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1)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去,暮色很快就把这塞外边城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朔州市在全国知名,是因为有母亲河的滋润。狂躁不羁的黄河在这儿拐了很大一个弯,不仅水流平缓,而且形成了一个土地肥沃的平原。俗话说,黄河百害,唯富这一套,这片土地便有了“塞上江南”的美誉。尽管朔州市的经济状况在全省名列前茅,但因地处西北内陆,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与外省的大中城市相比,差距仍很明显。朔州市的工业,大都是五六十年代建设的“三线”企业,这些企业当时从战略利益考虑,大都建在远离城市的偏远山区,已经不适应现代企业的发展要求,基本上处于破产半破产状态,大批工人下岗,再加上近几年城市建设速度加快,失地农民的补偿安置成了市委、市政府的一大难题。工业上不去,怎么解决就业问题,市委、市政府觉得要打文化和旅游这张牌。

华灯初上,市委、市政府大楼前面的人民广场突然热闹起来。市委宣传部和市文化局联合主办的首届社区文化建设成果展演活动在铿锵的锣鼓声中拉开了帷幕。这是年前市人代会上提出的“提高城市品位大行动”的具体内容之一。程浩在作政府工作报告时强调,除了在基础建设上要全力抓好十件大事外,软环境的治理也要跟上。配合街道变社区的体制改革,为更好地发挥居委会的作用,司徒飞和于天鸣在一起一碰头,就搞出这样一个方案——选派一百名大学毕业生充实到各居委会任主任或副主任,由他们主抓社区文化建设,并以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为契机,组织一场大型广场文艺晚会,展示各个居委会的新风貌。

由于是以市委宣传部的名义发起的活动,而且市、区文化部门在人力、物力、财力上给予了很大支持,所以各个社区的党工委表现得都很积极,短短时间里,就排练出许多过硬的节目。今天的展演,是在各城区调演的基础上优中选优最后敲定的节目。

为了表示重视,程浩率领市级领导成员全部出席了展演开幕式。今天他的心情不错。刚才,荷花镇被迁移村民派代表给市委、市政府送来了感谢锦旗。那次搬迁非常及时,全部村民迁走的当天夜里,山体就坍塌下来,整条山沟被泥石流完全掩埋,而全村三百余人无一伤亡。村民们的锦旗用了“救民水火”、“功昭日月”的赞美之词,令他既高兴又感动。带着这份欣慰来到会场,看着万余平方米的广场上人头攒动,丝竹悠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他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司徒飞坐在程浩身边,不时向他介绍节目的情况。于天鸣作为展演活动的总指挥,在舞台后面坐镇,忙得嗓子都嘶哑了。

去年您在全市宣传工作会议上提出要大抓“主旋律”作品,真是太重要了。司徒飞说,会后这段时间,宣传部和文化局联手搞了个“精品工程”,确定了几出能打响的大戏,试演以来,反响非常热烈,特别是京剧团的五幕现代戏《先锋》,更是大受欢迎。您若有兴趣,可不可以亲自看一场汇报演出,给他们把把关?

文艺方面我是外行,谈不上把关。程浩笑着说,不过京剧嘛,我还是喜欢的。也好,你和于天鸣安排一下,哪天把市委、市政府负责文化工作的领导和部门负责人找到一起,大家一起去欣赏欣赏嘛!还有,最好再请几位戏剧界的老前辈或者专家,他们是可以把关的。

司徒飞高兴地连连点头。

夏秘书穿过人群走到程浩面前,告诉他省里牛副省长来电话,程浩起身往外走,同时示意司徒飞跟着。司徒飞越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跑在前面为程浩引路。三个人一道朝市政府大楼走去。

司徒飞今年48岁了。上学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没读过几天书就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再教育”了。后来恢复高考,由于底子薄,只考上朔州师范学校,毕业后委委屈屈地当了个小学老师,专教美术。他头脑灵活,嘴巴也甜,而且还能画两刷子,很快就被区教育局一位喜爱画画的副局长相中,抽调上去做了干事,一年多后又通过关系调进朔州日报社搞版面设计。在报社,他知道自己学历、资历、能力都算不上上乘,所以就本着“夹着尾巴做人”的原则,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干了十多年,终于从一个普通编辑一步步上台阶,最终成为报社的最高领导——社长、总编辑兼机关党委书记。陈飞到朔州市任书记后,司徒飞得知市委书记是肖子屹当年的老师,便把肖子屹硬生生地从一个文化部记者直接提为主抓采访工作的副总编辑。此举不仅令肖子屹很尴尬,也在报社内部引起很大议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司徒社长是拿肖子屹当礼物,给市委书记暗送秋波。司徒飞听罢却一笑了之,他的处世原则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只要牌坊能立起来,即使当过婊子又能怎样!

在程浩的办公室里,司徒飞喝着夏秘书倒的茶水,侧耳听着市长和副省长的电话内容。牛副省长显然是对高速公路的施工进度不满,程浩在解释资金啊,勘测啊,动迁啊,工程队啊等等等等,口气也挺强硬。这倒是个有个性的主儿。司徒飞暗想,若是自己,绝对不敢对上级领导用这种口气说话。

放下电话,程浩坐到司徒飞身旁,拿着一张名单问他,宣传部报上来的下派科技副县区长的人选,组织部有什么意见?

事先我和他们沟通过,他们认为可以。

司徒飞斟酌着回答,不明白程浩的心思。

年前,省委从培养后备干部的角度考虑,要求各地市选拔一批优秀人才充实到县区担任主抓科技工作的副职,市委组织部根据程浩的意见,给各委办局分配了指标,市委宣传部也应当选派两人。司徒飞报上来的名单中有肖子屹,申请去向是龙原县。龙原县是肖子屹的老家,在全省所辖的几十个县区市中,条件是最差的。

这个肖子屹是怎么回事?他不已经是副处级了吗?程浩问。

这个嘛……司徒飞踌躇起来,他没想到程浩会对每个人选“过筛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提出这个人选,司徒飞的确是在搞小动作,原因在于他对肖子屹的不满。当初破格提拔肖子屹,本想借他的力量增加一些在市委书记这杆“秤”上的砝码,至少能让他在关键时刻给自己说两句好话。不料这肖子屹就是不识抬举,不仅一点实质性的忙都不肯帮,时不时地还要在工作上出自己的丑。那时他正在活动着要当宣传部副部长,按惯例,市委机关党报的社长兼总编辑晋升为宣传部副部长是水到渠成的事,他的目的不在于当副部长,而是要坐那把属于市委常委身份的部长的交椅。陈飞书记调来朔州市时,家属没跟来,一个人住在市委招待所里。一天晚上,他请肖子屹陪自己去招待所看望尚未打过交道的陈书记,起初肖子屹百般推托,最后虽然勉强去了,可是把他介绍给陈书记后便在一边鼓着脸一声不吭,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陈书记倒是平易近人,仔细打听了报社的情况,对舆论宣传也讲了一些很中肯的意见。善于察言观色的司徒飞看出来,陈书记对肖子屹这个弟子很是喜爱,言谈中流露出像对自己孩子一样的感情,这愈加让他认识到自己手中这枚“棋子”的分量。时隔不久,市委机构调整,他自然而然地成为宣传部副部长。不久部长上调省里,他又受命“主持工作”,成为宣传部事实上的“一把手”。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副部长一当好几年,陈书记就是不肯给他“扶正”,市委常委也因此而迟迟当不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左打听右打听,有知情人告诉他,说是陈书记私下里认为他“人品欠佳”,这令他心寒了好长时间,认定在陈书记手下自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为了挽回上司这个不良印象,他在陈书记面前拼命表现自己,也或明或暗地拜托肖子屹在老师面前做做工作,可直到陈书记病故,他的目的也没能达到。这使他一方面对陈书记心有嫌隙,一方面暗恨肖子屹不肯成全,始终对他耿耿于怀。

下派科技副县区长,按组织部的文件要求,基本上应当从拟提拔的现任正科级干部中选人,这样,当上副县区长就等于提拔了一格。肖子屹已经与副县区长同级,不应在选派范围之内,司徒飞却单单选中他,而且在申报表中填了个自愿申请去偏远山区,所以程浩一问,司徒飞便感到难以解释了。

对有培养前途的干部,也不一定囿于什么级别。他字斟句酌地说,子屹同志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机关门,是那种所谓的“三门干部”,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我想借这个机会把他放下去锻炼锻炼。龙原是他的家乡,去那里也好开展工作,这对他的进步有好处。

程浩不置可否。

子屹这个同志呀,书生气太浓,总喜欢与上级唱反调,上次讨论贯彻市人代会精神时,他的态度就很偏激,我没少批评他。

他肯讲别人不敢讲的话,未必不是个优点。程浩抬眼道,我倒挺欣赏他这点书生气。

那是,现在我们缺的就是肯讲真话的人。司徒飞小心翼翼地附和了一句,又说,他是陈书记的学生,想必陈书记也挺欣赏他。

程浩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快。作为市长,他与陈书记配合得并不是很融洽,在市里处以上干部当中已是公开的秘密。司徒飞此言显然有提醒自己的用意,这令他很反感。他与陈书记在工作上的分歧并没有导致感情上的隔膜,相反,在任何场合他都很注意维护陈书记“一班之长”的威望;陈书记英年早逝,他也着实感到难过。对于肖子屹,他只把他看作是一个不太成熟、社会经验欠缺但才华横溢、为人正派的年轻干部,并没有刻意将他划入自己的“政治对手”旗下。一个政治家,不应当是小肚鸡肠的庞涓,而应当是心胸包容天下的蔺相如。他自信自己在这方面是站得住脚的。

程浩当然明白自己手下这位宣传部副部长是在借公事而泄私怨,但他不想让司徒飞难堪,便建议道:用人要用得其所。肖子屹是个文人,又不是理工科毕业,派他去那么个落后的县抓科技,不是难为他吗?我看还是让他去文化局当局长,这个行当他应该是能拿得起来的。何况,于天鸣干了四五年,也该换换地方了。

司徒飞大吃一惊,本想冠冕堂皇地“踩”肖子屹一脚,不料却成全他由副处级变为正处级了。他忙问,那于天鸣怎么办?

于天鸣今年三十三四了吧?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考虑换个环境嘛!

司徒飞不禁目瞪口呆,他的脑海里倏地闪过外界流传的关于高副市长退位的说法,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2)

下班的铃声刚响过,肖子屹接到于天鸣的电话,约他到茶楼小坐。肖子屹有些迟疑,晚上他一般不太喜欢在外面交际,况且林菲也不高兴他和于天鸣交往过多。于天鸣猜出他的心思,笑着说,你是怕回去后林菲不让你上床呀?告诉她,今天晚上可是有正经事谈,金副市长也去,他很想和你这个未来的文化局长交个朋友哩!

你瞎说什么呢!肖子屹莫名其妙。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蒙在鼓里呢!于天鸣开心地说,程市长钦点让你当局长,你小子偷着乐去吧!——瞧,我这当老兄的还得给你让位,你看你多有面子!

于天鸣简单介绍了司徒飞向他透露的情况。肖子屹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便答应去茶楼。在离报社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名叫“茗清苑”的茶楼,过去两人常去品茗聊天,于是约好依旧到那里见面。

金副市长可能也去,你到时可要热情一点,不要总是一副清高自负瞧不起人的神态。于天鸣特意叮嘱道。

大楼里的采编人员陆陆续续回家了,肖子屹拨通家里的电话。林菲一听他提于天鸣,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理他干什么?不去!

肖子屹吞吞吐吐地把于天鸣传递的信息告诉她。

真的?林菲突然叫起来,吓了肖子屹一跳。可是紧接着她又表示怀疑了,不太可能吧?你顶了他的位子,他还有心情请你去喝茶?

肖子屹也是半信半疑,他告诉妻子,自己去看看,于天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肖子屹谢绝司机相送,信步走出报社大院。于天鸣那俊朗的面庞在他眼前浮现出来。说起来,于天鸣只比他大三岁,可他却觉得,这个老大哥在为人处事上像比自己年长几十年似的,经验极为老道。从心里说,他感觉于天鸣虽然圆滑一些,但对自己还是很诚心的,每到节骨眼上都能善意地给他一些提醒和帮助,他自信,于天鸣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当然这里面原因很多,一则当初于天鸣狂追林菲时,肖子屹忠心耿耿地给他当了几年义务通信员,后来他抛弃林菲弄得满城风雨时,又是肖子屹义不容辞地“替”他做了新郎,实际上帮他解了围脱了身;二则肖子屹是个不谙世事、没有野心而又与人无争的书呆子,不论在哪个方面都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这几方面的缘故,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交心。

“茗清苑”是个不大的茶楼,主人把它装饰得古色古香,令人一进门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肖子屹挑了个包间,叫了一壶“铁观音”和两盘小点心,刚刚坐下,门帘一挑,于天鸣陪着金伟光走进来。

到底是文人做派,比我们这些俗客雅得多。金伟光与肖子屹握手,笑着打趣道,换了我请客,肯定是要到“仙鹤楼”去喝一通,怎么也不会想到到这种地方来!

肖子屹与金伟光也打过交道,彼此相识,只是没有深交。他客套着让两人入座,听着于天鸣一口一声地称金伟光“大哥”,知道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了。

于天鸣今天很兴奋。早晨一进办公室,司徒飞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虽然消息未经证实,而且还需要市委常委会讨论和市人大常委会会议表决通过,但程浩作为市长和代理市委书记,他的意见必然有强烈的导向作用,被否决的可能性不大。肖子屹获得提升,这固然令人高兴,但于天鸣更高兴的是程浩准备让自己也“换个环境”。当了多年的局长,如果不是干得太孬,那么只能换更高一层的“环境”了。高副市长马上要“到站”,由文化局长接任主抓教科文卫的副市长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况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活动这件事。他也风闻司徒飞、唐博文等人都在觊觎这个位置,但如果程浩有明显的倾向性,这个事就铁板上钉钉了。司徒飞主动打电话示好,就表明他已经断了这个念头。也是,他还有当市委常委的机会呢。

瞧你这寒酸劲儿,伟光大哥来了,这些东西怎么能拿得出手!于天鸣半开玩笑地说,把金伟光让到主座,解释道,我这位小老弟不喜欢去酒楼,他对茶道有些研究,所以我让他到这里见面,可是也不能灌一肚子茶水呵!

他一口气点了好多样卤味小吃,又要了一瓶“人头马”。金伟光笑了,你是来品茶还是来喝酒哇?

金副市长……

肖子屹刚开口,就被金伟光打断了。八小时之外没有市长不市长的,你要瞧得起我,就照天鸣的样子叫我大哥好啦!

对对对,党内都一律称同志呢,子屹,你何必那么拘谨。于天鸣调侃地说。

三个人边喝酒边闲聊。肖子屹听的多说的少,他在这种场合一向不爱出风头。但他明白,金伟光和于天鸣的交情不一般。于天鸣表现得很随便,金伟光也十分放松,甚至不时开一两个带点“荤”味的玩笑。现在的官场就是这样,很容易形成小圈子,一个领导者,如果没有一伙捧场的人,他连一天也干不下去。进到小圈子的就是“自己人”,在自己人当中是没有原则、政策、道义可言的,用金伟光的话说,咱是党的人,党的事要办,哥们的事也要办,即使党的事不办,哥们的事也要办,因为党是虚的,哥们才是实的。这句大实话道出了小圈子内外的利益关系。

话题说到肖子屹的任职问题,金伟光向他祝贺:子屹,有了这一步,你就可以在更大范围内展示你的才华,施展你的抱负了。别看只是升了半格,这可是关键性的半格哟!——多少人当了一辈子副处级,也扶不了正呀!我也高兴,我又多了一个好哥们儿。

肖子屹明白,金伟光是在暗示,要把自己拉进他的小圈子里。他客气道,其实我不适合作领导,尤其不适合当一把手。天鸣在文化局经营多年,我的能力,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他的水平啊!

你这话就不实事求是了,金伟光笑道,朔州市还有谁能比得上你肖老弟的笔头子,获创作大奖的不就你肖子屹一人吗?对了,上次程市长向我介绍你那部长篇小说,什么时候送我一本?别以为我这粗人就不爱读书,跟着你这样的文人附庸风雅也是好的。

过奖了。肖子屹嘴里客套,心里却很受用,毕竟自己的作品被人看重是件开心的事。按说搞点创作我还不犯愁,可是当领导摆弄人,就打怵了。文化口都是些知识分子,难哪!

不用愁,以后可能还是天鸣领导你,说不定,他就是主管文教事业的副市长,他不会看你的笑话。金伟光慷慨地说,有什么难处你也可以直接去找我,大哥舍出命去也要帮助你。

子屹,大哥有这个态度,你还不喝一大口?于天鸣劝说道。他现在一听有人说自己将要成为副市长,就有些飘飘然。

喝着聊着,一瓶洋酒见了底,见金伟光兴致正高,于天鸣又要了一瓶,边斟酒边说,林菲在家没有?把她找来好吗?伟光大哥可是有名的票友啊!

好啊,金伟光高兴地抬头看着肖子屹,我在来的路上才知道你和林菲是一家。我看过林菲的戏,真棒。不过她今天晚上肯赏光吗?

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

见金伟光说到这个份儿上,肖子屹只好给林菲打了电话,林菲不肯出来,肖子屹笑着说,你要不来,我这当老公的可就太没面子了。——你给我带一本《金太阳》来。

十分钟不到,林菲就来了。一眼看见金伟光,她在门口怔住了,她没想到他也在这儿,忽的一下,她的脸变得绯红。

认识金市长吧?肖子屹给她让了个座,接过她手里的书。

金市长好。林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机械地点点头。她心里很乱,这个场面是她最害怕出现的,何况在场的三个男人都与她有这样那样的瓜葛。

林菲,好长时间没看过你的演出了,真有些想呢。金伟光笑得很自然,可是林菲总觉得他的话里别有用意。你肯不肯收我做徒弟呀?我那两嗓子清唱尽管够不上专业水平,在业余爱好者当中还是能排上号的。

说起京剧,在座的都不算外行,所以聊得还算融洽。肖子屹打开书的扉页,想写几个字。他琢磨着写什么好,“赠金副市长”,容易被人认作巴结领导;称“伟光大哥”,又容易让人看作是套近乎。想来想去,他写了“金伟光同志惠存雅正”几个字,既文雅又显得不卑不亢。

于天鸣提起京剧团正在排练的《先锋》,说,林菲,这台戏你可得下力气演好啊,这是今年文化局抓的重头戏,等着到省里拿奖呢,程市长都很重视。

你写的剧本,团里还敢不上心?苟团长一天到晚念叨的就是《先锋》、《先锋》,烦死了。林菲不拿正眼看他,嘲讽地说。

第二瓶酒也光了,金伟光建议散席,肖子屹准备结账,于天鸣抢着买了单。走出茶楼,几个人分手作别。林菲挽着肖子屹的胳臂往家走,听他介绍文化局的人事变化一事,她有一种满足感,觉得丈夫给自己争得了面子。京剧团归文化局领导,从此,她就成为文化局里的“第一夫人”了,这份荣耀是她过去不曾想过的。

可是老公,她突然显得心事很重,今天晚上你不该叫我来。

为什么?肖子屹不解地问。

我讨厌他们。

她简单地回答。

(3)

从“茗清苑”出来,金伟光仍有余兴,便要去洗温泉。他亲自开着车奔“海天温泉”而去。凡是属于八小时之外的业余活动,他一般都不用司机。司机和秘书跟在身边,好多事不方便。秘书小祁和他的司机也很知趣,从来不过问他的去向。

“海天温泉”的老板见副市长驾到,亲自安排他们到贵宾房洗浴。金伟光是这里的常客,他谢绝老板陪伴,和于天鸣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按摩椅上,各自召来一个小姐,让她们做足部保健按摩。

喂,天鸣,听说当初你和林菲处过对象?后来她怎么跟了肖子屹?金伟光饶有兴致地问。

一言难尽。于天鸣不想多说,便换了话题,你若是喜欢她,倒是可以多和她接触——你是京剧票友嘛。

金伟光只是笑,并不接话。

林菲这个人哪,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虚荣心太强。于天鸣感慨道。不过女人的韵味嘛,还是有的。

不假,的确有味儿。金伟光不自禁地应道,却没注意于天鸣略带异样的目光。洋酒多是返后劲儿,他的大脑开始变得迟钝,自己在说些什么也没有印象了。恍惚间,似乎又是在和林菲缠绵着。从在长轮当处长时起,金伟光身边就没少过女孩子,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逢场作戏。那些女孩子,或妖艳,或娇媚,或酸味儿十足,或辣性逼人,他都能应付自如,周旋得当,可是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多。只有林菲,她的雍容,她的冰清玉洁,她的雅致,她的柔媚温婉,真正让他动了心。她也是他本钱下的最大的一个女人。他不敢保证以后不会再对其他女人动心,但从林菲身上体会到的女人的成熟却是他终生难忘的。每次和她在一起,他都有这样的感受。这种成熟是什么?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他认为,这就是男人们常说的女人的“韵味”吧。

于天鸣从金伟光暧昧的表情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想到文化局里最近一个时期有不少人说,祁秘书隔三差五的就接林菲出去一趟,心里不免有些犯酸。自己和林菲恋爱多年,始终没能碰她一下,这花心市长很可能早就把这朵人人垂涎的名葩“摘”到手了,瞧他那得意的样儿!

他不禁为肖子屹打抱不平起来。无论从哪方面说,肖子屹在朔州市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了,才学、气质、人品,于天鸣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市里这些处级干部谁都不在他之上,只是他在当今官场里过于书生气,看问题有些幼稚。他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学者、专家,却不一定能当好这个文化局局长。按说以他和陈飞书记的关系,早就应该出息了,可是陈飞书记在朔州主政五六年,他居然毫无长进,仅此一点,就证明这个人政治上的“弱智”程度。而林菲崇尚的是出人头地,万人瞩目;追求的是鹤立鸡群,一鸣惊人。也难怪,毕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女人,总有一种紧迫感,所以就有强烈的成功欲,不仅自己盼望成功,也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人人羡慕的成功者。自小在县城里长大的林菲这种虚荣心,从与她相识之初,于天鸣就感觉到了。在县城里她是人人仰慕的公主,到了朔州市却变得默默无闻,这种落差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在这种情况下,倘若金伟光略施小计,再清纯的女孩子也抵御不了金钱、权力和荣华富贵的诱惑,何况林菲这种外表看上去很冷,内心里却像包着一团火一样的女人。

所以,于天鸣断定,金伟光大概早就把林菲当成自己的“俎上之肉”了。

正在胡思乱想,金伟光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从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哎,克杰,正好正好,我正要找你哩,在“海天温泉”!来吧,来吧,你小子捅大娄子啦。

时间不长,黄克杰就到了,显然也是刚从酒桌上下来,脸红得像关公。和于天鸣打个招呼,直截了当地对金伟光说,大哥,听说市里正组团去西欧四国考察,你能不能跟老板说说,让我也跟着去开开洋荤?

嘿,你小子的耳朵够长的,金伟光笑道,省外事办的批复今天才到,你就知道啦?谁告诉你的?

常言道,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哩!黄克杰笑说。我不敢去跟老板提,怕他骂我,只好拜托你啦!

金伟光没表示帮不帮这个忙,而是突然正色道,我从今天的“市情通报”上看到,你那里有个乡征用农民鱼塘,打死人了?

黄克杰紧张地问:这事老板也知道了?

他大概还不知道,他去苏州出差,过几天才能回来。你用的是些什么人,怎么这样野蛮!

现在的农民你是知道的,刁钻得很,各项工作推动起来很艰难,我只好让派出所招了一批治安员协助开展工作。那天也是那农民日赖,抓破了一名治安员的脸,几个楞怂下手就重了些。拜托,大哥千万帮我在老板那里遮掩遮掩,可不能让老板知道呀!黄克杰着急地恳求道。

你呀,净让别人给你揩屁股,还想出国呢!金伟光不屑地觑了他一眼,你赶快去找高副市长吧,可能他已经批示市公安局立案了。另外,明天你抓紧把死者家里安抚好,别让他们到处闹。有什么办法?花钱消灾呗!

黄克杰真有些慌了手脚,再顾不上提出国的事,急匆匆地告辞而去。

瞧瞧,天鸣,就是这么副德性还当县委书记呢。你以后可别像他这样,净给老板添麻烦。金伟光品评着黄克杰,话里话外却不无自得。

于天鸣连连点头,表示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