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

接待完下岗职工代表,程浩就带着金伟光、司徒飞和有关部门领导亲自赶到市劳动保障局听汇报。听着局长的介绍,程浩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两个月前他就交代过,要尽快制定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广开就业门路,安排下岗职工再就业,尽量把全市的失业率控制在全省平均线以下,可是直到今天,他这位局长还是满口困难,拿不出一点儿新招。

延海湖女大学生遭劫的案件已破,作案者竟然是前不久破产的一家企业的下岗工人,这使程浩深受触动。尤其那几个抢劫者自言是因为没有工作吃不饱肚子才出来做这种事,更令他这个市长觉得脸上无光。他曾在市长办公会上提出,不能把企业下岗人员推到社会上不闻不问,更不能允许各企业任意裁减员工。他要求市劳动保障局下个文件,对市属企业各种名目的“减员增效”进行规范。自从上头提出提高劳动生产率以便和国际接轨以来,不少企业如获至宝,纷纷打着“接轨”的旗号开展所谓的“国有企业改革”,而这种改革的形式大同小异,都是尽量把人员减到最少。现在和计划经济时代不同了,企业规模不再按员工多少来确定,企业领导人的级别也不再看他管理着多少人,人均创效水平和综合利润率才是衡量企业高下的硬指标。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企业无原则地大幅度裁员,造成大批职工下岗。来开会之前,民政部门送给程浩的统计报表上显示,截至上月底,全市失业人员已经突破五万,程浩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位劳动力学专家写的文章,按照那位专家的观点,这个数字与全市劳动人口的比例已经接近危险线,很容易变成社会动荡的导火索。想起延海湖女大学生遭抢的那次事件,程浩对此确信不疑。

其实,与周边几个地级市比起来,朔州市的情况还不算最坏,西邻的F市,市委、市政府公开号召拍卖国有企业,据说全市中型以下市属企业都已经被私人买断,那个姓强的市长,被人们戏称为“强卖光”。许多厂长或经理摇身一变成为私营企业主后,更是一手遮天,有些上千人的厂子,竟然只留用二三百人。这样看来,那个市的失业率肯定要大大高于朔州市。但尽管如此,程浩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不想在自己任期内出什么乱子。

你讲了这么多,我没听到一句建设性的意见!见劳动保障局局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程浩实在忍不住了,不客气地打断他。今天我来这里,不是听你摆困难的。全省甚至全国都面临着怎么样抓好再就业问题,人人都知道难在哪里,用得着你来说吗?我要的是办法,是点子,是解决问题的具体措施!

局长头上见汗了,但显然不大服气,分辩道,市委和市政府也没有个明确思路,让我们职能部门怎么办?

程浩火了,厉声训斥道,这是你这个局长说的话吗?都要市委、市政府拿主意,还要劳动保障局干什么?还要你这个局长干什么?

局长嗫嚅着说,我们也是在分析形势,积极研究对策哩!

两个月前就交代给你们的任务,到现在你还没研究出个名堂!程浩更是怒不可遏,扭头对金伟光说,伟光,你看今天如何收场?!

这句话明显是针对劳动保障局局长说的,在场的人大眼瞪小眼,吓得大气不敢出。金伟光分管劳动保障局,市长对劳动保障局不满,令他大丢面子,可他又不能不为部下圆场。刚才他就暗地里责怪自己忽略了程浩交代的这项工作,他跟程浩的思路一向跟得很紧,可这次却掉了队。

市长不要生气。他委婉地劝解,您的批评很中肯,对劳保局的工作是极大的鞭策。不过,他用自责的口气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劳保局一个多月前就提出了方案,因为涉及到资金问题,报到我这里就被我压下了。

程浩看着他,全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金伟光不慌不忙地说,他们建议市政府拿出一两千万来,按每个岗位一千元计算,可以在第三产业领域里买下一两万个岗位,优先把特别困难的家庭和有劳动能力的“4050”人员安排就业,这样就可以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我考虑到眼下市里资金比较困难,所以迟迟没答复他们。

看着劳动保障局局长递过来的感激目光,金伟光不动声色地笑笑。其实这是他临时想起的一个点子,只是为了让程浩消消火,也为了替部下开脱,他才说成是劳动保障局的建议。

见大家不明所以,金伟光进一步解释说,市劳动保障局要求各用工单位优先安排下岗职工再就业,每安排一名下岗职工,市里每月补贴用工单位八十至一百元钱,全年一千元左右。按一万五千个岗位计算,需要一千五百万。以后还考虑买一些公益性岗位安排下岗失业人员再就业。

很好嘛!程浩果然表示满意,责问劳动保障局局长,这么好的主意你为什么不说?

不待对方回答,他表态道,一两千万虽然不少,财政上还是能拿得起的,我看可以办。劳保局拿个具体方案。伟光,你和他们一起研究研究,然后提到市长办公会议决定。

金伟光笑着允诺,争取在本周内做完这件事。

一场暴风雨眼见着平息了,程浩又从稳定方面讲了讲做好下岗职工再就业工作的重要性,对劳动保障、民政等部门提了几点要求。正讲着,秘书小夏进来,把一张纸放在他面前,他低头一看,是省政府办公厅发来的明传电报,上面写着:国家发改委政策条规司司长何冰思同志率领城市体制改革工作检查组到朔州市听取汇报,将在今天下午抵达。

(2)

朔州国际大酒店十楼的会客厅里灯火辉煌。本市几家媒体的记者环侍在门外,程浩随和地与他们打着招呼。走进大厅,从围坐成一圈的十多个人当中,他一眼就看见了何冰思,略略加快步频朝她走去。何冰思也看见他,起身迎上前来。

一直陪同在侧的兰明轩刚要给两人互相介绍,何冰思笑着说,不必了吧,我们二十年前就认识了!

程浩也笑了,握着何冰思的手对兰明轩说,我们是老同学了——大学同班同学,算来已有二十多年啦!

两人互致问候,何冰思把她带来的六七个部下一一向程浩做了介绍,程浩一一和他们握手,也和陪同何冰思前来的省发改委主任握手寒暄,然后把跟自己一起上楼的金伟光、高原、于天鸣、司徒飞以及市里相关委、办、局的头头们向客人做了介绍。

寒暄过后,宾主落座,照例先打官腔。何冰思介绍检查组此来的目的:国务院对各地城市体制改革问题十分重视,几次听取国家发改委的汇报,并提出了具体要求。这次朔州市是到本省的第一站。省政府认为朔州市在这方面的工作有一定创意,代表了本省的水平。检查组希望通过与朔州市各方面的广泛接触,围绕有关城市建制、历史沿革、人文风俗、经济规模、中直企业与地方企业的关系、县区建设、农村规划、市政发展、远景展望等各方面的综合情况进行调查研究,以便能够从中总结出一些有规律性的东西。

不过,对于城市升格这样的敏感问题,何冰思丝毫没有涉及,似乎检查组这次行动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何冰思讲话时,程浩留意看了她几眼。两人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离得很近,他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茉莉花香,一股温情从心底泛起。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喜欢用同一种牌子的香水,两人相恋时,他曾到王府井为她买过这种香水。这种久违了的气息多少有些令他动心。刚才在赶来的车上,他无端地激动过一阵子,可奇怪的是,当真正与何冰思面对面时,那种孩子般急于见到她的心情突然淡漠了。而此刻,他熟悉的茉莉花香又惹得他心旌恍惚了。何冰思今天穿着一套乳白色西式套装,是那种常见的职业女性喜欢穿的服饰,脖子上松松地系着一条豆绿色带白点的纱巾。程浩猜想,或许是听说朔州的风沙大吧,她才特意围了这纱巾。这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别有一种雍容和典雅。不过程浩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岁月的沧桑。他暗自掐指计算,从上次在北京相会,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能幻想她的容貌一成不变呢?

接上何冰思的话,省发改委主任也讲了几句,无非是感谢何司长一行对本省城市体改工作的关心支持,希望朔州市抓住机遇,充分展示自身优势,配合检查组做好调研工作云云。

程浩作为东道主讲话,对何冰思一行光临朔州市表示欢迎,同时表示要按照省发改委的要求,实事求是地向检查组做好汇报。接着,他概括地介绍了朔州市的基本情况,前后讲了十多分钟。这种介绍只是一种铺垫,也是礼节上的需要。因为检查组要在第三天才正式开展工作,而详细汇报也用不着他这位市里的最高首长亲自上阵。看看大体过场走得差不多了,兰明轩适时提出到餐厅用餐,众人谦让着鱼贯走出会客厅。

在“香榭丽舍”厅落座后,宾主们开始轻松地闲聊。何冰思告诉他,女儿在巴黎已经取得硕士学位,并与当地一位第三代移民的儿子结了婚。她自己和那个老干部在一起过,以后也打算到女儿那里去。她打听梅亚利和程佳、程诚姐弟俩的情况,程浩简单地向她做了介绍。

(3)

何冰思计划在朔州市活动一周。她把检查组成员分成不同专业,分别与有关部门和行业接触,或座谈,或实地考察,或调阅档案文件,日程安排得紧张有序。第三天,市电视台提出要专访她,她不想过于招摇,婉言谢绝。苏小文便找到程浩。正好这天中午何冰思回酒店用餐,程浩带着苏小文一道陪着她吃了饭。

听到“苏小文”这个名字,何冰思脸上浮现出亲切柔和的笑容。苏小文今天穿了一件台里发的西服裙装,这使她看上去愈发的亭亭玉立。她俩站在一起,苏小文比何冰思高出许多。何冰思欣喜地拉着她的手,夸奖她的身材标致,皮肤细嫩,气质高雅,说得苏小文既不好意思又有几分得意。

何司长!

苏小文刚一开口,就被何冰思止住了,不许这样称呼我哦,小文,她亲热地说,你叫我何阿姨不吃亏吧?比如程市长,你完全可以管他叫叔叔的。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程浩一眼。

程浩有些尴尬地应和着。

早知道是你来采访我,我肯定要答应的。何冰思爽朗地笑道,吃过饭到我房间里,咱们可以聊一聊。对了,你还需要摄像吧?

苏小文告诉她,一会儿就通知摄像记者赶来。

检查组刚到朔州市,苏小文就知道是何冰思带队,顿时产生了见见这位一直让程浩心仪难忘的女人的冲动。究竟是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何冰思的雍容大方、开朗亲切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极好,尽管她已韶华不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隐约可见img6染的痕迹,脸上也不像年轻人那样有着天然的光泽,但与她的实际年龄相比,还是要年轻许多。苏小文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何冰思。蓦地,程浩说过的“优雅”两个字跳入脑海,不错,她就属于那种气质,是真正的优雅,而且优雅当中隐显着高贵,这是她远远强于自己的地方。想必程浩念念不忘的也正是她身上这份特有的气质。这么想着,苏小文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淡淡的妒意。

午后,何冰思在自己下榻的房间接受了朔州电视台的专访。苏小文主持的这次访问在当天晚上的《都市采风》节目里播了出去。

(4)

除了在市里广泛考察外,检查组还分别去了光华、扶兰、朝阳、灵安四个区县市。主要任务完成之后,程浩建议客人们到月亮山风景区玩一天,何冰思同意了。

这天午后,程浩独自坐车到朔州国际大酒店看望何冰思。从她到朔州市,俩人还不曾单独见过面。事先他用电话和她打过招呼,她答应在房间里等候他。

何冰思住在十八层,是一套外间会客、里间休息的高级套房。按响门铃,她拉开门,微笑着把他让到里面。

这层楼有几间总统套房,听说你不同意住?程浩打量着房间里的布局,提起话头。

我又不是总统,哪敢住你的“总统套房”。何冰思给他沏一杯茶,开玩笑说。她换了一件黑白格的半袖衫,脸上淡淡地施了脂粉,显得朴素贤淑。尽管是年近半百的人,但何冰思的身材还保持得那样起伏有致。程浩上下端详着她,没说话。

你看什么呀,像不认识似的。何冰思面露微红,笑问。

冰思,你比以前丰满了,程浩压低声音说,更动人了。

你呀,不知道女人最怕别人说自己胖吗?何冰思自嘲地说,该不是讽刺我吧?现在流行的是“骨感美人”。对了,那个苏小文如果再瘦一点儿,可是符合当今审美时尚的哦。

两人在沙发上并肩坐下,程浩情不自禁地抓起何冰思的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这只手还像小姑娘的手一样修长、细腻,竹笋一般。何冰思往回挣了挣,没挣出来,也就不再动了。

真快啊,毕业后我们只见了一次面,而且那次见面也都快十年了。程浩的语气里透出些许伤感。

是啊,我们真是老了。何冰思也动了感情,用另一只手轻轻捋着程浩保养得很好的头发,你还是那样帅气,可我们女人就不行了,经不起时间的摧残。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程浩有力的双臂抱住何冰思,脸上露出激情,冰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惦记着你,放不下你,多少次想找机会去北京看你,可是一直没能如愿。你来了,真好,我真高兴……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两手抚着何冰思的脸。

何冰思努力从他怀里挣出来,推他坐稳,握着他的一只手,柔声说,程浩,谢谢你一直没有忘记我。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思念你。我托人打听过你的情况,知道你过得很好,我为你高兴。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咱们俩没有白白好一场,这份情义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可是现在,我们都老了,不可能再天真了,你说是吗?你把我记在心里,好吗?

冰思……

不要说了。程浩,真的,这次能看到你,我就特别高兴。本来,我可以不下来的,即使下来也可以不到你们这个省来。就是为了要看看你,我才主动提出带一个组来西北。原先定的是春节后就来,后来国务院领导指示往后放一放,你知道当时我是多么失望。现在好了,看到你仍然这么健康,这么有作为,比我自己受器重都高兴。相信我,程浩,我说的是心里话。

程浩长吁一口气,让自己一点点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何冰思的话像汩汩的温泉流过心头,熨得他周身舒服。他很感激她的温情,理解她对自己的拒绝。是啊,毕竟俩人都不年轻了。

沉默一会儿,何冰思把话题转到城市升格上来。她告诉程浩,由于国务院始终对这件事不看好,至少在短期内进入实际操作的可能性不大。她这次来,主要任务还是做调查研究,为下一步决策收集材料。她劝程浩不要过于看重这件事,还是着眼于往省里发展更好一些。

市委书记的事还没定下来吗?如果市委书记职务确定了,你也就能进省委常委班子了。何冰思关切地询问。

程浩笑笑,陈飞书记去世后,省委就决定让他代理市委书记,但至今没有正式任命,他心里还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对了,何冰思坐直身子,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他的额头,用警告的口吻问,我在省里可听到一点对你不太有利的传言——当然不是什么要害人物讲的——说你和一个姓苏的女记者打得火热,是不是那个苏小文?

程浩心中暗惊,什么人如此无聊,嘴里却说,哪有此事!她是佳佳的同学,俩人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所以常来家里走动。现在又是记者,跑市委、市政府机关这一块,当然和我接触就多一些。怎么会有人这样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而且还传到省里了!

何冰思笑了,秀色可餐,倒是一段佳话。——苏小文嘛,年轻漂亮,举止言谈都很有品位,别说你,我如果是男人,也有可能动心呢。

见程浩要分辩,她止住他,哎哎,你别嘴硬,二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你有什么毛病,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那天采访我时,我就看出那女孩子瞧你的眼神不对劲,绝对不只是下级对上级那种敬畏和崇拜。程浩,事业有成的男人受女人喜爱不是坏事,也很正常,只是不能让她们毁了你的前程。我劝你处理好这件事。

程浩脸红了,不再争辩,但也没承认。何冰思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说要跟程浩去家里看看梅亚利。

二十多年了,我怕连她长得什么样都忘记了!她不无戏谑地说。

程浩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晚上派车来接她。

(5)

程浩住的二层小楼是朔州市为市级领导集中建造的单体别墅,地处二环路以外,欧式设计、白色墙面,造型还算新颖前卫。市里的要员们几乎都在这儿住,大门口有武警站岗,老百姓戏称之为“腐败苑”。

夜幕初垂,程浩的司机把何冰思接来了。听到汽车鸣笛,程浩和梅亚利一同走出来,在大门口迎候。汽车在院里停下,程浩快步上前拉开车门,何冰思从容地走下来,笑盈盈地与他打个招呼,径直过去握住梅亚利的手。

小梅!她爽朗地大笑着,我们俩通了那么多次电话,却是难得见面。我在车上还在猜测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子,真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

梅亚利也热情地摇着她的手笑道,快五十岁的人了,哪还说得上年轻!冰思,你倒是很有韵味的,一看就是从大地方来的人。

是吗?你不是哄老姐姐开心吧?何冰思笑道。

程浩让着要她们俩进屋说话。何冰思打量着花团锦簇的小院,玩笑道,程浩,你这市长当得够腐败的啊!在北京,副部长也住不上这么气派的别墅呀!

若说我学习不够,对中央精神吃不透,政治上犯错误倒有可能,腐败嘛,我还真承受不起。程浩也半真半假地说。地方诸侯在地位上赶不上京官,只好在住房待遇上找找平衡了。各地都是这样的。

说笑着进到客厅,宾主分别坐下,丁姨送上茶点,何冰思礼貌地点头致谢。

梅亚利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打量着何冰思。一个下午,她都在猜测何冰思会不会像早些年那样丰采依旧。何冰思好听的京味儿一如电话里,妩媚中带着端庄典雅;她今天的打扮也很有个性,雅而不俗。按年龄她大概比自己大两三岁,可从面相上看不出来,只是眼角浅浅的鱼尾纹告诉别人,这个女人已不年轻。相比较而言,梅亚利觉得自己并不在何冰思之下,无论容貌、衣着、风度、年纪,似乎自己更占上风。接到程浩电话说何冰思要来,她就精心妆扮自己。在这个不是情敌的“情敌”面前,她不能示弱。此刻,她忽然有一种占尽优势的心理,脸上的笑意也自然多了。

诚子,来见见何阿姨。

梅亚利朝楼上喊道。

一阵沓沓的脚步声,身材颀长的程诚慢慢走下楼来。也许是天太热,他没穿那件又肥又厚的圣袍,一件湖蓝色T恤衫,映得他清秀而俊朗。

何阿姨好!走到何冰思面前,他微微躬身施礼。

你应该叫姑姑才是。程浩含笑更正道。

叫什么都一样。何冰思慈爱地拉程诚在身边坐下,脸上溢出浓浓的温情,诚诚都这么大了,长得好秀气,比你爸高吧?对了,程浩,在学校时,你也是这么瘦,这么精神的。

何冰思打听程诚在上什么学,看些什么书,突然,她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只精巧的小十字架,惊讶地拿在手里,问道:怎么,你信这个?

程诚脸上泛出兴奋的红晕,自豪地说,是啊,我是上帝的使者。程浩的脸色沉下来,别听他胡说!——这孩子,成天不务正业。

看你说的,不待程诚反驳,何冰思先替他打抱不平了,信教也不是什么坏事嘛,何况宪法允许,你这一市之长也不能违反宗教政策呀!是不是,诚诚?

程诚遇到了知音,眼睛里流露出感激而兴奋的光彩。

何冰思对梅亚利建议道,我女儿在巴黎上学时来信说过,想抽时间研究研究天主教。我看有条件的话,可以让程诚去那里开开眼界。孩子有这方面的兴趣,说不定能研究出点什么名堂哩!

她又扭过头对程诚说,等回到北京,我给我女儿打个电话,哦,你得管她叫姐姐,让她帮你联系个神学院,去读上几年,回国后当个宗教学专家也不错嘛!

那可太好啦!程诚看也不看爸爸的脸色,激动地站起身,一反刚才的腼腆,口若悬河:巴黎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美丽的塞纳河把它分为左岸和右岸,那里有凯旋门,有巴黎圣母院。在巴黎圣母院的南侧对岸不远处,在西侧的圣米歇尔林阴大道和东侧的圣雅克街之间,坐落着已经有近千年历史的巴黎大学,其实原来它的名字叫索尔邦神学院!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二世纪。到十三世纪五十年代,一个叫罗贝尔·德·索尔邦的教师,在国王的帮助下,开办了一个神学院,有一些穷学生在其中研究神学。渐渐的,到了十四世纪,这个学院发展成为神学研究中心。除了神学研究,还有医学和人文科学的研究,是基督教最著名的教学中心。

梅亚利把滔滔不绝的儿子拉在沙发上,端详着他的神情,笑眯眯地问:诚子,哪儿来的这些知识?你真有志于从事宗教了?真想上巴黎大学?那我就拜托何阿姨给你联系这个学校,正儿八经地学一学,不要再跟市里那些半瓶子醋教士在一起混了,好吗?

程诚抑制住兴奋听话地点点头。

看儿子上楼去了,程浩不满地瞄了梅亚利一眼,这孩子就是让你给惯坏了。

梅亚利叹口气,对何冰思说起程诚的情况,话到伤心处,眼圈不禁红了。何冰思开导她说,既是这样,让他按自己的爱好发展未尝不是好事。她答应设法为程诚联系巴黎大学,好在她女儿在巴黎,多少能照料他一些。

何冰思拿出从北京带来的几份礼物,其中有给程浩买的一套“苹果”牌西服和一双做工考究的皮鞋,她知道他是个很注意仪表的人。给梅亚利的是一件黑色纱质长袖上衣和一条黑色车线中裙。灯光下,纱衣上一团团暗花隐约可见,很是新潮,从包装上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给程诚的是北京男孩子们都喜欢的电吉他。

佳佳不在家,我就没给她带什么东西。何冰思解释道。

程浩虽然隐约有些不安,但看梅亚利一副很真诚的不过意的模样,也很是感动。他明白,何冰思的这份情义,已经远远超出了“恋人加情人”的关系,而是对他全家的一份殷切的关爱。

那天的晚饭,何冰思是在程浩家吃的,她觉得这顿饭是来西北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餐,甚至超过十年前在北京大栅栏与程浩两人吃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