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1)

朔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代表大会开得隆重而热烈。开幕式上,代理市委书记、市长程浩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正式提出“建设区域中心城市,就是既要建设工业大市,还要建设旅游大市,更要建设文化大市”的口号。朔州人民会堂高高的拱顶下,回荡着程浩那高亢洪亮、热情激昂的声音,与会代表拍红了巴掌,短短十几分钟的讲话,竟然数十次被掌声打断。也难怪,自朔州市解放以来,没有哪一届市委、市政府对文学艺术事业如此重视,把它的重要性提到如此的高度,只要看看今天到会领导的阵容就足以令各界代表们骄傲和自豪的了——市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套班子成员和市公检法、各县区、各部委办局、工会、妇联、团市委以及军分区、武警部队的主要领导都亲自出席了开幕式,连一向很少露面的几位前任市领导也上了主席台。来宾的规格更高,中国文联和下属各协会、省文联、各兄弟市的文联领导也到会祝贺。省作家协会主席石磊代表与会的来宾单位发表了祝贺讲话。他在讲话中高度评价了朔州市这几年在文化事业上的建树,还把肖子屹作为例子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这让坐在下面的林菲很是得意。

朔州市文化圈子里凡是有点名气、有点影响的人物都在这次文代会的代表之列。于天鸣作为前任文化局长和现任主抓文化工作的市长助理、文联主席,不但与会而且还上了主席台;市委宣传部是文联的主管部门,司徒飞和其他几位部领导当然要到会;肖子屹是作家界代表,老苟和林菲是戏剧界代表,程佳是演艺界代表,老钟和苏小文则是广播电视界代表,他们分在不同的界别小组里参加讨论。会议原定要开两天半,程浩建议用两天时间完成大会议程,第三天,与会代表集体到新区建设工地去做现场慰问演出。大会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三天早饭刚过,代表们就分乘几辆大巴离开朔州市区朝新区奔去。

金伟光放下手头的杂务,也兴致勃勃地上了林菲坐的那辆车。凡是程浩倡议的事,他一般都积极响应。跟住“一把手”不掉队,他在长轮因为不懂这个,险些栽了跟头。

一溜五六辆崭新的豪华天豹大客车顺着宽阔笔直的城市大道西行,煞是壮观,路人都驻足观望,以为是哪儿来的重要宾客。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和风拂面,浅蓝色的窗纱柔柔地摩挲在脸上,令人感到非常惬意。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小麦长势喜人;公路边的水渠旁,不时有抽水机在转动,黄澄澄的渠水扬着优美的弧线喷洒到地里,在阳光下闪着光晕。蓝得叫人陶醉的天空中,一片片白云悠悠地移动着,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间啁啾鸣唱,给大自然增添了美妙的音符。

金伟光坐在司机后面第二排的位置,两个人的座位由他一人坐着。老苟坐在他身后,林菲则坐在中部。刚上车时,老苟让林菲陪副市长坐在一起,林菲拒绝了。金伟光却没在意。这辆车上的代表多是各个剧团的演员,平时这些人都是能疯能闹能侃的主儿,也许是因为有市领导在车上,大伙儿都表现得很端庄、拘谨。跑了二十多分钟,车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苟团长,别这么闷着啊。金伟光扭头笑道,出个节目,弄点动静,让大伙开开心呀!

对对对,谁先来一个?老苟站起身动员,可是没有响应。看他有点尴尬。林菲幽幽地说:团长,你带个头嘛!

好好好!老苟先来一个。车上人齐声应和。

老苟抓抓头发,好吧,我给各位讲个小品,不过哪听哪罢,不要外传。他咳嗽一声,讲道,说某市长——金市长,我这故事可不是讲的你啊!——说某市长有一天在大会上作报告,号召各级干部要做人民群众的公仆。晚上回到家吃饭时,电视里播放他的讲话。七岁的小孙子问他,爷爷,公仆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大一点的孙女抢着说,真笨,连这都不知道!公仆就是一等人呗。爷爷奇怪,问孙女,公仆怎么是一等人?孙女答,你没听说吗?“一等人是公仆,全家老少都享福。”爷爷愈发好奇,又问,那还有二等人、三等人吗?孙女说,当然有,听我给你背——

一等人是公仆,全家老少都享福; 

二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 

三等人玩租赁,游山玩水带小姘; 

四等人大盖帽,吃完被告吃原告; 

五等人手术刀,剖开肚子讨红包; 

六等人是记者,骗吃骗喝瞎胡扯; 

七等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挣钱; 

八等人开小车,跟着领导混吃喝……

没等她背诵完,爷爷火了,教训她说,小小的孩子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爷爷就是公仆,哪像你说得那样!孙女委屈得哭了,奶奶忙过来哄道,孙女乖,爷爷是公仆,咱们就是一等人嘛,瞧,全家哪个不是跟你爷爷享福呀。当市长的爷爷虎起脸说,全市上百万人,你还能给人人都划上等?那老百姓算几等?孙女眼里带着泪花又背道:“十等人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

车上的人哄然大笑。金伟光笑毕说,老苟呀老苟,你这是公然挑拨党群干群关系嘛!难道只能是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吗?

老苟辩解道,金市长可别给我戴这么大的帽子。不过话说回来,有点甜头的事儿都让有头有脸的人做了,老百姓不去学雷锋不去干革命又能干啥呢?

(2)

朔州自古多湖泊,有“高原湖城”之美名,后来由于填湖造田、填湖建房,湖泊湿地被大面积破坏。这一届市委、市政府提出了要恢复湿地湖泊,把朔州建成“西北湖城”。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市委、市政府决定以灵泉湖为起点,挖一条30公里的人工水道,将延海湖、翠柳湖、小叶湖串起来,并一直和黄河连通。这项工程将大大改善朔州市的空气质量,可谓“民心工程”,所以上上下下都很重视。在今年的十大工程中,它是资金最充足的,也是开工最早、进度最快的。

文代会代表们的车队到达灵泉湖工地时,看到的是多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数千名施工人员正干得热火朝天,工地上到处彩旗招展,歌声嘹亮,大大小小的标语写满了激动人心的口号。工程建设总指挥车晓东身穿一件和民工相同的草绿色迷彩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在指挥部门口迎接市里来的艺术家们。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早已经搭好了演出舞台。看到车队停下,民工们自发地拥上来,掌声响成一片。

金伟光和高副市长依次与车晓东握手。本届文联选举高副市长任主席,这也是程浩的意见,为的是日后他退下去有点儿事干。好在高副市长对摄影颇有研究,是市摄影家协会的名誉主席,当这个文联主席也不算牵强。肖子屹以文化局长的身份兼任文联副主席,他和另外几位副主席一道陪着市领导走进指挥部里。

这才几天不见,你小子又胖了。金伟光拿车晓东开心道,看来是这总指挥够腐败的。

市长大人这么说,还想不想让下官坐稳这个位子?车晓东边给客人倒茶,边笑着辩解,我这个人不学无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喝白开水也长肉,有什么办法。

他扭头看看体形瘦小的肖子屹,打趣道,我倒希望像肖局长这样精明干练,做不到呀!

肖子屹与他不熟,便笑笑没接腔。

慰问演出开始,为了活跃气氛,老苟提议金伟光、他和林菲唱一段《二进宫》,由金伟光扮演杨波,林菲扮演李艳妃,自己扮演徐延昭。

金伟光猿腰宽肩,身材高大,比老苟高出一头,活脱脱一个英雄形象。他以二簧慢板唱道:

“千岁爷进昭阳休要慌忙,站宫门听学生细说比方。汉高祖曾赴会鸿门宴上,保驾臣名樊哙、陈平、张良。张子房背着剑把韩信访,九里山十埋伏摆下战场。只逼得楚项羽乌江命丧,封韩信三齐王永镇朝纲。他驾前有一个萧何臣相,后宫院有一位吕后皇娘。君臣们安排下天罗地网,把一个汉韩信斩首未央。千岁爷进昭阳学生不往——怕只怕学韩信命丧未央,死无有下声场……”唱完便有意无意地向林菲挤挤眼。老苟则用二簧原板:“说什么学韩信命丧未央,站宫门听老夫细说比方。先皇爷怎比得汉高皇上,龙国太怎比得吕后皇娘。李良贼怎比得萧何臣相,杨大人可以比三齐的王。这宫门今当作鸿门宴上……”林菲唱道:“李艳妃坐昭阳前思后想,思一思想一想无有主张。耳边厢又听得朝靴底响,想必是徐、杨进了昭阳。有句话儿不好讲,只落得怀抱太子,两泪汪汪,哭了声先皇……”唱完,则恨恨地白了金伟光一眼……三个人一接一送,起承转合,配合得天衣无缝,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慰问演出的压轴节目是时装表演。程佳自己没上台,她带来的四个学员把简陋的舞台权当T型台,演出了名为《霓裳羽衣舞》的新节目。这四个小姑娘年纪虽不大,但台步走得很标准,一看就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其中一个身材窈窕、肤色粉嫩的女孩子引起金伟光的注意。她披着一袭豆绿色的蝉衣,若隐若现的曲线像流水一样舒畅,毛嘟嘟的大眼睛风情四溢,走到金伟光前面时总是似嗔似笑地一抿樱桃小嘴。金伟光的心像被猫抓了似的一阵阵发痒。他把程佳叫到自己身边。

那个穿绿纱衣的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好像没见过她。他悄声问。

哦,程佳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她是才招来的学员,艺名思霓。怎么,金叔叔,你看上她了?她不怀好意地笑着,声音很低地说。

鬼丫头,别胡说八道。金伟光嗔道,在程佳手背上拍了拍。

(3)

午餐是在工地食堂吃的。虽说是伙食饭,但因为头一天做了准备,桌面上还算丰盛,民工们也跟着打了顿牙祭,从上到下皆大欢喜。饭后,文代会代表们乘原车返回市里。金伟光想起了荷花镇灾民搬迁的事,便坐车直奔扶兰县而去。

黄克杰径直把金伟光领到竣工不久的白云国际大厦。这是一座造型前卫的十层建筑,按四星级标准设计的,只是矗立在四周两三层高的低矮楼群中间,活像乌鸦堆里耸立着一只凤凰,显得极不协调。当初程浩听说扶兰县搞了这样一幢“政绩工程”,很不以为然,黄克杰几次请他来看一看,他都没答应。

略带醺意的金伟光走进大厦高大宽敞的大堂,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果然有点“国际”的味道。这里的装修用的全部都是进口材料,造价不菲。当初本来是县里一个建筑公司揽下的活儿,可是刚刚干完五层,那家公司的经理就犯了事,被判了15年。贾光达得知此信,提出要续包这个工程,他倒是有点本事,拳打脚踢地扑腾了半年,如期交了工。县政府为此还专门为他在大厦门前立了块“功德碑”。

贾光达在这个工程上捞得不少吧?金伟光在电梯里低声问黄克杰。

别提他了,那小子太黑!黄克杰气不打一处来,他捞得钵满罐流,把我这县财政可坑苦了——欠银行的账十年也还不清。

不是他自筹资金吗?

哪里呀!名义上是他投资,其实他用的全是贷款。为了支持他,我们县财政给担的保!这小子黑就黑在对县里一毛不拔。

金伟光不动声色地笑笑,大概黄克杰从贾光达身上没得到什么好处,不然他不会对贾老板如此深恶痛绝。对县里一毛不拔,说穿了就是对他黄克杰一毛不拔。如果当初知道贾光达这么个德性,黄克杰说死也不会把这么大块肥肉给他的。

好在八层以上是贾光达承包后对外转租,每年他还要给县里交上一块。黄克杰补充说。

秘书早就在六楼给两人准备好了房间。这是个两间的套房。黄克杰进卫生间试试水温,觉得合适,让金伟光先洗个热水澡。待金伟光出来,他草草冲冲,便到外间陪客人说话。

一杯香茗落肚,金伟光的酒劲过去不少。他披着浴衣踱到窗前,放眼向楼下看去。毕竟是县城,与朔州市的豪华繁荣不能同日而语,难怪黄克杰三番五次求他帮忙要调回市里当规土局局长。

老大哥,黄克杰果然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了,于天鸣怎么那么得老板赏识,居然当上市长助理。他有什么超人之处?

话语里流露出忿忿不平。

老板想用他,他就必有超人之处呗。金伟光淡淡地说。

乳臭未干的小子,从校门出来才几年啊,就爬得这么高了。黄克杰说,我老黄虽然也给老板当过几年秘书,可没借着老板什么光!副县长,常务县长,县长,一直干到书记这个位子,我是一步一个台阶干上来的。再说,在这个穷地方受的那个累,谁能体谅?

得了吧你,扶兰县差哪里了,你小子知足吧。金伟光呷了一小口茶斜睨了一眼黄克杰。再说了,于天鸣年富力强,又是名牌大学毕业,这都是他的优势。老板当然愿意用一些年轻人,听话又顺手。

那么唐博文呢?黄克杰叫道,一下子就由正科级升到正处级,还是那样一个肥缺!我从副县长到县委书记,足足用了五年时间,他倒好,“噌”的一下就上去了,坐火箭似的。黄克杰右手做了个食指朝天的动作。

金伟光知道他又钻牛角尖里了,怎么解释都不行,便宽慰他,有人走官运,有人走财运。当官为了啥?不就是图个开心嘛!你这一方诸侯,人财物大权在握,几十万上百万大笔一挥就能花出去,不比当那个空有其名的市长助理强!

他提醒说,高速公路那个工程不是给你了吗?那不也是个肥缺?我这次来,还想再给你点甜头。这样的好事,不是好兄弟,我才不会大老远的给你送上门来呢!

黄克杰期待地望着金伟光。

光华区荷花镇的滑坡灾害你知道吧?六十多户灾民,三百来号人,这些天总是上访,要求“进城”,完全不是当初对政府感恩戴德那个样子了,老板为这件事直挠头。这些人不属于城市建设拆迁范围的,在市区范围内不太好安置,我想把他们易地搬迁到你这里来安置,怎么样?

算了吧老大哥,黄克杰一口回绝,这些刁民过来,还有我的好日子过呀?

上午我从灵泉湖那边过来,看到向北还有那么大一片滩地都荒着,这片荒地在你的地盘内,安置三百来人根本不成问题。金伟光给他出主意。每人给几分地,栽上果林,既绿化了荒滩,又能带来收益,一举两得,另外还给市里解决了大难题,多合算的买卖。

黄克杰心想,这是光华区的问题,倒转嫁到我这儿来了。刚要争辩,金伟光止住他:得了得了,我知道,不就是钱的问题吗?六十户,我每户给你三万元,不,四万元安置费,行了吧?

四六二百四十万,黄克杰暗中算了笔账:按每户盖三间房计,有一万元足够了,再给点其他费用,剩下的钱不会少于一百万,划得来。但他还想多勒这个“财神爷”一笔。

这点钱哪儿够!他说,你干脆按人头算好了,每人给三万元,由县里统一支配。

你好大胃口,我上哪儿去偷这九百万。金伟光哭笑不得,凑近他耳边说,市财政早就是红字了,老板还不知道哩!你是不想让我这个副市长干下去了吧?

那至少也要按每户五万元给我。黄克杰讨价还价道。

行行行,依了你,谁让你是我兄弟呢,三百万。金伟光爽快答应,不过你可要马上落实,不能再让那伙人整天围着市委、市政府大院闹腾。

谈完公事,两人倚着床头把话题转到彼此都感兴趣的方面。金伟光兴致勃勃地提起去香港跟唐博文逛“红灯区”的经过。那天,唐博文先陪他在成人影院看了一部丁度·巴拉斯的“情色片”《少妇的诱惑》,而后进了一家日本人开的妓院风流了整整一个通宵。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至今意犹未尽,不住咂舌。黄克杰骂道,唐博文这回是如鱼得水,掉进安乐窝了,官运、财运、色运占全了。语气里充满了嫉妒和羡慕。

正说着,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黄克杰拉开房门,一个娇巧可人的女孩子羞怯地站在门口。

我找金市长。话刚出口,她的脸就红了。

黄克杰还没反应过来,金伟光已经认出她了:思霓,是你?快进来!

思霓怯怯地在沙发上坐下,半垂着脸,声音柔软得像刚睡醒的猫咪一样腻人:程校长派车把我送来的,她说金市长找我有事。

早就惦记在心的妙人儿出人意料地投入自己怀抱,金伟光半边身子酥了似的几乎难以自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黄克杰善解人意,笑着打趣道,真是“想见娘家人,外甥就上门”,说瞌睡,就有枕头,真是贵人!好啦,你们俩有什么公务该办就办,我先回去处理点事,晚上我来接你们去吃饭。

黄克杰走了不长时间,金伟光就软硬兼施地把思霓抱上了床,这时他才知道,这个令他垂涎的姑娘才十七岁,来到“欣华”学校还不到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