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第十章

第十章

(1)

梅亚利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回家了。长轮的年度审计出了点问题,石化总公司和省财税部门揪着不放,搞得盛奇山焦头烂额。亏空的那笔资金是长轮在海南兴建子午胎厂挪用的,属于违规操作。她作为长轮的总会计师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更紧张的恐怕还是盛奇山。现在什么事都讲究“摆平”,可是摆平也有不同的“摆”法,像省、部一级的大员们就不是轻易能“摆”得“平”的,何况长轮确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好在盛奇山资历、威望都有骄人之处,他是全国人大代表,又是省、市两级人大常委会委员,加之梅亚利使出了浑身解数,总算渡过了这道难关。不过,这一周她的神经也绷得太紧了,不但要时时刻刻在那些查账的人面前保持笑脸,还要想方设法自圆其说。今天下午,各路客人刚离去她就支持不住了,简单向手下人交待了善后,就跑回家来想好好睡一觉。

摘下脖子、腕部零碎的装饰,梅亚利躬腰朝梳妆镜里瞄了一眼,马上看出自己的憔悴。她是上海人,在大学时比程浩低两届。毕业后为了不与程浩分居两地,委曲求全来到朔州这座城市。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适应了北方的生活。这几年,她在长轮的地位也日渐重要,由科长、处长直到总会计师,进入到长轮的决策层。当然,她心里清楚,这当中不能说没有程浩的影响,他和盛总是老乡,有些照顾是正常的。但梅亚利对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是颇为自信的。十余年来,长轮在财务上还没有哪个人能超过她。长轮连续多年在全国十大轮胎制造企业中上缴利税坐头把交椅,她作为总会计师自然功不可没。

上海人讲究穿着。来到这座北方小城,梅亚利依然像上学前在家时那样注重自己的形象。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鹅黄碎花直领的收腰中褛,黑色修身长裤,显得洋气而得体。虽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但还染了蓬松的烫发,嘴上涂着淡淡的唇膏。她本就长得面容白皙,瓜子儿脸略显丰腴,个头也不低,加上这样一身打扮,更给人年轻而活力充盈的感觉。在长轮,她是当然的衣饰表率,不但敢穿别人所不敢穿,还经常指点年轻姑娘们的时装搭配。不少人认为她是受当模特的女儿的影响,孰不知程佳恰是在她的影响和鼓励下才有勇气走上T型台的。

梅亚利喊丁姨调好浴池水温,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回到卧室,倒在松软的床上,随手拿起一本《家庭医生》,信手翻着。渐渐的,一丝倦意袭上来,她刚要眯上眼睛,床头的电话急遽地响起来。

你好,找哪位?

电话里是一口标准的京腔,女人轻婉圆润的声音:

请问是程浩家吗?

对不起,他不在。您是哪位?梅亚利一下子就猜到了是谁,却故意问。

我是何冰思。哦,你是小梅吧?电话里的声音很亲切。

梅亚利只得做出欣喜的姿态,冰思呀,你好吗?好久没有你的音讯了,你怎么也不来朔州玩儿呀?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半个来钟头,大多是说些家庭、孩子方面的事。何冰思说自己又找了个伴,是国务院某部一个退居二线的副部长,结婚手续还没办,只是在一起住着。

手续办妥了,还是举行个仪式好,不然总是没有着落。另外,面子上也好看。梅亚利诚心诚意地说。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什么好不好看。他的孩子一直在找他的别扭,推三阻四的,我们两人能不能成还两说呢。何冰思有些伤感起来。

梅亚利宽慰她一气。末了,何冰思告诉她,关于朔州市升格为副省级一事,她得到点最新信息,给程浩往办公室挂电话不太方便,如果他回来,可以让他往北京回个电话。

撂下电话,梅亚利再也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何冰思年轻时的娇俏模样。自程浩毕业离校她就不曾再与何冰思打过照面,印象中的何冰思仍是那么年轻柔曼,像一支舒缓的小夜曲,令别人,尤其是男人见了就要动心。她竟然称自己是“小梅”,哦,对了,她与程浩是同届,大概比自己大两岁。梅亚利暗自掐算着。在学校的时候,她就知道程浩与何冰思的事,但程浩始终不承认与她有过出格的行为。尽管程浩那时候找自己有些赌气的意思,但论姿色,年轻时的她并不比何冰思差,那时候程浩正处在情感低落期,他对她始终有一种感激之情。两人从婚后就不曾长久分开过,感情一直很稳定,她倒不怕何冰思的出现,但凭着女人的敏感,她隐隐约约感觉出来,程浩并没把何冰思忘掉。

想着何冰思,梅亚利的思绪又转到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何冰思好像也有一个女儿,大概和程佳年龄相仿,二十多岁了吧?听说跟她爸爸去了国外。程佳前两年也闹着要出去,自己舍不得,后来动员她去了欣华模特学校,扑腾了几年,现在在朔州市也算多少有点名气了。只是这个女儿的观念过于超前,不但言谈上常常有惊人之论,感情方面似乎也颇招非议。孩子大了,她这个做母亲的明显感觉出在女儿身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小,有时候你苦口婆心,她却似听非听,让你无可奈何,只能干生闷气。儿子也是一样。程诚小时候从床上摔下来,脑部多少受点刺激,思维方式更是与常人不同。他自小学习就不好,曾经两次降级重读,最终还是连高中都没念下来。程浩起初还想方设法给他请家教补课,甚至自己亲自辅导他,但最后还是满心悲哀地放弃了,他承认这个宝贝儿子已经不可能像自己一样跨进大学的门槛。程诚自己却无忧无虑的,成天在社会上追逐各种“新潮流”,迷恋过太极拳,练过香功,搞过传销,现在又成了朔州市最年轻的基督教教徒。梅亚利在单位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可是回到家里一想起两个孩子,烦恼就堵满心口。程诚还好说,年纪小,将来大不了自己养着他就是了,可程佳转眼就快二十四了,至今对象还没有个着落,眼瞅着往“大龄青年”的队伍里去了,搞不好真要像程诚嘲笑的那样“臭”在自家窝里了。

梅亚利心里很清楚,虽然女儿是自己生的,可是,感情上却更亲近父亲。这一方面是程佳小时候,她在长轮更忙一些,而程浩当时在单位没有什么职务,工作相对比较清闲,与女儿有更多的交流机会;另一方面程浩处理事情比自己更柔和更理性一些,他很少疾言厉色,即使是命令儿女做什么事,也习惯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而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则板着脸的时候居多。晚上难以入眠时,她也督促程浩过问过问女儿的婚事,可他却说,二十多岁的人了,还用父母操这份心?你我当年走到一起,哪一方的父母过问过?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婚姻大事,做父母的哪能不过问。为此,梅亚利很生程浩的气。当爸爸的不开口,她这个当妈妈的可不能甩手不管。她要给女儿选个称心如意的“快婿”!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能给女儿太大的自由度。

(2)

程浩回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梅亚利斜倚在枕上正在煲电话粥。程浩听了不到两句,就知道她正在和别人探讨女儿的婚事。女人聊起这个话题来,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不为人察觉地摇摇头,进到洗浴间冲了个澡,披上睡衣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已经有一年多不和梅亚利同床而寝了。他没有这方面的激情,而梅亚利似乎对此也不在意。况且,现在大多数夫妻都这样,各睡各的,互不干扰,说这样更有利于双方的休息。程浩知道,其实结婚多年后,在天长日久的厮磨中,双方都没有了激情。

扭开床头灯,程浩取出带回家来的一摞子文件,戴上镜子看起来。从当科长起,他就懂得文件对于他的前程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他从来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份文件,哪怕只是一个爱国卫生工作方面的通知。官当得越大,他越感觉到文件在官场的重要性。在这样一个一体遵行的政治体制中,作为一级首脑,文件向他传达着上级的意图,描画着大政方针的轨迹,暗示着每一项举措的未来走向和命运。吃透文件精神,就能确保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一级党组织、一级政权不被上级挑剔,不被时代潮流抛弃。有了这种认识,他不仅对上级文件研究得很认真,对由他签发或市各委办局下发的文件审查得也很细。市委、市政府的笔杆子们都知道,程市长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新华社的一份内参稿引起他的注意。文中提到,目前一些地方的城市化进程存在严重误区,县改市,县级市改地级市,地级市争当副省级市,全国有近三分之一的县市卷入这股风潮当中,为此而无所不用其极,急功近利现象随处可见,在国内外都造成很坏的影响。记者为此建议严格控制城市升格,并通过立法规范城市化工作。程浩前后读了两遍,心里暗骂了一句,双手垫在脑后琢磨起来。他知道新华社记者的分量,他们的内参稿都是直达中央书记处甚至政治局的。中央能够转发这篇稿件,说明对其中的观点是赞同的。无疑,争取让朔州市再“长”半格,看来不会像何冰思说的那样容易。

正想着,梅亚利裹着睡衣推门进来,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他。

回个话吧,你的老情人找你啦!她不阴不阳地说罢又回屋了。

老情人?程浩看看手里的纸条,苦笑着摇摇头,拿起电话机,拨通了何冰思的号码。何冰思显然正守在电话旁,马上就接上话了。两人寒暄一会儿,何冰思告诉他,国务院最近专门开会研究了城市经济体制改革问题,对当前一些地区出现的突击升格、突击提干、超编制配备干部现象十分重视,责成国家发改委拿出下一步改革的总体方案,同时要求国务院研究室、国土资源部和建设部共同制定城市化建设的五年规划。鉴于个别省、自治区、直辖市在机构升格问题上严重弄虚作假,国务院要求国家发改委对各地上报的拟升格城市重新严格审查。她受命带一个工作组到西北几个省,很可能还要到朔州市来看看。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程浩问。

各司局要先碰碰情况,估计不久就要离京,不过我得先到省里。

那是自然。程浩不想让何冰思误解成自己对城市升格迫不及待,便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说,你为我的事着急,我心里明白。可是我这个年龄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了,所以你也不要为朔州市的事过于操心。能成更好,不成也没有多大关系。我估摸着,这个市委书记还是要让我干的,若当上市委书记,也可以进省委班子了,我也就满足了。

这是他的心里话。如果对方不是信得过的人,这种话他是不会说的。

该争取还是要争取。你们省里像朔州发展那么快的地级市并不多,特别是自从实施中心城市战略以来,知名度有了很大提高,所以你也不要轻易放弃。何冰思劝道。

好吧!程浩答应着放下电话,心里多少有些感动。到底是“老情人”,关键时刻便能看出远近来了。她所处的位置,说话会很有分量,如果省里态度明朗,再加上她从上面玉成其事,这出戏就好唱了。

只是,即使朔州市真能变成计划单列市,自己真能升为副省级,对一个年近半百的人来说,又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呢?

(3)

程浩刚进办公室,兰明轩就跟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告。

什么事?程浩有些奇怪。平时不管是上面的文件还是下面的请示,都是秘书送来,很少由秘书长亲自交给他的。

很急的一件事。兰明轩开门见山地说,地震局和气象局联合打来报告,月亮山风景区北山沟有一处山梁子有滑坡的危险。那一带有一些村民,急需搬迁。

胡说八道!程浩不假思索地说,晴朗朗的大春天,不打雷不下雨的,怎么可能会滑坡?他们是不是吃错了药?

兰明轩笑笑,知道市长骂的是地震局和气象局,但还是正色说,两家是几次碰头分析后正式行文的。这么大的事,如果没有一定把握,估计也不会贸然作出结论。所以这件事还是应当重视,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这种带有教训人的口气,只有兰明轩这样的老资格才能在市长面前用。程浩似乎也习惯了他的语气,接过报告仔细看了一遍。报告列举的现象确实怵目惊心,他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那处山梁子周围有多少户人家?

那里是朔州市光华区荷花镇的一个村,村民有六十户左右,大约三四百人。

这么多人?程浩睁大眼睛。如果处理不当,这三百多人都砸进去,可就是全国性的大新闻了。他真的不能掉以轻心。

老兰,他果断地吩咐道,马上批复地震局和气象局,同意他们的意见,立即着手安排村民搬迁,同时要增加力量,加强对险情的监控,这是一;第二,十点钟,你召集市建委、农委、民政局、公安局、财政局等有关部门开个紧急会议,研究搬迁后的安置问题,尽快拿出方案;第三,下午我去实地看一看,让地震、气象和民政等部门的头头跟我一道去。这恐怕又是个棘手的问题了。

兰明轩答应着回去作安排了。

糟糕。程浩自言自语道。真是越忙越添乱,老天爷也在这时候来凑热闹。市政工作中,城市拆迁一向是个老大难问题,这次若是把这三百多人都迁离原址,肯定比市内动迁还要麻烦。不光要为三百多号人准备住处,还牵涉到他们的身份如何界定的问题——离开土地,进到城里,总不能还算农民吧?他们离开土地后的生活问题如何解决?

午饭刚过,不待休息,程浩就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荷花镇而去。地震局的一辆震情监测车在前面引路,其他人都挤在一辆中巴里。地震局和气象局局长在车上分别向他介绍了相关情况,他越听心情越沉重。很明显,险情要比他估计的严重得多,村民搬迁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好端端的一座石梁子,怎么突然就要垮了?他问。

地震局局长说,主要是村民乱挖滥采造成的。这几年,城市建设力度加大,楼房和公路建设对砂石需求量剧增,一时间在这个地方就开了几十个采石采砂场,村民们几乎家家都靠采石赚钱,硬是把这座石梁子挖空了,加上去年秋季雨水大,山上的植被破坏严重,造成水土流失,加剧了山体坍塌。

能不能想办法就近安置,不让村民们进城?程浩问。

这个——气象局局长摇摇头,恐怕不行,您到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从月亮山北山沟进去,又跑了十多公里,到了公路尽头。众人下车,徒步跋涉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那座石梁子。说是石梁子,实际就是一座小山,远远望去,梁子顶部像一只鹰头,尖尖的鹰嘴是一块弯曲的巨石矗在山巅,所以这里又叫鹰嘴子梁。只是这块巨石已经与山体裂开一条两米多宽的口子,整座梁子从根部被采剥得凹进去几十米,给人的印象是,这座方圆数公里的巨大石梁子摇摇欲坠。而它的下面不到一百米就是一片开阔地,几十幢农舍山墙挨着山墙顺着山沟坐落在石梁子周围,一条小溪潺潺唱着蜿蜒而下。

情势确实危险。即使对地质学不大在行,程浩也看出情况的严重性。这时,陪同前来的荷花镇领导找来这个小山村的村委会主任,主任是个转业兵,穿一件旧军大衣,黑着脸,神情木木地走了过来。

市民政局局长气恼地申斥他,你这个村主任怎么当的?山都要塌下来了,为什么不早些报告?这好几百号人全砸进去,你还想要脑袋不要?!

话是对着村主任说的,批评的却是镇领导,荷花镇镇长肚里有气,冷冷地答道,真要把三百多人全拍在里面,别说他一个小小的村主任,你我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好了,没有时间打嘴仗了,程浩果断地对村主任说,你马上回去动员,要求村民务必在两天内从山沟里搬出来,要讲清楚,这是党和政府对大家的关怀,不要抱着坛坛罐罐舍不得,政府会帮助大家建立新家的。

民政局局长叫苦道,往哪儿搬?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啊!再说,人力物力,特别是交通工具,都需要一样样落实,两天时间恐怕来不及。

来不及也要搬完,山神爷可不会给你留面子!程浩毫不让步。他把兰明轩喊到跟前,你立刻给军分区挂电话,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向他们求援,请他们派部队来,最好带一些帐篷等应急物资。至于搬到哪里嘛……他一时没想好,不由得沉吟起来。

兰明轩低声建议道,可以让盛总帮帮忙,他有几十幢单身职工宿舍,可以先借给市里用用。

对!程浩以拳击掌,让兰明轩挂通盛奇山办公室的电话,可是无人接,于是兰明轩又把电话打到梅亚利的手机上。

兰秘书长,什么事?梅亚利大概身边有人,声音很低。兰明轩说要找盛总说话,不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梅亚利说她现在正和盛总在一起开会,如果事情不急,能不能待会儿再说。兰明轩说很急,必须马上与盛总联系上。于是梅亚利把电话递给了盛奇山。

程浩这边也接过兰明轩手中的电话:奇山,这回可真是天要塌下来啦!程浩简单地把这里的形势介绍了一遍,盛奇山没打折扣,当即问需要什么援助。

我记得你有四十来幢职工宿舍楼,能不能暂时腾出一幢给我安置灾民?

没问题。盛奇山毫不迟疑地应允把距离荷花镇最近的那幢职工宿舍楼腾出来,并且还要派长轮汽车运输公司的一个车队前来听市政府调遣。

那好,就这么定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谢谢你,谢谢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