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

这天是周一。早晨刚上班,秘书长兰明轩就把打印得工工整整的本周重点工作提示放在程浩案前。他大略扫了一眼,告诉兰明轩通知市委常委们都过来,同时请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和非常委的副市长也参加。他要召开一次常委扩大会议。接着,他亲自打电话把司徒飞叫过来。

司徒,这个讲话稿我看了。程浩从公文包里取出宣传部为他起草的在市文代会上的讲话,在手上掂了掂,基本思路还可以,但是我的意见是,最好能提出点带有鼓动性的、能起到导向作用的观点或者口号来。

请市长指示。司徒飞谦恭地取出本子和笔,在沙发上坐下来。

咱们一起来商量一下。程浩摆摆手,意思是不要急着记录。朔州市一直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城市,工业的基础太薄,除了长轮再没有像样的企业。不过朔州是个历史文化名城,还有丰富的旅游资源,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些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掘,使外界一提起朔州,脑子里就是“风、沙、干、黄”的形象。说到底,原因在于我们过去对“文化兴市”重视不够。这几年,除了肖子屹的《金太阳》之外,还有什么像样的作品在全国打响了?

司徒飞说了几出戏剧的名字。

那些戏的影响都不大,算不上上乘之作。程浩摇头,何况我们也缺少在省内、在全国文化界有影响的领军人物。所以嘛,我想借这次文代会的东风,正式打出建设“文化旅游型城市”的旗号。文代会是五年开一次吧?那好,你们和市文联、文化局一起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提出个具体目标,比如在未来的五年内,我们要培养出多少名在省内外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诗人或者戏剧家、画家等等,要拿出几台能够产生轰动效应的舞台剧,出几部长篇小说或者诗集……总之吧,五年后,朔州市的文化地位要走在西北几个省区大中城市的前列,这次大会要敢下决心。

您的意见真是高瞻远瞩,非常重要,我马上回去落实。司徒飞显出一副大受启发的样子表态说。

具体开会日期定了吗?

文联建议5月23日正式开幕,会期两天半。

5月23日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的日子,文联选择这一天开幕显然是有纪念意义。程浩点头表示同意,又补充道,通知市一级领导,那天尽量都出席。另外,可以请中央和省里一些文化界名流到会,借他们的嘴为我们作宣传嘛!

司徒飞连声喏喏,接过程浩递过的讲话稿,临出门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欲言又止,程市长——

还有什么事吗?程浩说,我要去开常委会了。

司徒飞踌蹰片刻,赔着笑脸说,您先去开会吧,什么时候您方便,希望能给我点时间,我有点个人的事情要向您汇报汇报。

程浩送走司徒飞,走进小会议厅。这里本是他召开政府常务会议的地方。过去的市委常委会议都是在市委大楼的常委会议室里开,自他代理市委书记后,就挪在这里了。今天的议题比较简单,进程也很顺利。两件事:一是就县、区(市)机构升格方案形成决议,然后以市委建议提交市人大常委会会议表决通过。二是提名于天鸣为市长助理,协助高副市长主抓全市教科文卫和公检法工作。让他当市长助理只是一个过渡,一则高副市长尚未正式退下来,二则提名副市长的权限在省委,而且还需要市人大常委会会议表决任命。程浩想让于天鸣作为市长助理在工作中有所表现,也好向省委推荐。毕竟于天鸣太年轻,他对市人大常委会是什么态度心里也没有把握。

与会者无人表示异议,两件事都是满票通过。这个结果在程浩意料之中。当今中国的政治体制,说是民主集中制,其实民主也好,集中也罢,在大多数地方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就拿提拔干部来说,市委书记如果执意要用张三,十个常委有九个反对也没有用;反之,市委书记铁了心不想用李四,十个常委有九个拥护也是白忙。说是书记的一票和常委的一票分量相同,可是谁都知道,书记那一票的“含金量”就是和其他常委的不一样!你说他搞“一言堂”?也未必。提不提拔某个人,书记自会讲出道理,就像有人开玩笑说的那样,总结一个人的优点,就可以把他树为劳模。还是同一个人,你若想挑他身上的毛病,归总起来,把他投进监狱也不过分。正如老百姓所说的“权大嘴就大”。何况程浩现在是党政一把手集于一身,无论是市委常委会还是政府常务会,都是他来拍板,有哪个部下那么不识趣,会去拂主要领导的心意。

程浩很满意。把于天鸣提起来,除了通过这两年的观察,他认为这个年轻人的确有一定能力之外,还有一条不能拿到桌面上的理由。于天鸣的父亲从当朔州市副市长到当市委副书记兼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对程浩一直很赏识,当年也是他把程浩从企业调到建委机关,后来提拔到建委主任这个位置的。这一步对于程浩来说至关重要,也可以说他的政治生涯就是从这里起步的。程浩在建委工作时,于天鸣的父亲作为分管副书记就给过他不少或明或暗的关照。春节期间,程浩去给他拜年,退下去多年的老领导很关心地打听自己儿子干得如何。当然,老爷子并没有让程浩重用于天鸣以报答自己之意,但从那时起程浩就暗自动了这个心思。他认为自己是个重感情的人,无论是在政坛上还是在生活里。

(2)

肖子屹没想到司徒飞会不约而至。当肖芸在门口喊“哥,来客了”,他仍埋头读着手里的书,根本没往心里去。家里的客人多是林菲那几个要好的姐妹,他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很少到别人家里去,他的同事或朋友也鲜有人来。

哟!副部长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肖子屹放下手头的书,接过司徒飞脱下的风衣,半开玩笑地把他请到自己的客厅兼书房里。

饭后信步唐渠,偶然路过宝地,故而登门造访。不速之客,多有失礼,还望肖兄不要见怪才是!司徒飞模仿着京剧对白戏谑道。

两人都笑起来。肖子屹把林菲叫出来。林菲显得很高兴,亲手给客人泡了一杯黄山毛尖茶。部长能屈身到我家,也让我们这寒舍增辉了。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只好“清茶一杯敬亲人”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嘛。肖子屹自嘲似的说,当年曹琨当上“大总统”,冯玉祥给他送的贺礼就是一坛清水。

司徒飞托起茶杯,上面隐约留着林菲手上淡淡的脂香。他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女主人,心底里着实为她的标致和风韵而惊叹。林菲今晚一副居家打扮,穿着嫩黄色体形衫,婀娜的身姿如春柳临风,蜂腰凸乳,曲线毕露,清爽柔亮的长发用一根紫色发带随意束着,薄施粉黛的脸颊像剥壳的蛋青般细腻光洁,婴儿似的睫毛和细长的眼角总像是含着笑意,小巧的鼻翼和豆蔻色的芳唇搭配得精美绝伦,让人不能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肖子屹这小子真是“痴儿自有艳福”,天知道于天鸣当初为什么要娶那个俗不可耐的“河东狮吼”,却舍了这么个人人见了都要垂涎的尤物!只是听说金伟光明里暗里总带着她在一些社交场合出现,甚至有人说那位副市长已经被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在会场上打瞌睡都念叨她的名字呢,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不过话说回来,哪个男人能在这样绝色的女人面前不动心呢?何况金伟光是出了名的情场老手,恐怕只有肖子屹这个呆子还蒙在鼓里吧!

最近读点什么书?司徒飞拉回自己的思绪,翻着肖子屹放在沙发柜上的一摞书,从中抽出一本奥地利女作家埃尔夫丽德·耶利内克写的《钢琴教师》。

司徒飞有个特殊嗜好,就是藏书。前年省青年联合会树立“十大青年藏书家”,他荣膺其名,一时成为读书界的名人。平心而论,在这方面,他可以算得上半个专家,对什么孤本、缮本,宋版、明版,都明白一些。肖子屹对他的许多做派都看不上,唯独与他能谈到一起的,就是评书、品书。在购书上,司徒飞还是肯花钱的,在学校当老师时就舍得自己掏腰包买一些大部头,后来到报社和市委宣传部工作,有了花公款的条件,买起书来更是不在话下。肖子屹书架上那套精装中国十大古典名著就是他送的。

司徒飞随意地翻着手中的书说,最近都写了些什么。

肖子屹说,我看晚报正在讨论什么是时尚,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可没有人能给时尚下个准确定义,我想试试写篇文章参与讨论。像她们这号人对时尚的理解是褊狭的。他指指妻子。

林菲白了他一眼,我们这号人怎么啦?谁还不兴时尚一点儿!有几个像你一样,年轻轻的就像个老头子似的!

所谓时尚,也就是街面上说的时髦而已。司徒飞的兴致被调动起来,顺手又拿起一本福塞尔的《恶俗》摩挲着,林菲说得对,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有理由追求时髦,特别是年轻人,总不能再像“文革”年代全国上下都是黄军装、蓝工装那种样子吧,满大街都是黄不啦叽、灰不溜秋的。

时髦也好,时尚也罢,我都不反对。一进入辩论状态,肖子屹就亢奋起来,思路变得格外敏捷,话也说得流畅多了。关键是要搞明白,什么是时尚,人为什么要追求时尚,时尚的品位是什么。

司徒飞禁不住笑起来,子屹,你提的问题理论色彩太浓,大街上的帅哥靓妹们感兴趣的是标新立异,独出心裁,或者领导潮流,可不关心你讲这一二三四的大道理。是吧,林菲?

就是哩,等你把这些理论搞明白了,外面的时尚早就过去了。林菲撇撇嘴。

这正是问题所在。肖子屹不但没被说服,反而愈加理直气壮,起身取出福塞尔的另一本《格调》。你们看,大众都在那儿谈论时尚,福塞尔就写了这本书,以“格调”来诱惑人们去追逐时尚。于是全世界的人都把这本书当成“时尚指南”,如何穿衣、如何用餐、如何说话、如何处事,好家伙,前两年这本书译成几十种文字,一版再版,畅销全世界。可是当人们捧着《格调》孜孜不倦地学习、模仿着如何生活得有“格调”时,还是这家伙,又写了这本《恶俗》。嘿,他掉转枪口对着受他鼓动拼命崇拜时尚的信徒们开了火。你瞧他怎么说——“将本来糟糕的东西扮成优雅精致、有格调有品位,并把它当成时髦或时尚去追求,就是恶俗!”哈,那些照着他的书去学去做,亦步亦趋地去推崇时尚的傻瓜蛋,这下子又被他打入恶俗之列了。你说,谁还敢自称是时尚中人?

你赞成福塞尔的观点?司徒飞边听肖子屹说话边翻着手中的书。他自己的藏书里还真没有福塞尔的作品,这个美国人对他来说很生疏。

不能说完全赞成,我倒是受了点启发。肖子屹得意地站起身,在我看来,时尚是什么?时尚是流行感冒,是一个温柔的、甜蜜的骗子。他讲话的时候习惯打手势,似乎这样才更有说服力。

林菲不屑地笑了笑。

说下去!司徒飞鼓励他。同在文人圈子里混,他对耸人听闻的观点总是很感兴趣,这是他和肖子屹、于天鸣等人共同的特点。

从理论上说,现代时尚来自大众的自觉认同,可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时尚的形成主要源于商家的主观引诱,或者叫诱导。一方面他们要对某种商品或行为方式的定位进行精心策划;另一方面,他们要对公众认同这种商品或行为方式的程度进行揣摩和评估。这两方面的操作达到和谐一致时,时尚就露头了。而时尚一旦产生,就会像感冒病毒一样迅速传播,导致越来越多的人“中毒”。社会成员的百分之十染上这种“病”,便意味着时尚的形成。

妙论!司徒飞击掌叫好,这是“时尚感冒论”。那为什么又说它是骗子呢?

制造时尚的人就像在栽树,他先在树上挂上一些果实,然后告诉公众这就是时尚之果。当人们争着去采摘时,他却跑到前面又栽下一棵树,挂上不同的果实,然后告诉公众,这是新的时尚,引得人们再次蜂拥而上。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哄着你去摘取永远摘不完的时尚果实,使树下的人以为自己永远没有达到真正的时尚程度。最后的获利者是谁?只有那个栽树的人。受害者则永远是崇尚和追求时尚的人,首先是女人。时尚不仅掏空了她们的钱包,有时甚至要伤害她们的身体,使她们迷失在浅薄的向往之中不能自拔。因此我的结论是,时尚是个最大的骗子,它骗走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人的精神世界。

肖子屹双手做一个合拢的动作,庄严地结论道。

司徒飞表示赞同地说,你的观点在理论上是站得住脚的。他把福塞尔的书递给肖子屹,可是理论总是苍白的,公众并不会因为你的理论而拒绝时尚。这一点,你总该想到吧?

算了,我的老夫子。林菲给两人换了杯热茶,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时尚,就把时尚贬得一文不值。还是谈点正事吧!司徒部长来,肯定有事要和你说呢!

她礼貌地对司徒飞点点头,关上客厅门退了出去。

司徒飞盯着她的曼妙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身子略往前凑了凑。子屹,老大哥还真有点事想让你帮忙呢。

司徒飞当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偶然来到肖子屹家里。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半年多来,他一直处在兴奋与苦恼的纠缠当中。陈飞书记突然病逝,使他看到自己在官场上又有了新的希望,好比一只误入城市下水管道里的青蛙,忍饥挨饿苦苦挣扎着眼看就要气息奄奄了,忽然看到前方透出一丝亮光,但跳到跟前才发现那是个高高的井口,要蹦出去还需付出很大努力,但毕竟给它带来了盼头。平心而论,他对陈飞书记的为人、魄力和水平都很佩服,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当了几年副部长,陈飞书记始终不肯将他“扶正”,而且还对他有那样恶劣的印象。所以,陈飞书记去世,对朔州市无疑是个不小的损失,但对他司徒飞来说,却是个极大的机遇。司徒飞对朔州市当前的政治格局做过深入分析。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市委书记出缺,市长接任是必然的。市长转作市委书记,一般情况下常务副市长会升为市长。程浩在朔州市经营这么多年,工作业绩也说得过去,各方面的评价都不错,转任市委书记应该不成问题。金伟光在常务副市长任上也干得有声有色,年龄好,有文凭,并且很受程浩赏识,极有可能升任市长。这样,算上高副市长退居二线,就有了宣传部长和两个副市长总共三个市级领导的位子。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如果自己还提不上去,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可是,难以捉摸的是程浩的态度。眼下的朔州市,他可说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的人物,然而他却始终不肯对自己的事做出明确承诺。如果能正式转任市委宣传部长那更好,那样自然就是市委常委了。当然,退一步说,先当个副市长也行啊,总比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要好。令人不解的是,程浩好像并没往这上面想,反而把于天鸣突如其来地列为副市长人选。从资历上说,他于天鸣怎么能跟自己比!

早晨在程浩办公室,司徒飞就想郑重其事地和程浩谈谈自己的想法。虽然这种方式有“跑官”、“要官”之嫌,可是,现在的风气就这样,逼得你不得不主动去“跑”去“要”。社会上不是流传着“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的说法吗?虽是老百姓的调侃话,也反映了现在官场的实际情况:要想当大官,不但要多往上级面前“跑”,还要经常“进贡”。程浩不收礼,这在朔州市是出了名的,但往他跟前勤跑着点,从感情上让他觉得近一些,还是必要的。何况目前已是关键时刻。

市委常委会正式提名于天鸣做市长助理,愈加刺激了司徒飞的神经,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了,要抓紧时间做工作了。来找肖子屹,就是想让他找机会在程浩面前为自己敲敲边鼓。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市长对这个才子型的小子颇有好感,并不因为他曾是陈飞书记的学生而有意冷落他。

肖子屹从刚才的兴奋中慢慢冷静下来。与司徒飞交往有年,他对这个一直做自己上司的人还算了解。单论才学,即使算不上出类拔萃,在朔州这个小地方也说得过去。除去藏书外,他对文学艺术、历史掌故都有所涉猎,发表点见解时有过人之处。但是肖子屹对他的为人却不敢恭维,这倒不是受他老师陈飞书记的影响,而是有亲身感受。一次,市作家协会举行某作家新作研讨会,一位市领导为附庸风雅,特地写了一幅贺幛,上面大书“祝贺某某大作梓付”几个字,挂在会场最显眼处。肖子屹走进会场抬头看见,惊讶地说,错了,应该是“付梓”,不是“梓付”。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接话,唯有在主席台前张罗的司徒飞反驳他道,不算错,“付梓”也可以说“梓付”。肖子屹不相信以司徒飞的知识积累会不明白其中的舛误,他的举动无疑是为领导打马虎眼。自此以后,肖子屹对他的好印象就大打折扣了。

可是肖子屹是个脸面窄的人,不好意思硬生生地拒绝别人的请求。司徒飞的要求虽然令他不快甚至反感,委婉地推辞不过,他只好答应瞧机会为他吹吹风。

不过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他无奈地说,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办这种大事的人。

那是那是。司徒飞善解人意地点头,他也明白,即使肖子屹去找程浩,也未必就能立竿见影,但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有人为自己造造舆论总是好事。起身告辞时,司徒飞打量了肖子屹这套房子一眼,体贴地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住着这两室一厅呀?这还是当初我给你争取的那套房子吧?看,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这事我得过问一下,咱们市里有名的大作家,哪能没有搞创作的地方!

肖子屹这套小居室,还是他和林菲结婚时分得的,本来原先有个小间作书房用,后来肖芸来了没地方住,就给她腾出来了。

这点事哪用得着你操心!肖子屹不以为意地说,我觉得在客厅里写点东西也挺好,累了还可以看看电视解解乏。

(3)

月亮山的海拔虽然不算太高,但因为山上古松蓊郁,怪石嶙峋,猿啼鹤鸣,人烟罕至,所以自唐朝以来,就为释道两家所看好,前前后后建了不少庙观寺庵。云清寺是其间最大的一所佛家精舍,自慧海法师入主以来,更是香火日盛,信客盈门,相比之下,其他几处道家观院就显得冷清多了。

司徒飞特意选了这个周三的下午专程前来拜访慧海法师。他把司机留在山下,独自一人信步走上山来。每周三是市直机关固定的集中学习时间,这是陈飞书记在位时定下的规矩。这种学习“雷打不动”,轻易不许请假。因此,这个时间上山不容易遇到熟人。他给部里安排了学习胡锦涛同志论科学发展观的任务,指定另一位副部长在家主持,自己找个借口悄悄跑了出来。

他想为自己卜卜前程。

从山门到云清寺这段路不短,崎岖不平的青石小道也不太好走,不长时间,司徒飞就觉得身上发热了。好在山路上松荫蔽日,沟壑间终日雾霭不散,随处可找歇脚落汗的地方。他在一块突兀的巨石边停住脚步,仰起脸辨析着上面红漆斑驳的摹刻,喃喃念道:

海为龙世界;

云是鹤家乡。

是啊,龙之为龙,是因为有大海作它施展神威的天地;鹤能一飞冲天,绝不是困在笼子里可以做到的。龙、鹤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我司徒飞堂堂一男儿,空有一身才学,竟然找不到能够大展身手的舞台!司徒飞想到这里,愈加感到心理上不平衡。

慧海法师与司徒飞打过几次交道,虽然不像与金伟光那般熟络,也算旧相识。听小沙弥报讯,忙从大雄宝殿匆匆迎出门来。

贵客到访,敝寺蓬荜生辉,请到客舍用茶。

司徒飞逊谢着随慧海法师来到专门用来待客的侧室。外表上看,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客房,里面却很现代化,不仅有隐在屏风后的空调,角落里还有一台电话机。正面墙上“梵音只与禅缘解,静里修身独自吟”的条幅字体古朴,与屋子里的陈设不大协调。司徒飞端起沙弥送上的精美茶盅,心里暗骂:这老和尚,还挺会享受的。

部长拨冗光临,必是有所见教。慧海试探着问。他对熟识的市里头面人物从来不称施主,都是呼以官衔。

法师客气啦!司徒飞笑笑,应酬道。他忽然有些后悔,这老和尚在政界混得太熟络,如果传出去自己为了升官而求佛问仙,未免太难听了。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也不能空跑一趟。

最近这段日子,政事繁冗,俗务缠身,搞得我夜眠多梦,三餐不香,颇有些心绪不佳。找了几个医生,也没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想到法师擅察三界轮回之变,洞悉前生后世,故而专程造访。盼能指点迷津,拨云见日。

他这几句话说得含蓄,却又把来意表述得很清楚。精明的慧海一听就明白了。

可否先容贫僧为部长扶腕把脉?

司徒飞欣然应允。慧海轻轻捋起司徒飞左臂的袖子,用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轻柔地搭在他的腕上,双目微合,进入半眠状态。良久,又把司徒飞的右臂袖口挽起,如法炮制一番。

司徒飞目不转睛地盯着慧海诊脉,暗里觉得他有些故弄玄虚。他不想说破,作出一副极为虔诚的样子。

慧海法师自司徒飞进门之时起,就对他的来意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这么多年,他混迹于这些人之间,对他们所关心的,早就洞若观火,心知肚明。何况朔州市处在目前这样一个非常时期。这些天,来他这里讨取“灵丹妙药”的局长处长们几乎不绝于山道。每个人,不管他们怎样隐晦,怎样羞羞答答,最后要获得的答案出奇的一致——下一步还能否再上个台阶?司徒飞所说“三界之变”也好,“前生后世”也罢,所隐含的无非也是这样一个问题。但慧海不急着点到对方痛处。

约半炷香功夫,慧海睁开眼睛,双手合十,微微露出笑意。从脉相上看,部长政躬略有违和,但无大碍。贫僧忖度,部长日理万机,焦思过度,肝火郁积,食欲不振,致使肠胃不通则郁闷难消,心有淤结则夜难安眠。可是这种症状?

司徒飞不表态,但略略颔首。

既然贫僧所说不差,便可对症下药。治病须治本,部长的病症是心中发堵,贫道便以“通”为行医之要,配一付“六味通心散”如何?

不长时间,慧海法师的药方开好了。司徒飞道过谢,接到手里:

神曲15克,砂仁、内金、良姜、白术、五灵脂、当归、川黄连、丁香各5克。将药粉碎过筛,制水丸或压片,每日3次,每次1-1.5克。

方上所列的都是些不起眼的草药,市里各家药房都能抓到。部长切勿迷信人参鹿茸那些名贵药材,需知“偏方可治大病”,要害在于医家怎样用!慧海法师叮咛道。

话说得固然有道理,可是司徒飞的心病却不是这个方子所能医得了的。见慧海法师就是不往自己关心的地方说,司徒飞有些沉不住气了。

法师近来没到市里走走?

慧海摇摇头:山野之人,雀在云中禅在心,人归山野梦归林。

司徒飞呷口茶,起身往窗外看去,几个小和尚正在为寺院四周栽种的一畦畦青菜浇水,不由得感叹,想不到你这山里的菜长得比外面还好。

春夏转季,草木葱茏,本是万物峥嵘的时候。花者草者,倘能窃得知时甘露,定会独秀群芳,笑傲众生。但是如果霪雨过多,气候无常,则可能淹杀于狂风暴雨之中。山里虽然比山外冷,但只要莳弄得法,未必不能比山外长得好。说到这里,慧海觉得该点“题”了:部长从政多年,定有心得,政坛之事,何尝不是如此呢?

司徒飞恍若被人猛击一掌,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是啊,人的升迁陟黜也要取决于政治气候,关键是你能不能独得甘露,而且在官场这块园圃中,你还要善于莳弄!

想到这里,司徒飞暗里责怪自己,这么浅显的道理哪还用这老和尚来指教,他起身告辞。慧海法师把他领到大雄宝殿,让他在卦筒里拈个签。他随意抽出一张,慧海接过展开,连声道贺,恭喜部长,红运当头!部长前程无量,贫僧也为部长高兴。

果然,那张签上印着四个铜钱大的篆字:“红运当头”。

部长仔细看,是“红运”而不是“鸿运”,“红运当头”意味着什么,部长自是比贫僧明白。

司徒飞变得开心起来,把签纸折好放进口袋里,抱拳与慧海法师道别。他不知道,这个签筒是慧海专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走到寺院门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止步问道,法师补选市政协委员的事,有进展吗?

慧海本已委托金伟光帮助操办这件事,听司徒飞问起,忙顺水推舟道,部长若能垂问统战、宗教及政协有关部门,贫僧自是感激不尽。

好说,我记着就是了。

(4)

汽车往山下开去。司徒飞取出慧海法师开的药方,笑笑,从车窗扔了出去。躺在座位上,他回味着老和尚的每一句话,心里又增添了不少信心。

昨天午后,程浩把他找去谈了小半天。他没想到提出要求后程浩这么快就找他,好在他已做了充分准备,所以谈得还算透彻。在程浩面前,他没加隐瞒,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工作问题。令他高兴的是,程浩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反而对他的坦率给予肯定。不过对下一步准备怎么样安排自己,却始终没明确表态,甚至连暗示也没有。虽然他对宣传部的工作颇多赞许,但那些话多是大而空洞,不值得当回事。司徒飞很清楚官场上的游戏规则,上司对你嘉许过头的时候,往往也是他想踢开你的时候,相反,如果他真的要重用你,反倒不必对你说那么多好话。但是他从程浩的态度看,这位朔州市的最高领导对自己和宣传部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不像是拿甜言蜜语糊弄人。

程浩说,市委已经向省委建议准备让金伟光兼任副书记。如果你真要打算转政府这边工作,一得听听省委的意见,二你要多与市里其他几位领导沟通沟通,尤其是要多征求金伟光的意见。这实际上是在给他指路。虽然程浩的意见可以左右局面,但是如果市委、市政府班子里每一个人都给自己说话,那不是更好吗?看来程浩越来越倚重金伟光了,让他兼任市委副书记,等于明白告诉别人,他就是未来市长的人选。这样的话,金伟光的门路是不能不走的了。

想到金伟光,司徒飞心里有些发虚。他知道金伟光在市里有个不小的圈子,可自己却不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于天鸣这小子有眼力,早早就和金伟光img4”上了,这次他能顺利当上市长助理,说不定就是借了金伟光的力。自己呢,这几年很少与金伟光走动,原因是自己曾经和金伟光有过节儿,天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把那件事记在心里。

大丈夫能屈能伸,司徒飞不想轻易罢休。程浩的态度是令人鼓舞的,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副部长,上上下下也结交了不少人,包括市一级领导,活动好了,到时候,这些人都会给自己帮腔的。何况“红运当头”,如果这是命里注定的话,随随便便放弃,不是傻瓜吗?事在人为,他相信这句话。人生之路虽然很长,关键处却只有几步,这几步万万不能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