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由市委宣传部和市文化局联合主办的“弘扬主旋律戏曲大汇演”今天晚上举行首场演出，演出的剧目是现代京剧《先锋》。为了造势，也为了让领导对自己张罗的这件事有个好评，司徒飞把程浩和市里所有的头面人物都请来了，只有金伟光没到，他陪同牛副省长检查高速公路工程，去了扶兰县。根据程浩的意见，还特地从省艺术剧院邀请了几位颇有影响的戏剧专家。各县区文化口的负责人和各剧团编导人员也悉数前来捧场，可容纳上千人的朔州人民会堂里坐得满满的。
于天鸣、司徒飞和肖子屹陪同程浩等主要领导坐在台下正中央。剧中的主人公、那位锐意改革的市长由京剧团团长老苟饰演，林菲饰演市长的女儿。公平地说，剧本编得还是有一定水准的，剧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唱腔设计也很有新意，观众基本上能被抓住，只是塑造的主要人物过于高大，令人看罢难以置信。
京剧团从去年底起就把这出戏当成“重大政治任务”来排练，林菲接受任务之初，不太喜欢自己饰演的角色，但还是很尽心，毕竟这位市长的女儿也是主要人物之一，在京剧不景气的今天，能有这样规模的大戏可演，已经不错了，何况这出戏全部由市财政补贴，不存在亏损的担忧。她想起当初与苟团长到金伟光办公室申请资金的情景，暗地里红了脸，就是那次，自己中了那小子的圈套，以至于到今天还无法自拔。
肖子屹就任文化局长后，林菲参加排练的热情更加高涨。现在这出戏已经不单纯是于天鸣个人的作品，而是肖子屹上任后推出的第一个“形象工程”。它是给市长树碑立传的，如果市长满意了，肖子屹的前景不就更光明了吗？
她料想不到的是，肖子屹反倒对《先锋》不太感兴趣。老苟专门请他来看了一场彩排，本想听听他的夸奖，不料他却提出许多令人扫兴的意见，为此，回家后林菲和他发了好一通脾气。
这个剧分明是“拍马艺术”一类的东西，那个市长活像“文革”时代的“高大全”，不会有生命力。他讥诮道。
你那个校友本身就是靠溜须拍马上去的，你能指望他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巨作？林菲争辩道，可是市长高兴，你干吗不能顺坡下驴呢？
市长高兴？你怎么知道市长肯定会高兴？肖子屹说，如果我是市长，就不会让它公演！只会给市民平添笑料嘛。
林菲知道肖子屹说得有道理，但她劝说道：不管怎么说，这是前任文化局长亲自抓的剧目，市委宣传部也下了很大本钱，你刚上任就说三道四，总是不好吧？夫子，听我的，还得给剧团一点面子，其实这也是给上头面子。
好啦好啦，我的好姐姐，我不反对就是了。肖子屹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耐烦，可是要我像于天鸣、司徒飞那样去吹喇叭、抬轿子，我是不会干的。
整场剧演完已是晚上八点多钟。观看演出的有关领导和专家、主要演职人员、部分观众代表被请到小会议室参加观后座谈会。省城的专家们从专业角度对该剧作了评价，肯定了演员的唱、念、做、打功夫，对舞台上的布景和灯光设计，特别是声、光、电技术手段的运用给予肯定，对唱腔方面的创新也颇多赞许。观众代表则多从剧情方面发言，大多数人认为，故事情节的构思融城市改革与刑事侦破于一炉，在现代京剧中堪称独树一帜，营造的气氛紧张而热烈，能够吸引观众的“聚焦力”，但不足的是，有些情节过于离奇，主人公也仿佛是高居凡人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救世主”，使人觉得缺少亲近感和可信度。
肖子屹始终没搭腔。本来这个座谈会应当由他来主持，但司徒飞一开场就当仁不让地把麦克风把在手里，所以他也没去争。观众代表的意见与他的想法很吻合，他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些普通群众的鉴赏力。
于天鸣的表情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作为剧作者，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广泛认同，可是专家的意见只是肯定了该剧的技术层面，观众的意见则是贬多于褒。他瞅了肖子屹几次，盼望他能出来为自己美言几句，作为省内外知名的编剧和作家，他的评价无疑是权威性的，可这家伙却装傻充愣，闷在那里不吭声。于天鸣正在暗中生气，一个自报门号叫郎有才的人接过话筒发言。这个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花格子衬衫，狮鬃般的长发，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一看就是个落拓文人。他口气很大，也很健谈，从斯坦尼斯拉夫到莎士比亚，从老舍到曹禺，拉拉杂杂谈了二十分钟，中心意思是夸赞《先锋》继承中外戏剧优良传统，开创二十一世纪中国京剧一代新风，将成为现代戏剧史上的不朽之作，云云。
肖子屹皱皱眉头，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便问身边的一个副局长，这是什么人？
副局长说，他是光华区文联主席，写过一些短剧和小品。
肖子屹想起来，当初《金太阳》获奖后，这个郎有才曾打过他的电话索书，自己还给他寄过书。早知道是这样一个满口谀词的家伙，真不应该理他。
于天鸣也觉得郎有才的话过于言过其实，刚想谦逊几句，一直没表态的程浩说话了：咱们的演员同志们劳苦功高啊。苟团长，你谈谈感想吧。
老苟半躬着腰，赔着笑脸说：我这个市长角色演得不到位，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批评指正。
林菲，程浩点名道，你那个女记者的角色倒是诠释得不错，尤其那段“慢板”唱得舒缓酣畅，很见功力，在家里是不是受过肖子屹的指点哪？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林菲脸红了：他只会爬格子，哪像市长您懂得这么多！
程浩见时间不早，便清清嗓子，讲了几点带有总结性的意见。他肯定市委宣传部和文化局大抓“主旋律”作品、树立本市各行各业“十面旗帜”的总体思路，对《先锋》的演职人员表示慰问，就文化局所属各演出团体的下一步改革方向也讲了一些意见。针对今天这出剧，他具体提到，不能把领导写成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的“先知先觉”，也不能为突出领导而有意无意把老百姓写成群氓，领导的贡献应当体现在依靠群众披荆斩棘走向改革成功，而不是“高大全”式的或者孤家寡人一样独自和风车作战，像中世纪的堂·吉珂德。说到这里，他扭头对司徒飞说：今天的报纸我看了就很不舒服，“市长昨日视察厕所工程”，何其荒唐！动辄“视察”，老百姓烦不烦啊？宣传部应当搞个规定，今后市领导到基层去，一律不许用“视察”、“重要讲话”一类字眼儿，不能人为地把领导与群众对立起来嘛。
肖子屹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今天报纸的报道他也看到了。去年底市人代会定的新建和改建二百个标准式公厕的任务提前完成，昨天市环卫处举行仪式向全市人民报捷，为表示重视，程浩亲自到会讲话。今天的朔州日报赫然用大标题将它上了头版。如果还是由他在报社抓采访，是断不会这么丢人现眼的，可是司徒飞显然是为博市长欢心，不惜版面造势，却不料马屁拍到马蹄上，没讨到口彩不说，还被“踢”了一脚。
程浩最后提出，党中央一直很强调抓好文化、医疗、科技“三下乡”活动，文化局要争取把更多的演出时间用到农村。他认为，好多个剧种都困在城里，没有戏演，没有观众看，剧团人浮于事，死气沉沉，收不抵支，全靠政府养着，不如彻底转变观念，用最好的剧目占领农村舞台，既能锻炼演员，扩大影响，带动乡村文艺上水平，又可以创造效益。他希望京剧团在这方面带个头，争取每年能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时间下到农村去。
座谈会结束后，众人纷纷往外走。于天鸣叫住郎有才，问他住在哪里，听他说还要赶回光华区的家，连忙说，一会儿宣传部要在朔州国际大酒店款待你们，太晚就不用回去了，我给你安排到酒店住一宿吧。明天有时间，我还想和你好好切磋切磋呢。听说你的话剧写得不错。
肖子屹在他们身后听到两人对话，暗自笑了。这个老校友在社会交际方面，真是一般人所不能比的，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分”吧？
（2）
市委宣传部为答谢省里专家和各区市县文化口的头头们，在朔州国际大酒店订了几桌饭。因为座谈会占用不少时间，晚餐变成了夜宵。程浩没参加。肖子屹要赶午夜时分的火车去北京参加签约作家选题会议，需要做些准备，也回家了。剩下的人由于天鸣和司徒飞率领，浩浩荡荡分乘几辆大巴奔国际大酒店而来。
宴会厅里一片喜气洋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主桌就座，其他人分坐在另外几张桌子周围。司徒飞见老苟混在演职员那桌上，便招呼他到主桌去。
你可不能往后躲，你是一号功臣！对了，林菲呢？“女一号”也得到这个桌上来呀！
他四处寻找，却不见林菲的影子。老苟说，她和我一道下车，能去哪儿？也许是方便去了。
于天鸣悄悄对司徒飞掩耳道，金市长也在楼上，何不把他请来一起热闹热闹。
好呀！司徒飞正想找机会多与金伟光接近，连忙问，他在哪个房间？
于天鸣告诉了他。
司徒飞让手下人安排大伙坐好，吩咐领班小姐布菜，自己兴冲冲乘电梯来到楼上，找到1818号房门，揿响门铃。
进来吧！传出金伟光慵懒的声音。
门虚掩着，司徒飞径直走进去。金伟光看到是他，多少有些惊讶。而更令司徒飞吃惊的是，他竟然看见林菲斜倚在床上。
哦，林菲，你在这儿啊，大伙儿还到处找你呢！司徒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竟然忘了先和金伟光打招呼。
我以为是服务员来送夜宵。金伟光淡淡地说，你是来找林菲的？
噢，不不，司徒飞忙赔笑说，是这样的，今天《先锋》首演，请示程市长后，在这里招待省里的专家。您没去看戏，我想请您下楼同客人们见见面，一道用个晚餐。——我告诉餐厅，把您叫的夜宵退了吧？
他去抓桌上的电话，金伟光止住他。
不必了吧，文化方面的事有高市长和天鸣分管，他们去就行了，再说，我已经吃过了。金伟光脸上浮出公事公办的笑容。
您是常务市长，您能光临更能显得市里对文化事业的重视。司徒飞不死心，恳求道。
金伟光摇摇头，算了吧，司徒部长，今天跑了一天基层，我也有些累了。很抱歉，我就不去了。
司徒飞望望林菲，金伟光明白他的用意：林菲，你跟司徒部长去吧！
司徒飞猛一闯进来，林菲猝不及防，有点难为情，但很快就释然了。既然已经被他看到，也无所谓影响不影响的，自己只是在副市长的办公处坐一坐，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个副市长一直对外说是京剧票友。她从床边挪到沙发上坐下。见金伟光对自己说话，她笑着回绝道，我也不想去了，演了小半天，浑身筋骨都软了，过来把你要的唱片给你，我也准备早早回家休息了。
这时门铃又响了，一个白衣白帽的侍者托着一份夜宵走进来。
瞧，市长大人请我客，我不吃也失礼呀！
林菲看着司徒飞开玩笑说。
司徒飞这才知道金伟光是给林菲叫的夜宵，只好讪讪地告辞。出得大门，他看走廊里无人，狠狠地啐了一口，暗骂道，果真外面传言不假，这贱货肯定早就和他有一腿了。肖子屹，可惜你这一肚子的才气了，竟然还拿这个戏子老婆当宝贝呢！
（3）
看见司徒飞怏怏的神情，林菲突然有些不忍。她是个软心肠的人，想想这位大部长在众人面前潇洒自如的风度，特别是前些日子去自己家里与丈夫聊天时谈笑风生的样子，真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唯唯诺诺、笑容猥琐的人就是他，也真切体会到“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的威力了。
夜宵是一碗黑芝麻莲子汤，在家时，林菲也常吃它，因为它有养颜功能。
伟光，你何必这样不给他好脸子呢！她边吃边说，你也看出来了，司徒飞是诚心想讨好你，你却给人家这种态度，多让他下不来台！
金伟光头也不抬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也有让别人下不来台的时候呢！
听说他一直想转到政府这边来当副市长……
金伟光抬起头不客气地打断她：菲菲，我不希望你替别人张口袋，好吗？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态度却很武断。林菲生气地把碗一推，起身进浴室去了。
金伟光没睬她，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司徒飞最近一段时间往他办公室跑得异乎寻常的勤，个中缘由他比谁都明白。程浩曾侧面征询过他的意见，似乎有意让司徒飞转到政府这边任职，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当然他也知道，程浩的态度并不坚决，倘若一把手打定主意想重用司徒飞，根本不必和他这个当副手的打招呼，于天鸣的提拔不就是个例子吗？他不明白的是，程浩为什么不在市委那边把司徒飞提起来，副部长升任部长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程浩另有人选，也许他对司徒飞的为人有所了解，不想让这样一个人掌控全市的舆论大权。不过，如果听取他的意见，让司徒飞当宣传部长他也不会投赞成票，因为那个位置是市委常委，级别上不次于他这个常务副市长。
金伟光与司徒飞的隔阂由来已久——岂止是隔阂，简直可以说是宿怨。几年前，金伟光在长轮当财务处处长，为一个女老板挪用大笔资金导致无法按期归还，盛奇山要收拾他，经旁人指点，他半夜找到司徒飞，请其代为缓颊。那时司徒飞还在朔州日报社当头头，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市反贪局直接经办此案的检察员。金伟光要求他一不将此案见报，二要司徒夫人在案子定性方面给予关照。当时堂堂报社社长自然不把一个企业的小处长放在眼里，司徒飞不但没给他面子，还引经据典地给他上了一堂革命导师关于廉洁从政和中国先贤洁身自好的道德教育课，恨得金伟光牙根发痒。后来若不是梅亚利出面保他，那次他可能就躲不过牢狱之灾，更不用说当常务副市长了。世事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司徒飞做梦也没想到，当初拎着茅台酒上门拜访他都不待见的主儿，摇身一变竟然成为自己的上司。想必这小子会为自己的短视而不止一次地自扇耳光！想到这些，金伟光暗自得意地笑了。
林菲用毛巾裹着头发，披着薄薄的浴衣坐到梳妆镜前，旁若无人地化着晚妆。金伟光放下思绪，坐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那张细嫩姣好的面容。林菲白他一眼，不理他。
男人和女人对美的认同不一样。朔州市名流圈子里公认的“三大美女”，程佳热烈奔放，像冬天里烧得旺旺的炭火，时时给人以灼人的炙热；苏小文含蓄理性，像西欧的古典风景油画，更适合从远处欣赏，越品越有韵味；林菲温和淑雅，像山间淙淙的小溪，清澈见底，既可跳入小浴，又能掬而饮之。男人们往往期望将这三种类型的“精品”都纳入自己的收藏夹，他们喜欢不同风格的女人。而女人对美的理解则存在很大的差异，许多男人认同的美，反倒不被她们所看好。她们大多更欣赏自身的美，却不屑于承认别人的美，更不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更美。无论其他女人多么美，女人总能找出她的瑕疵。在美的认知上，女人更缺少公允和清醒。金伟光属于男人中的“泛爱主义者”，朔州市这三个出了名的美女，他都认识。对苏小文他不敢有非分之想。虽然程浩从来没在他面前流露过什么，但以他的聪明过人，早就知道朔州市这位最高领导心事所系，他清楚贾光达赠苏小文“陶然水岸”是冲着程浩。对程佳他固然垂涎已久，但只要程浩在位一天，他就不敢有任何草率举动，何况那丫头刁蛮得很，弄不好会让他身败名裂，再说，他也实在畏惧梅亚利，所以只能以叔叔的名义撩拨撩拨她，吃吃软豆腐而已。林菲不一样，把这个貌似精明实际上却毫无心计的女人拢在自己怀里，他没有任何顾虑，也没费太大的功夫。林菲带给他的快乐和刺激让他骄傲。对于一个爱慕虚荣、情愫浪漫的女人来说，让她得到所需要的感情慰藉，手头有宽裕的花销，在名流圈里能够经常亮相，就是最大的满足了。而他，完全有条件做到这些。
只是，金伟光近来渐渐觉得林菲也不像最初那么令他爱不释手了。他知道自己喜新厌旧的禀性，可是，哪个男人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呢？小巧玲珑的思霓让他痴迷，程佳身边那几个女模特都让他动心。比较起来，林菲毕竟已经三十岁了，瞧，镜子里面林菲的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不论怎么遮掩都若隐若现。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一点不假。
金伟光心里感叹着，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林菲的脸庞。一道红晕慢慢浮上来，她款款转过身，握住他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光泽：
伟光……
金伟光低下头，狠狠地吻住她，许久，又把她托起放在床上，关掉电灯。
他突然觉得很亢奋，身体内有一种激情在澎湃，屋子里的一片漆黑给他以想象的空间，朦胧中，他似乎是在搂着程佳，搂着思霓，搂着虚幻中的一个个玉人儿……
林菲陶醉地闭着眼睛，安静地享受着激情的荡漾，仿佛自己躺在一条船上，紧紧抱着心爱的人，在茫茫的海面上浮荡。她用纤纤的素手轻轻地握着他的下面，如同握着一根小香蕉。林菲喜欢它，它干净、粗壮、红润、年轻、丰盈、朝气蓬勃，林菲已经无法控制，身体已经强烈地渴望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