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亲水山庄的竣工仪式搞得隆重而热烈，不但市里大小头头悉数出席，甚至请来了国家建设部安居工程委员会的要员。当“国家级标准化居住小区”的鎏金牌匾挂上山庄大门时，会场气氛达到高潮。由于这是全省第一个由外商开发并承担物业管理业务，完全按国际标准操作的民居建设试点单位，所以省市各级媒体均投入很大的报道力量。苏小文随着摄像转播车在山庄里转了个遍，她一眼就看中了濒湖小区这几幢欧式风格的小楼。采访贾光达时，她特意提及这几幢别墅。
湖畔单体别墅共有八套，是亲水山庄的精华所在，它完全贯穿了市委提出的“园林城市”的意图。整个别墅区由西方设计师设计，纯欧罗巴风格。贾光达瞥了苏小文一眼，细声慢气地说，当然售价也不菲啊，物有所值嘛！敝公司将这几套小楼的销售目标定位在朔州市中外合资或外商独资企业的大亨们。价格嘛，在一百万到二百万元。目前我们已经售出五幢，销售形势看好。
苏小文吓了一跳。在她的脑海中，这绝对是个天价。
回城的路上，台长老钟逗她说，小文，我们这代人是没有住这种豪宅的命了，可是你若不能买上一幢，那真是白活这辈子了！
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当然是她的梦想，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着一个人的成功。她留在北京或者去深圳海南的同学，现在都有自己满意的住房和轿车，她们说，拥有这些你才可以算得上是个成功的白领女人。
这次亲水山庄的落成仪式是苏小文的主意。上次在她的撮合下，“光大”和“欣华”的合作十分成功，双方都很满意，这也使贾光达认识到了她的才华。后来贾光达请她吃饭的时候，谈到了亲水山庄，希望苏小文能帮他再策划一把，把亲水的销售掀起一个高潮来。苏小文很快就给他拿出了一个方案，然后通过自己和新闻单位的关系，鼓动新闻单位参与炒作。今天开盘第一天的销售形势就很可观。不过，看着那么多有钱人来购买“亲水”的房子，苏小文不免有些失落。
晚上苏小文忙里偷闲和几个中学同学到“大丰收”撮了一顿，然后又上“梧桐雨”练歌房疯了一通，感到有些疲乏，就早早回到电视台的单身宿舍。这顿饭是她做东，本来程佳坚持要埋单，说她为“欣华”举办模特大赛出了大力，一定要答谢她的，但苏小文却不肯答应。一则，自上大学后就与这些中学同窗难得有机会见面；二则，贾光达已经把策划费付给了她，包括和程佳合作的那份。苏小文回到宿舍，睡在床上，脑子里却还是亲水山庄的那些别墅。那些别墅风格各异，而且每一幢都有一个典雅的名字。她最喜欢那幢叫“陶然水岸”的，她不明白开发商怎么能为它起这样诗意的名字。
睡不着，苏小文爬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给自己化上淡淡的晚妆。像每一个年轻女人一样，她对皮肤的保养从来不肯有一丝马虎。在人代会的联欢晚会上，她与林菲相识，望着年已三十的京剧名旦那副少女般娇艳的容貌，她曾虚心向其请教养颜之术。从那以后，两人经常在电话里交流这方面的心得，而且彼此都感觉受益匪浅。她见过林菲的丈夫肖子屹，尽管不是很帅气，但气质不错，一看就是肚子里有“货”的那种人。后来在办公室里说起肖子屹，她才知道他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写过不少有影响的剧本，尤其擅长历史剧创作，在朔州市有“小二月河”之称。有个同事不屑地说，以林菲那样的模样、身材，嫁给肖子屹真有点“资源浪费”，言外之意是两人不太般配。可是她却不以为然，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能像肖子屹那样满腹才学，相貌倒不一定像潘安。男人的外表过于花哨难免花心。唐博文在男人中算得上“帅哥”了，而且知识才学都非常突出，可以说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但她和唐博文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是很好，认识都快四年了，因为没有房子，结婚的问题就一直没有提到日程上来。唐博文说不想让她一结婚就没有房子住，让她受委屈。唐博文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一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可她总觉得他清澈的眼睛后面有一种不安分。他现在在香港。此时他在干什么？那是个花花世界，他会不会变了呢？苏小文越想心里越烦乱，干脆戴上耳机，打开MP3听起了音乐。
（2）
这个周末苏小文没有回家。最近工作很累，只有呆在宿舍里，她才可以睡个懒觉。可是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的音乐声，还是固执地吵醒了苏小文。她抬头一看表，快11点了。她懒懒地伸长胳膊拿起了手机，里面传出那个在她心中已经留下深刻印象的浑厚的男中音。
是我，程浩。我在高速公路上，马上就要到朔州了。你吃过饭了吗？
程浩的话听上去就像在和自己的妻子交谈那样平淡，苏小文明白，他身边一定有司机。一时间，她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好在程浩并不需要她答复，简单说了句“一会儿去仁华楼丁香厅吃饭”便挂了机。
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苏小文放下电话，在床上怔怔地躺了一会儿，程浩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她的耳边，他那成熟的笑容在她眼前晃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或者看到他的笑容，她都有一种特别的温暖感，有一种想靠在他肩膀上歇一歇的欲望。程浩今天为什么要请自己吃饭？她心头好像塞了一团乱麻，想了想，她脱去睡衣，穿上了单位发的那套西服裙装……
苏小文推开丁香厅的门，看到程浩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桌上简单地摆着几个菜和一瓶红酒。
坐定后，苏小文问：程叔叔今天怎么想起请小文吃饭了？
你这丫头，叔叔今天心情好，正好下午没什么事，想轻松一下嘛，就请你一起吃个饭，也正好听听你们新闻界最近的宣传重点和群众对政府工作的意见啊。程浩一边说着，一边给苏小文和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上了酒。
叔叔开玩笑呢。工作上的事情，您应该找我们台长谈才对。至于老百姓嘛，说什么的都有，但总体上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多，都说您的工作很有魄力呢。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程浩笑问道。
星期天啊！
是星期天，不过还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苏小文的生日！
苏小文一阵感动。过去在家的时候都是父母记着给她过生日，工作以后，她和唐博文都很忙，又不在家住，几个生日都没过了。难得程浩竟然还惦记着她的生日，这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两个人随意地聊着，程浩的酒兴很高，一个劲儿地劝苏小文多喝点。苏小文心里却七上八下，面对这个男人，苏小文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总怕自己被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所裹挟。
小文，生日快乐！今天太匆忙，没有给你带礼物来，不会怪叔叔吧！
叔叔哪里话，你能给小文过生日，小文已经感激不尽了。苏小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小文，你现在还住单身宿舍吗？程浩的语气充满关切。
嗯，台里今年和广播电台两家集资建了两栋楼，都分下去了，没我的份儿。
哦，不过听说房子的结构不是很好，面积也不大。
苏小文一开始还想让程浩给台领导打个招呼，分给自己一套房子，后来看到程浩并不怎么热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个人喝完了一瓶酒，程浩说，小文，咱们再要一瓶吧。
叔叔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平时那么忙，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还来给小文过生日。再说喝多了，梅阿姨也不放心。
正说着，程浩的手机响了，是金伟光打来的，程浩对着电话说我马上过去，就挂了机。
不好意思，本来想陪小文多聊一会，又有事了。你稍坐坐，我先走了。程浩穿好了外套，俯下身子拍了拍苏小文的肩膀：小文，别发愁，你这么优秀，前途远大得很呢！说完拉开门离开了。
程浩让她稍坐坐，她心里清楚，他是怕下楼碰见熟悉的人。星期天单独带着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吃饭传出去总不是太好。正在胡思乱想，她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贾光达的。贾光达让她现在就赶到亲水山庄去，说有重要事情。
她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补好妆下楼，开出自己的奇瑞QQ，挂上最高挡，直奔月亮山方向而去。二十分钟后她的车就到了亲水山庄造型古朴的大门前，保安验过她的出入证，敬礼放行。奇瑞QQ沿着精心设计的甬路蜿蜒而行，在亲水山庄售楼处前停下。打开车门，贾光达热情地上来和她握手寒暄，然后领她进到一间办公室。一个身着蓝色工装、皮肤白净的女孩端着水果跟了进来，放在苏小文前面的茶几上，沏上茶，出去时轻轻地带上了门。
苏小姐喝茶，这是朋友刚从杭州带来的上好龙井。
贾总今天请我来不是专门让我品茶的吧。苏小文和贾光达已经熟悉了，说话也显得很随便。
哪里，哪里，苏小姐也算得上是我们“光大”的贵客了，是我们“光大”的功臣啊！贾光达口气夸张地说。
怎么敢啊，只不过帮贾总出了点小主意而已。
不，苏小姐这两次对贾某的帮助很大。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很大的信封，起身递给苏小文。这是苏小姐理应获得的报酬。
苏小文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口又被封着，她不好意思拆开看，也不知该不该接受。正犹豫间，有人敲门，刚才沏茶的那个姑娘进来说：贾总，公司那边来电话，您约的开发公司的人在等您过去呢。
哦，知道了。贾光达对苏小文说：不好意思，公司那边还有点事要去处理。我让小柳带你到各处转转。那天只顾着工作，一定没有很好地欣赏咱们山庄的风景呢。
苏小文听贾光达用的是“咱们”，就觉得这人真会套近乎，在心里暗暗一笑。这时小柳姑娘很礼貌地伸出手说声“请”，就在前面带路了，苏小文只好随着她出了售楼处的大门。
柳小姐看着苏小文手里的信封说，小姐买的是哪栋楼呢？我带你过去。
什么，我的楼？苏小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买不起啊！
那小姐是替别人看楼了？打开看是哪一栋。柳小姐指指苏小文手里的信封说。
苏小文站定拆开封口，她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里面是亲水山庄的业主产权证书和园区出入证、电子门卡。金灿灿的国徽下，“产权人”一栏赫然写着“苏小文”三个字。夹在证书里的房产照片上，正是她最喜欢的八幢小楼中名叫“陶然水岸”的那幢！她太熟悉这幢小楼了。那天采访，她就特别喜欢这八幢造型别致的小楼，可她从来没敢想自己会拥有这样的一幢别墅。
她对柳小姐说她熟悉这个地方，自己去就行了。把柳小姐打发走后，她晕晕乎乎地走到了“陶然水岸”，如醉如痴地仰脸打量着自己名下的这幢小楼，不知不觉的，眼角溢出两滴泪珠。
人工湖畔静悄悄的。正午的阳光映在湖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几只鸭子悠闲地漂在水上。不远处的松林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儿的啼鸣。
小楼的外表镶着豆绿色墙砖，尖脊屋顶覆盖着深红色瓦片，形状各异的窗户漆得雪白，门前还有一圈半米高的木栅栏。苏小文用电子门卡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房间内装修得很有格调。一楼的会客厅、餐厅、健身室，全部是高档家具和进口电器，还有一台价格昂贵的机械式跑步机。二楼的起居室和三间卧室设计得也不同凡响。三楼是一间书房，一个露天阳台。一把大大的太阳伞下，摆着一张圆桌和四把休闲椅。站在阳台上，左看青山入怀，右看碧水牵襟，天蓝草绿，雁鸣雀噪，真是世外桃源一样。苏小文瘫软地靠在意大利全皮沙发上……
她在新房里整整躺了大半天，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脑子里一直乱纷纷的理不出头绪来。这简直就是一场梦，而这梦又来得太突然，它还没有让做梦的人作好准备就降临了。贾光达说这是她应得的报酬，可这报酬也有点儿太离谱了。贾光达为什么要给自己如此丰厚的礼物呢？她隐隐地觉得在什么地方不对劲，贾光达讨好自己有什么用？忽然，她的耳边响起了中午吃饭时程浩对她说的话：小文，别为房子的事发愁，你这么优秀的女孩，会有自己的房子的。难道是程浩替她买的？不，程浩不会有这么多钱，可这里面一定有程浩的因素。
程叔叔，她拨通了程浩的电话，声音颤抖得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程浩急切地问：小文，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苏小文极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程叔叔，亲水的房子是您给贾光达打了招呼吗？
小文，我没有给什么人打招呼的习惯。贾光达曾经说过他要赠送几套房子给他帮助最大的人……程浩在电话里语气很温和。
她又把电话打给贾光达：贾总，您的报酬未免太重，我接受不起啊。
不，苏小姐的报酬值这个价。很感谢您成为我们的业主，敝公司一定竭诚为苏小姐提供服务。程市长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了，改天我请程市长小聚，如果苏小姐不介意的话，希望也能光临。贾光达在电话里不卑不亢地说。
谢谢贾老板。如果这幢房子和别的什么人有关系，那我是坚决不能接受的。苏小文的语气很坚决。
苏小姐多虑了，你拿的是你的劳动所得，合理合法的所得啊，这在国外，不，在东南沿海一带都很正常。
苏小文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她确实太喜欢这套别墅了，从那天采访看到它时，它就让她魂牵梦绕了。亲水山庄楼盘开售时，每幢楼的报价都在一百万元以上，以她现在的工薪水平，不吃不喝也要二百年才能买得起。她自小生活在朔州市郊区靠黄河边的一个小镇里，那里的贫瘠、落后，让她永生难忘。那时候她家距离朔州市区并不远，她的父母都是教师，在小镇里算是文化人，户口也是城镇户口，吃的是“商品粮”，那些父母是农民的同学对她很羡慕，但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农村人，和住在市区的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大学四年，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已经脱胎换骨了，但物质生活条件却没有得到根本改善。参加工作以来，她一直住在电视台单身职工宿舍里，开始是与四五个同事一道睡上下铺，后来同事都陆续地搬了出去，只有她还一直坚守着。同事有时开玩笑说，你这是凤凰困在鸡窝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也为此苦恼不已。与唐博文恋爱时，她曾留意过他的家庭条件。与自己相比，唐博文还算不错，至少在家里有一间独立的小屋。但是，那毕竟无法成为他们生活的小天地啊！
回到卧室，她躺在床上，决定不再想什么，美美睡一觉。
（3）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苏小文摁了接听键。
小文，是程佳急迫的声音：你在哪儿呢？怎么没上班？到你宿舍找你找不见，快点儿，我有事情找你！
我……
苏小文迟疑一下，撒谎道：我回家看看老爹老妈，上午回不去了，什么事那么急呀？
回不来也得回来！我在家等你，快些来，啊！程佳催促道。
什么事呀？你先告诉我呗！
昨天一夜没有睡好，苏小文感到浑身乏力，斜依在床上语气慵懒地问着。
你这人，有点精神好不好？估计那头的程佳有些不耐烦了。春节后，市政府要组织一个代表团到香港去慰问驻港招商联络处的工作人员，我听说名单上有你。我们校长想借这个机会组织一个名模展演队跟着去，你还得跟我老爸讲讲情，让他同意才好。他会给你面子的。
去香港？苏小文一下子来了精神。你听谁说名单上有我？
这你就不用管了，已经内定了，金伟光带队。
那你跟金伟光说说，让你组队去不就得了。
臭死，要是他说了算，我还来求你啊！你得赶快跟我老爸说说，别人说只能找骂。
你爸那里我也不好说。这样吧，我把名额让给你去。苏小文不知为什么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和唐博文分开几个月了，她的确很想念他，也盼望有个机会能去香港看看他，可是机会来了，她竟然有些不愿意去了。
你脑子里长虫了是不是？程佳惊讶地叫起来。别人巴着巴着要去呢，你倒好，送给的机会都不要。再说，单位派你去，不也是工作吗？何况你和“糖人”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了，你不会移情别恋吧？
去你的，胡说什么啊！苏小文嗔道。
无论怎么说，苏小文不想求程浩什么，已经为唐博文求过他一次了，她怕程浩眼睛里那种说不清的东西，于是推托道，我求他和你求他的效果肯定一样，再说他也会不高兴自己的女儿绕这么大的圈子。
苏小文知道程佳此时迫切的心情，也希望她能去，于是出主意道：你还是应当去找找金伟光，让他授意市政府港澳办拿出个计划让你们去表演，我想你爸爸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对，你说得也对呀，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点呢。程佳显得很开心。苏小文奇怪程浩昨天和她一起吃饭竟然没对自己透露半点风声，不禁抓起手机给钟台长拨过去。老钟证实了这个消息，并且告诉她，是程市长点名让她随团前往，想让她借机会与唐博文见见面。听到这里，苏小文心里流过一阵暖意，她愈发感觉出程浩的体贴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