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八章

第八章

(1)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香港新机场,这个投资数百亿港币建设的机场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机场之一。朔州市政府慰问团包租的波音747班机降落在停机坪上时,苏小文看了看腕上精致的“浪琴”坤表,正是午后五时。维多利亚海湾上空已经浮上一层淡淡的暮霭,尽管回归多年,大英帝国统治了近百年的这块土地依然隐约可见殖民的痕迹。

空中小姐用普通话、粤语和英语分别介绍着地面的温度和香港的主要景观,机舱里的人早就没有兴致听了,纷纷起身去取各自随身携带的小件行李。慰问团的阵容很庞大,许多人都是头一次到这个资本主义世界来,尽管从地域政治角度而言不算出国,但因为一应手续的繁琐,也给人一种出国的感觉,人们自然就有了那种急着一睹异域风光的迫切心理。

阳春三月,北方还是冰天雪地,而这里的气温使人只能穿夹衫了。一出舱门,大家马上感受到和风扑面。走过长长的栈桥,苏小文一眼就看见站在出港大厅的玻璃屏风后面唐博文魁梧的身影,他周围簇拥着一大群手持鲜花的南国佳丽。她知道唐博文是在给市政府领导的到访造势,可是亲眼见到他与这么多漂亮姑娘相伴,心底还是无来由地生出一丝酸溜溜的感觉。

慰问团成员们自觉地排成队伍,随着金伟光鱼贯走出大厅。就像变戏法一样,当金伟光走到唐博文面前时,欢迎人群中突然打出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家乡慰问团莅临香港视察”,迎宾小姐们也一拥而上,分别把手里的花束献给慰问团的主要官员。唐博文显然是个细心人,对慰问团的组成人员做过精心计算,凡是市里处级以上的官员都得到了一束花,其他人则没有这个待遇。欢迎的场面可以说安排得恰到好处,不过苏小文却觉得唐博文的马屁拍得有些过分——市领导在本市辖区内可以称作“视察”,跑到资本主义的香港来,你“视察”谁呀?

专程到机场来迎接的人群中,除朔州市驻港联络处大小官员外,还有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务司、律政司以及廉政公署的代表。唐博文显然是想在慰问团面前展露自己来港这几个月所创造的业绩。金伟光与各方人士一一握手致礼。这一类的外事礼仪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了。他的举止非常得体,在前来采访的香港媒体面前即席讲的几句话也滴水不漏。苏小文默默听着他在麦克风前侃侃而谈,暗想,这位副市长倒是个肚里有货的人物,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市民心目中的声誉并不太好。

苏小文悄悄打量了唐博文一眼,发现他比在家时胖了一些,神采和气色都不错,更大的变化是人比以前活跃多了。原先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言语不多,思维优于口才。虽然分开才几个月时间,而且两人一直没断过电话联络,但他的这种变化仍然让她略略有些惊讶。也许是香港这种特殊环境熏陶的结果,也许是联络处的工作性质使然。她暗自思忖道。

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后,慰问团一行乘坐豪华大巴前往下榻的皇悦国际酒店。这是位于香港岛上最有名的五星级饭店之一,可见唐博文的确是下了大本钱的。唐博文陪同金伟光坐上加长型凯迪拉克轿车走在前头,他们去拜会香港特首董建华。这是代表团来港的主要外事活动内容之一。作为唯一的随团记者,苏小文也得跟着去。金伟光请她一道坐自己的车,她笑着婉拒,与代表团另外几位要员分头坐进两辆奔驰里。

小文,唐博文给她拉开车门,两人至此才说上第一句话。你来了我真高兴。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又变得有些腼腆了。

苏小文的脸色也有些微红,她给他整了整领带,柔声说,你先去忙正事吧,有空儿我们再聊。

(2)

隆重的欢迎晚宴在蜚声遐迩的“东方明珠”游轮上举行。今晚唐博文把整条船都包下来了。

香港的粤菜是中国一绝,其名声早已大大压过粤菜的成名地广州。游轮上的粤菜更是船东的招牌,龙虾、鲍鱼、燕窝、鲨鱼翅,除了这些在北方难得一见的名贵菜肴外,还有两道菜是普通百姓一辈子都不容易品尝到的。一道菜名叫“龙虎斗”,实际上是一条蛇盘着一只狸猫仔。在烧制精美的大托盘里,剥了皮的蛇和猫鲜嫩的肉玉一般白,配以几叶南方青蔬,很能吊人胃口。另一道菜就是有名的“生吃猴脑”。在特制的空心餐桌底下,一只半岁左右的幼猴活生生地被钳住头部固定在那里,头顶的毛已被剃净,吃客们用小巧的手锤,敲碎猴头骨,在幼猴“吱吱”的哀叫声中,舀出乳白色的豆腐状脑汁蘸着佐料吃下。一只猴脑仅够桌上客人每人尝一口,待一人一口后,这只可怜的猴子便咽了气。

这两道菜,一道恐怖,一道残忍,代表团的女宾们几乎无人敢伸箸,程佳和几个年轻的女模特险些作呕,忙不迭地跑出餐厅,来到甲板上。苏小文也不高兴,觉得唐博文表现得过于讨好上司,给人一种市侩气。

她向同桌的人客套两句,提前退了席。

夜幕下的赤柱海湾景色分外迷人。中国银行大厦高高的尖顶和太平山上的灯塔都被霓虹灯衬饰得五彩斑斓。香港生机勃勃的活力到处可见。

温暖的海风吹来,苏小文觉得有些头晕。今天酒席上摆的都是洋酒,洋酒喝着挺爽口,后劲却不小。刚才她被劝着与金伟光喝了两杯白兰地,又在程佳的怂恿下喝了一杯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两种酒交替着在胃里起了作用,岸上的景色在她的眼里变得迷离恍惚。

一件风衣轻轻地披上她肩头,苏小文打个冷战,回头一看,是唐博文,她的眼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从下飞机到现在,唐博文的做派令她不太舒服,可是毕竟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她对他有些自然而然的依恋。

晚上风大,当心着凉。唐博文在她耳边说。原谅我,一直抽不出空来陪你。等过两天忙完了公务,我带你去海洋公园散散心。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海上乐园,很值得一去。

你有公事在身,说什么原不原谅的。苏小文提醒他说,在香港,你这个联络处主任是主人,家里来的这些人可都是难侍候的,能不能当好东道主,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唐博文直言不讳地说,上次牛副省长来,我也没下这么大的力气。你知道今天晚上这一顿饭花掉我多少钱?整整十五万港币!

我还想问你呢,苏小文说,你摆出这么大的谱,经费怎么解决?

我这个联络处,实际是个中资企业。我们在这儿注册了一个羊绒经营公司,专作跨国生意,这段时间,少说也有五百多万的进项,不然的话,光靠市里给的那点经费,连肚子也填不饱啊!

苏小文明白了。朔州市所辖的灵安市有丰富的羊绒资源。唐博文肯定是把灵安市的羊绒低价购入,进行精加工后高价出售。

你在香港有加工厂?

我的工厂在内地,具体说是在灵安市内。那里的劳动力比香港廉价得多。在这里,我可雇不起工人哟!

这些事,市领导知道吗?苏小文关切地问。

起初不知道,我给他们来了个先斩后奏。唐博文得意地说,后来我向金副市长汇报了,他特别支持我。其实在灵安市建厂,基本上是他亲自抓的,我只派了个副手回去帮着张罗。

程市长——他知道吗?苏小文迟疑着问。

我没有向他直接汇报过,不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也好,上头不允许驻外政府机构直接经商。他若是知道了,一则不会同意,二则以后一旦有点什么麻烦,对他也不好。

你倒挺为老领导着想。苏小文半是嘉许半是嘲笑地说。可是金伟光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支持你?

小傻瓜!唐博文看看左右无人,揽过苏小文吻了一下,他能平白无故地为我担风险?每个月我要给他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食指。

十万?苏小文惊讶地睁大眼睛,唐博文点点头。

苏小文胃里又是一阵难受,险些吐出来。

博文,你这是干什么!就是不算贪污,也算行贿呀!为公家的事,你值得这样吗?她焦虑地说。

嘘!唐博文示意她噤声。你别少见多怪的,在香港,这是很正常的事。我给他的那份,走的是“中介费”的账,这在财务上是允许的。

那么你呢?你在这里吃喝玩乐,是不是都从公司里花销?苏小文追问。

那当然,凭我自己的工资,我连顿早茶也吃不起呀!唐博文笑嘻嘻地说。

你可别往自己兜里划拉啊,搞不好要掉脑袋的!苏小文不无忧虑地警告他。

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谱。小文,相信我,不出三年,我要让你住上宽敞的洋房,开上你喜欢的跑车,让你真正过上贵夫人的生活,不然真是太亏你了!

唐博文略显激动地说。

苏小文心里猛地打起鼓来,她眼前顿时浮现出“陶然水岸”别致的倩影。房子的事——

她刚想告诉他“陶然水岸”,——唐主任,撇下满桌子的客人,你跑这儿和苏记者卿卿我我来了。有人站在门口直朝他们俩嚷嚷。

(3)

朔州市驻香港招商联络处包租了地处尖沙咀、坐落于弥敦道的帝苑酒店整整一层楼。这是一幢白色19层现代化混凝土建筑,周围遍布着商场和商业大厦。一般情况下,从内地来的客人在这里就可以住得很舒适了。帝苑酒店虽然是三星级,但服务水平比内地的五星级还要好。联络处的工作人员在这里真有“宾至如归”的感受。

金伟光给代表团安排的七天日程是:抵港当天,拜访香港特首及有关官员;第二天,与联络处人员座谈,转达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的关怀和问候;第三天,考察香港、九龙和新界的经济状况,重点探讨发展朔州市与香港地区经济合作的可能性;第四天,与香港工商界知名人士举行茶话会;第五第六天,给代表团成员们用作自由活动时间;第七天早晨返回。其间还安排了三场时装模特表演,同时争取让“欣华”模特团与香港主要娱乐团体建立必要的联系,协商定期来港演出事宜。

这份计划事先已经电传给唐博文了,他把这七天安排得严丝合缝,十分周密。在联络处的会议厅里,金伟光给全体驻外人员作了一场精彩的形势报告,介绍了家乡的情况。虽然离开朔州时间不长,但联络处的人还是很关注家乡的变化,所以,金伟光的报告颇受欢迎。唐博文代表联络处全体人员在座谈会上对市委、市政府和代表团的各级领导表示感谢,并表态要更加努力地做好驻外工作,为家乡人民争光。座谈会后,代表团成员和联络处人员在一起举行联欢,程佳带去的模特队大出风头,摇曳生姿的台步让许多人如醉如痴,以至于在随后的舞会上,女模特们一下子就被抢得精光。

程佳呀,你应该多带几个姑娘来,瞧,还有这么多人没有舞伴哩!金伟光半开玩笑说。

就是这十多个人,要不是金叔叔争取,我老爸还不同意来哩!程佳奉承道,他要有金叔叔这么开明就好了!

金伟光和代表团的几位头头随唐博文来到他的办公室,听他汇报到港后的工作情况。其实这也是例行公事。按制度,联络处每月要给市政府一份书面汇报,金伟光对他们在港期间的基本情况了如指掌,何况他还单线遥控着联络处下属的羊绒经营公司。唐博文给了每人一份总结材料,然后提纲挈领地介绍了联络处目前正在开展的工作。金伟光冠冕堂皇地讲了几点意见,不外是对联络处的前一段工作给予肯定,并对下一步如何拓宽工作领域、创造更好成绩提出要求。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是在心照不宣地演戏。

博文,你这办公室可比我的阔气多啦!汇报过后,金伟光打量着房间里高档的装修感叹道,我那间屋子连你这一半的面积都不到。

在香港就得这样,太寒酸了人家瞧不起你。唐博文笑着说,不瞒各位领导,我这里也有不少假冒伪劣,骗骗外行而已。比如这个——

他指着放在墙角那只一人高的景泰蓝花瓶说,不懂的人都以为是明朝正德年间的真货,实际上是我从江西景德镇地摊上花三百元买来的,只不过上面有“大明正德年制”的款识,就让那些老外和港佬们眼馋不已。内地的造假水平真是了不起,足可以乱真了。

众人都笑起来。唐博文的办公室的确很排场,正面墙上挂着一面鎏金国徽,下面是一排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香港地图、朔州市地图,与紫檀木老板台相对着的,是一圈沙发。这些办公家具都是从丹麦进口的,造价不菲。一台投影电视摆在屋角,从上面可以看见各个房间的工作情况,原来它也是一台监视仪。门口是一组落地屏风,造型别致,工艺精湛。

金伟光半躺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望着神采飞扬的唐博文,赞许地说,博文,这几个月的磨练,你可是大有长进啊!再也不是在市长身边那个见人脸就红的白面书生了。

唐博文谦虚地说,哪里,还不都是跟您、跟程市长学习的。比起你们这些领导来,我可差得远哩!

其他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又去联欢会会场了,房间里只剩下金伟光和唐博文两人。金伟光详细问了问羊绒经营的收益情况,这是他最关心的一件事。

以后你不用再往维萨卡里为我存钱了,在那边的花销我还有办法解决。他叮嘱道,我想还是在香港开个账户好,存点港币,留个养老钱,以防不测。现在这个形势,说不准哪天就要有大变故,我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你放心,我会给你办得稳稳妥妥的。唐博文心领神会地说。

博文,金伟光把身子向他这边靠了靠,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驻港联络处主任这个位子,不可干得时间太长,所以,你自己也要留点后手,不要忙来忙去都给他人做嫁衣裳了。

唐博文感激地点点头。在市里时,他与金伟光的关系只是工作层面上的,没有多少深交。但来港这段日子,尤其是在筹办羊绒公司的过程中,两人却成了莫逆之交。唐博文觉得,金伟光是个很重感情、讲义气的人,他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才这样提醒的,但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唐博文也不想多谈,况且,不用金伟光提醒,他也是这么做的。

谢谢老大哥,只有你才能这么替我着想。他顺势问,我正想向你讨教呢!听说高副市长要退了?

他今年年底到龄,听说省里已经找他谈过话了,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高副市长主抓教科文卫工作,今年已是55岁。按现行标准,副市级干部要在55岁退居二线,安排到人大、政协干到退休。

市委提出后备人选了吗?唐博文关切地问。

还没有,不过听说于天鸣活动得厉害,想接这个班。

哦,他倒是个合适的角色。唐博文沉吟道。

怎么,老弟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金伟光狡黠地看着他。

唐博文笑了,老大哥看我有没有可能再进一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能与不可能全在于主客观条件是否成熟,关键是老板的态度。金伟光故意卖关子说。不过你从正科级提为正处级已是连登两个台阶,而且上任不到半年,再想往上走难度恐怕要大一些。

私下里,他们都把程浩称作“老板”。

那就要仰仗老大哥您鼎力相助了。唐博文笑着站起身,让他们在这里玩吧,我领老大哥去开开资本主义的“洋”荤怎么样?——不过这可得“悄悄地干活”,唐博文俯下身子语气神秘地说,让香港那些媒体记者知道了,可不是玩儿的!

金伟光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去处,也来了兴致,边随他往外走边凑近唐博文的耳根打趣道,你恐怕不光是怕香港记者,更怕本家的记者知道吧?

(4)

铜锣湾一带是香港最热闹、中高档商品饮食最集中的地区,这里有各类型的港式商场、日式百货公司,大街小巷也布满了高中低档大小商店及各式餐厅,可以满足购物及饮食欲望,繁华程度名冠东南亚,被誉为“东方的香榭丽舍”!一年365天,这里永远是万商云集,冠盖如华,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大陆来港人员,鲜有不到这儿光顾的。香港总商会会长曾经不无自豪地夸耀说,世界上凡是已经投放市场的商品,在这条街上没有买不到的。

唐博文领着苏小文在时代广场、崇光百货、利园等几家知名的大商厦里逛了整整一天,两人都有些累了,他建议去吃麦当劳,苏小文同意了。

麦当劳在港岛开的分店有几十家,铜锣湾这家是规模最大的,内部装修也极为奢华。两人在扮成小丑的“麦当劳先生”引导下登上三楼雅间情人包房,里面只有两张舒适的安乐椅和一张小吧台,柔和的灯光下,若有若无的音乐声舒缓地轻轻敲击着耳鼓,令人感到周身的疲乏顿时了无踪影。

苏小文和唐博文相对而坐。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变幻迷离的霓虹灯把人来车往的大街映衬得多彩多姿,亮如白昼,一点儿也不像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今天是代表团自由活动时间,几乎每个成员都出来逛街了。刚才苏小文还在太古广场看到程佳和她带来的那几个女模特。本来程佳要苏小文陪她一道出来,可是看到唐博文一大早就到皇悦国际酒店去等候,她没好意思硬拉着苏小文同行,倒是苏小文邀她与唐博文三人一起上街,被她婉拒了。

我哪能那么不知道好歹。你俩好不容易有个亲热的机会,我再掺和进去,唐大秘书背后不得骂死我呀!她笑道。

上午,唐博文带着苏小文在海洋公园尽情地玩了半天,然后又去了“黄大仙”庙。唐博文在庙门的商铺里购买了烧肉、烧鸡、水果、金银衣纸等,进入主殿的油灯处,便用打火机将香点燃,然后插在主殿前的香坛里,并献了供品。这“黄大仙”据说煞有神灵,尤其破解婚姻、求学、晋职、经商的签儿多有应验,所以不光香港本地人,连许多旅居海外的华人也专程前来求签,内地观光客来港更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苏小文求了一个婚姻签,唐博文则求了一个前程签,两人的签语都是“上上大吉”,所以都很开心。

苏小文叫了一杯加了柠檬的可乐,用吸管啜着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唐博文。来香港快一周了,今天两人才第一次这么放松地相聚在一起。苏小文的采访任务基本上完成了,而且非常成功,金伟光很满意,她在精神上也没有了前几天那样的压力。奔波了一整天,唐博文也有明显的倦意,可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然神采飞扬。当初苏小文看上他,很重要的一点是他那永不枯竭的精力和时而内敛、时而外向的表情。唐博文是北京外经贸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的研究生。因为是独生子,父母体弱多病,他才放弃留在京城的机会回到朔州市。当介绍人对苏小文谈到这些时,她被打动了,觉得这样的男人有家庭观念,有责任心,是可以依赖的。初次见面是在介绍人家里,唐博文那时还是外经贸委的一个小干事,而苏小文也刚刚到广播电视局报到不久。她的手刚伸给唐博文,他的脸登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交谈中也是问一句答一句,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虽然她多少感到对面这个男人缺少点阳刚之气,但从这短暂的接触中她确信,他在与女人交往的问题上肯定是个“新手”,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就这样,两人几乎同时对对方有了好感,一处就是四年。如果不是有约在先,“不干出点名堂来不结婚”,孩子恐怕都要有两三岁了。

博文,你好像比在家时胖了一些。苏小文微笑着说。

是吗?我可没感觉到。唐博文笑道,也许整天吃粤菜,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吧。

平心而论,唐博文算得上是美男子,一米八五的个头,略带卷曲的头发,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宽肩阔背,性格上既细腻又大气。本来在朔州当市长秘书时,他不是太注意修饰的人,但眼下,一身藏青色皮尔·卡丹西服,一条玫瑰色条纹领带,头发好像也img1过,在灯光下亮闪闪的,颇有些高级白领的气派。苏小文看着他气宇轩昂的样子,心底涌上一丝淡淡的柔情。

博文,她用娇嗔的语气说,好几个月了,你都没想过回去看看我。

唐博文把她的纤纤玉指攥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小文,到一个新地方闯天下,你知道有多难吗?我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天天要忙到后半夜,不瞒你说,真的没有时间想你。只是晚上没有人时,才会想到,如果有你在身边陪着我该有多好!我脱不开身,只能用电话和你聊聊天。你说我能不想你吗?他显得很诚恳的样子。

我相信你。苏小文轻轻抿口可乐,由衷地说,我也很想你。

她的手放在唐博文的手上轻轻摩挲,然后拿起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可是刹那间,程浩温和的面容猛然出现在脑海里,她心头一跳,为什么此刻她的头脑中会出现这个男人的影子?

身边的包里,还装着一块她给程浩买的“依波路”名表。当时在柜台看到这种表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程浩戴上这表,一定很有风度。在表店里,唐博文问她给谁买表,她回答说是给自己老爹买的。唐博文丝毫没怀疑,还帮助她与店主砍价。想到这些,她越发觉得对不起未婚夫。

小文……

嗯?

晚上……不回去了吧?唐博文吞吞吐吐地说,到我那儿住一宿,好吗?

尽管两人相处多年,可还从来没有过肌肤接触。唐博文生怕苏小文不高兴,所以试探着问。

苏小文的脸上忽地涌上一片红云,心头也火辣辣地热起来。与唐博文交往这么多年,一直心仪着这个帅气的男人,但在朔州因为没有房子,也难能像现在这样有充足的时间。此时,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她心中自然地升起强烈的渴望。

唐博文住着帝苑酒店的一个大开间套房,外间是起居室,里间是寝室。两人回到房间里时,已近午夜。简单洗漱过后,唐博文早早就钻进被窝里。苏小文看了一会儿电视,也到洗浴间冲了冲。她用浴巾裹着自己的玲珑曲线,娇憨地要求唐博文把床前灯关掉。

不要关灯嘛,唐博文恳求道,让我欣赏一下真实的美人儿,好吗?

他的表情像个馋嘴的娃娃。苏小文拗不过他,只好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躺进他的怀抱。

你坏。她半闭着长长的睫毛,甜美的嘴唇微微张着,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多让人家难为情呀!

唐博文猛地翻身坐起,将拉花毛毯推到床下。苏小文羞涩地双手捂住脸,侧过身去躺在床上。虽然女朋友是朔州市出名的大美女,可当唐博文亲眼看到这具姣好的玉体时,仍然感到震惊不已。

小文……他有些口吃了,你,你真美,美极了!

苏小文有些羞怯,侧着身子,双臂交叉护着两个乳房。唐博文从后面环抱住了她,她感觉到了唐博文坚实有力的拥抱,自己的心开始涌动。此时,她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顾虑,只想去追逐那激情的潮水。苏小文转过身来回应着唐博文温暖的拥抱,饥渴地寻觅着……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的世界。唐博文坚毅的嘴唇轻轻地贴了过来——眼前是静止的,那种几近凝固的、静止的吻,是一种永恒的美丽——寂静中,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又仿佛看到了沉迷在童话世界里的自己,幻想自己是阳光下就要变成泡沫的美丽的小人鱼;幻想自己是在林中漫步的公主,如小鹿般跃动的心在期待王子的到来——她用整个身心缠绕着他,也期望缠绕住从前美丽的回忆。他们彼此肆无忌惮地释放激情——唐博文的缠绵令苏小文如痴如醉,像读一首经年的古诗词,倾听一张尘封的旧唱片。这是一种远离都市喧嚣、远离生活悲欢的超然,虽然这份感觉会倏忽而逝,但那一瞬间,那片刻的美,却深深印在她的心间……

在极度的快乐中,两人完成了灵与肉的融合。唐博文有一种在天堂飞翔般的畅快,而苏小文也体会到年轻男性的生命和自己糅为一体在火中涅槃的感受……

激情过后,睡意反倒消失了。苏小文拉亮壁灯,与唐博文喁喁交谈起来。唐博文问的多是朔州市这几个月来的变化,特别是市里人事方面的调整情况,苏小文则主要打听驻港联络处的运作前景。

博文,我最担心的是你在经济上会不会栽跟头。她不无忧虑地问,你这几天花钱如流水,能经得起检查呀?

放心吧,不就是吃吃喝喝嘛!在香港的中资机构,哪家不是以吃见长?和他们比,我这才是小巫见大巫呢!唐博文不以为然地说。

正经事办的不多,吃喝倒挺大方,香港人不笑话你们哪!

道理倒是这个道理,那些港佬是不会把钱往这方面乱花的。可是,我们是国有单位,挣了钱也不能往自己兜里装,不吃点喝点,还有什么甜头可赚!

我说呢,苏小文点着唐博文的额头,一见面我就看出你胖多了,原来都是公款吃喝“喂”肥的哦。

笑了一气,唐博文一本正经地问:小文,你是不是经常能见到程市长?什么意思?苏小文的头脑登时冷静下来,心里却紧张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办法在程市长面前为我美言几句——高副市长退下来后,如果有可能,我要争取接他的班!

哦。苏小文松了口气,听唐博文讲下去。唐博文分析了朔州市四套班子下一步的变化趋势,对某个人可能占据某个位置判断得头头是道。苏小文暗暗惊奇于他对市里情况了解的透彻程度,自己整天在市里各大局转,都没想得这么细。看来这小子真是个当秘书的料,心机果然不一般,过去还真是小看他了。

但是,唐博文下面的话却令苏小文十分不开心。他认为,接副市长的班,于天鸣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不论年龄、资历、专业、水平和关系圈,自己都不如于天鸣,只有借助上头的力量,才能把劣势变为优势。这样,程浩的话就有“一言九鼎”的威力了。所以,他希望苏小文利用自身的长处对程市长“攻攻关”。孰不知,这个要求恰恰触到苏小文的心病上。她不高兴地问,我一个普普通通的记者,何德何能可以攻下市长的“关”?

你是程佳的同学呀!唐博文坐直了身子很自信地说,你可以经常到程市长家里去,无论于公于私都有理由和他多接触。何况,你的工作性质也有利于你和他常打交道。见面多了,自然说话的机会就多嘛。

我只是个电视台的小记者,和市长、市委书记隔着那么远,他怎么会听我的?

远和近都是相对的。你想和他套近乎,那还不容易?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苏小文很敏感。

我观察,程市长对你蛮有好感的。漂亮女人嘛,谁能不喜欢呢?唐博文不加掩饰地说。

你!……

苏小文“霍”地坐起来,她觉得唐博文突然间变得那样俗气,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羞怯腼腆的书生,而成了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一时间唐博文的面目变得模糊起来。这个人怎么突然如此陌生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世间的事总是让人难以琢磨?!

唐博文见苏小文情绪低落,知道自己的话让她不开心了,无趣地下床进了卫生间。苏小文落寞地听着卫生间哗哗的水声,一阵阵伤感袭上心头,刷的两股眼泪就流了下来。

唐博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指示灯一红一绿地闪动起来,苏小文顺手拿起一按:哥哥,这两天干吗呢?也不来看我,想死妹妹了。苏小文的心一阵狂跳,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合起手机,可心里又有不甘。当她再一次打开唐博文的手机,她对唐博文建立起来的所有印象、看法、评价都在一瞬间訇然倒塌,唐博文的手机文件夹里保存着许多出入香港红灯区的照片,苏小文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不堪入目,什么叫无耻。

苏小文仿佛一瞬间从亚热带被抛向了北极,心冷却成了冰块。她为刚才和唐博文的亲热感到羞耻,他的怀里抱过多少风尘女子,他的身体又出入过多少女人的身体啊!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下体一阵颤栗和灼痛,一股滚烫的泪溢出了眼窝。

此时,她忽然很想念程浩,好想靠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