朔州市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好吧,金伟光,你个婊子养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东想西想之间,车子到了岳父家楼下。司徒飞让司机开车回去,自己拾步上楼。

岳父见司徒飞进来有些意外,因为事先不知道他要来,妻子也不在,岳父张罗着要和他喝两盅,他笑着婉拒,说找小弟有事商量,言罢走进里屋,随手把门掩上。

司徒飞的小舅子在香港坠楼后,一度生命垂危,是司徒飞动用方方面面的关系,请了不少专家,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写信举报唐博文的事,很长时间司徒飞都不晓得,直到半月前他逐渐清醒过来,司徒飞才一点点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以他的宦海经历,第一反应就是小舅子着了唐博文的道。经过他一分析,岳丈全家人一致认为言之有理,梗直的岳父怒不可遏,当即就要上告。司徒飞劝阻了他。详细听了小舅子介绍驻港联络处的情况后,他敏感地意识到,唐博文背后有金伟光做靠山,驻港联络处的大事小情不是唐博文一个人所能决定或办到的,就是说,唐博文与金伟光穿的是一条连裆裤,举报唐博文,实际就是举报金伟光。那么,程浩派金伟光去查办唐博文,不是明摆着让受贿的猫去查处行贿的老鼠吗?这个糊涂的市长!

司徒飞当时之所以不肯让岳父上告,是认为时机不成熟。政治斗争和排兵布阵一样,要选择时机,找准最佳攻击点。当然是不是攻击,还要看攻击的效果,如果金伟光肯给自己面子,让自己获得需要的利益,那还是不要和他抓破脸皮为好,把这些把柄捏在自己手里,什么时候都可以用得上。但现在金伟光公开表明要把自己踩在脚下,那就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了。即使这场攻击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利益,放倒金伟光也是一个胜利。小舅子手里攥着的可是重磅炮弹,司徒飞决定要让它派上用场了。这是他今天来这里的主要动机。

好吧,司徒飞暗下决心,金伟光,你这个婊子养的,老子这回要孤注一掷了。这次不把你弄翻,我就不是个男人!等着吧,看看咱俩到底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