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六章

第六章

(1)

林菲打开空调,不一会儿,房间里就溢满了融融暖意。她脱下银灰色羊毛外套,里面是一身月白色练功服。在一面墙大的落地镜前,她摆出不同姿式做了几个“亮相”,自得地笑了笑。

女人的容貌就是女人的资本。当然林菲更清楚容貌和体形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对自己容颜的保养胜过对生命的爱护,一日三餐的食量绝对不超过七两,而且坚决拒绝高脂肪。本来就天生丽质,加上后天的精心养护,林菲对自己的美丽有着充分的自信。虽说已是三十岁的人了,但外人都以为她不过二十五六。肖子屹形容她是标准的“古典美人”:柳眉杏眼、樱唇桃腮、丰乳细腰,说话的声音也如莺啭鹂鸣,剧团里的女演员对她那细如瓷、滑如脂的皮肤更是羡慕不已。

大镜子里,那个俏丽的身影像一团跳跃的火苗,依然那样年轻,充满活力。每天吊嗓子、练身段是林菲的“必修课”。过去条件不好时,她常常在公园里或小树林间练习,通常天不亮就出门,冬天时还要肖子屹陪着一道去。后来她成了京剧团的“台柱子”,团里就给她专门配置了这间练功房。全团百余号人,享受这个待遇的,除了团长和总导演,演员中她是唯一的一个,为此,还曾引来过不少的嫉妒呢。

感觉胸口有些憋闷,林菲微微喘息着收了腿脚,走到边上的小沙发上坐下来,从包里拿出香巾纸擦擦额上的细汗。她暗自奇怪,平时练习再长时间也没有这种感觉呀,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呢?她心里有一丝莫名的烦躁,可究竟是为什么,却也说不清楚。算了,不去想了,林菲提着包进了浴室。

回到办公室,林菲看见案头放着一本打印的现代京剧《先锋》的舞台脚本,她顺手拿起来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这是剧团准备在今年推出的新剧目,还打算参加省里的舞台剧会演。前段时期,市长程浩在全市宣传文化工作会议上讲话时提出,戏剧舞台上要突出“主旋律”,要拿出精品,要下大气力宣传本市的英模人物,用文学艺术手段树立本市的“十面旗帜”。市长一声令下,文化局闻风而动,很快给各剧团分配了任务。文化局局长于天鸣亲自送来这个剧本,指令京剧团排演,这是他用了一周时间突击出来的。剧情描述的是某城市的主要领导在改革大潮中如何抵御方方面面的诱惑与干扰,克服重重困难,内引外联,开放搞活,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大型国有企业从困境中拯救出来,从而带动了整个城市的振兴。虽然剧中故事发生在“南方某地”,主人公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林菲越读越觉得这个剧本写的就是程浩,连他习惯用的口头禅,作者都照搬无误。

这个于天鸣真会拍马屁。她暗想。自己丈夫就没这个本事。按说论交情,肖子屹足可以算是前市委书记小圈子里面的人,如果他能像于天鸣一样善于利用这种关系,估计现在混得也不会比于天鸣差,可这个书呆子总是一副“万事不求人”的面孔。

林菲心里明白,于天鸣的父亲去年已从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以后就得靠他自己打拼天下了。他现在一定急于和现任领导拉上关系,这个剧本无疑是块“敲门砖”。

按导演意图,林菲在剧中饰演男主人公的女儿,一个敢于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女记者,最后因掩护受坏人报复的父亲而遇害。虽然说是“女一号”,但林菲却认为她不过是那个被誉为“弄潮人”的男主人公的陪衬,所以出演的兴趣并不大。况且剧本写得像一部为某人歌功颂德的传记,满纸官话、套话,一听就令人反胃,估计也不会叫座。

想着想着,林菲出了神,不经意间,目光扫到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绿色棉军大衣,她心里一个激灵,登时明白自己的烦恼来自何处了。

(2)

那天下了入冬后的第二场雪,是个周日。京剧团团长老苟突然坐车来家里找林菲,要她陪自己去常务副市长金伟光的办公室给团里申请资金。按老苟的说法,分管财政局的金副市长,手指缝松一松,就够京剧团吃一两年的。

林菲奇怪地问,申请资金是你们领导的事,让我去干什么呀?

你是“女一号”哇!给《先锋》争取财政支持,你出面自然有分量。老苟笑容可掬地说。

肖子屹过意不去,便劝妻子跟着跑一趟。去吧去吧,争取到资金,剧团日子也好过嘛,你也可以多演几个角色。

就是就是,还是咱们大作家看得透。老苟恭维着,拉林菲出门钻进他那辆“桑塔纳”。

老苟之所以想到让林菲出场,是因为金伟光的一个暗示。头天晚上,老苟在“夏威夷”浴都泡完温泉,进到大厅里休息。这个浴都是一处高消费场所,平民百姓难得光顾,来消费的多是有钱的主儿和有头有脸的人物。老苟隔三差五地来这里放松一下。他正要假寐一会儿,忽然看见金伟光在一伙人的前呼后拥之下从一楼上来,走进旁边一个大包房。金伟光非常迷恋京剧,是朔州市的一大“名票”。由于这个缘故,老苟与他很熟。有一年京剧团到“长轮”慰问演出,金伟光听了老苟的唱法做派崇拜得不得了,就要拜老苟为师,后来他还拜托老苟,想从“长轮”调入京剧团当正式演员呢。若不是政审时说他“生活作风不严谨,自律性差”等等,他就是老苟的部下了,当然也就当不上常务副市长了。不过这些年,老苟与他一直走动得很勤。讲义气、念旧情,也是金伟光的一大优点,虽然官当大了,他对老苟却很热情。

有了这层关系,老苟便不加踌躇地推开包房的门闯进去。侍应生正要阻拦,金伟光抬头看见他,忙高兴地打招呼。

呀,是苟老师!快,到这边来。

他拍着身边的一个躺椅,笑着让座。原先仰在那个躺椅上的年轻人知趣地起身,并挂着讪讪的笑说,您请。

老苟极快地环顾了周围一眼,看见每个躺椅上都躺着一个人,因为光线较暗,也看不太清面目,脸上忙挂着笑说,哎呀,您是市长,我是个唱戏的,怎么敢当您的老师呢。老苟被金伟光的热情弄得有些不自在,歉意地向那个年轻人拱拱手,在金伟光身边坐下来。虽然是熟人,但金伟光毕竟是副市长,他也不便大大咧咧地与人家并肩躺在一起。

躺下躺下,做做足疗,放松放松,很舒服的。金伟光的脚下,一个脸色红润的小姑娘正用力给他按摩双脚,还有一个脸上挂着职业笑容的小姑娘拎着小凳恭敬地站在旁边。他醒悟到,这个小姑娘正准备给刚才那个年轻人做按摩的,不料让自己给冲了,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忙站起身来,用手招呼那个年轻人:来来,你来躺下继续做。

不用管他。金伟光没动身,笑着说,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他是我的秘书小祁,那几位都是市里几大局的舵把子。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市京剧团苟团长,当年唱《打渔杀家》,红透半边天的角儿。我那几嗓子,还是苟老师教的哩!

久闻苟老师大名。小祁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躬身,其他人都欠起身笑容满面地点头致意,老苟便也向周遭点点头。

拗不过众人,老苟也只好鸠占鹊巢,在本该属于小祁的躺椅上仰倒。按摩小姐把他的浴袍下摆往上提提,一双灵巧的小手将滑腻腻的按摩霜涂在脚上、小腿肚上,轻柔地揉捏起来。一阵舒畅从脚底直达他的心底。

屋子里一片安宁,只有墙角音箱里的萨克斯风若有若无地在房间游荡。

最近忙什么呢?金伟光半闭着眼,悄声问。

老苟低声回答,还是忙着排练《先锋》。他又欠欠身子,前些天我派人去北京京剧团艺术资料博物馆录了一些传统名段子,明儿个给你送几盘听听。

好,好,多谢。金伟光颔首。

金市长,老苟谈起正事,今年的财政拨款还欠我一多半呢,这回排演《先锋》,一下子又投入了上百万,我的家底全都腾空了,你这市长还得支持支持呀!

好说,金伟光答应得很痛快。明天我在市政府值班,你打个报告,送去我批一下,让财政局办就是了。

哎呀,这可太谢谢你了。老苟没想到这事办得这样顺利,高兴得一蹬腿,差点踢到按摩小姐高挺的胸脯上。

突然,金伟光转过头,眼神闪烁着,开玩笑般耳语道,人代会期间你们团给人大代表的专场表演,反响很好啊。特别是你们团那个林菲,功底很是了得,过去只听虚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哪天找个机会,请她清唱一段,怎么样?

那不成问题。给市长您唱个专场,她也会求之不得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低声笑了起来……

老苟在文化圈里混了大半辈子,有着过人的精明。他察言观色,知道这位以拈花惹草见长的副市长打上了林菲的主意,他也乐得送个人情。领着林菲往金伟光办公室走时,他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狠狠地“宰”他一刀!

(3)

金伟光正在办公桌前看文件,见老苟和林菲进来,分外高兴,忙让小祁洗水果,又亲自倒了两杯茶。

哈,林菲,几天不见,又漂亮了。知道吗?你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呢!金伟光毫无顾忌地夸奖道,丝毫不在意林菲羞涩的脸色。

你瞧,他对老苟说,人家林菲这身材,这才叫魔鬼身材啊,穿什么都好看。别人穿军大衣,像个草包,她穿上就显得亭亭玉立,真绝了!

是啊,林菲真是穿什么像什么。老苟在一旁点头奉承着。

林菲越发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她暗自后悔,怎么鬼使神差地偏偏穿上他送的军大衣来这里。这件大衣,是一周前金伟光到剧团找老苟聊天时,遇上林菲,当时林菲穿的有些单薄,金伟光硬把一件黄军大衣披在她肩上,嘴里说,现在可是关键时候,不能冻感冒了我们的《先锋》女一号。当时林菲也不好推辞,今天出门时,感觉有些冷,就顺便穿上了。

说罢闲话,老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报告递过去。金伟光坐回圈椅,扫了一眼,笑了。

你老兄未免有些狮子大开口了,一个百人剧团,哪能用得了上千万的经费啊!

这里有个特殊情况。老苟不慌不忙地说,你也知道,剧团历年欠职工的账太多,职工的住房条件差是全市挂了号的,这次想以“自建公助”的形式盖一幢职工住宅楼,帮大家解决解决住房困难。如果再不盖房子,职工非得用唾沫淹死我。二来这次排练《先锋》投入过大,你知道的,这是程市长提倡的“主旋律”剧目,程市长要求一定要把这部戏排成精品,所以,太寒酸了不行。三呢……

新剧上演后,可以有票房收入啊,这个投入可以收回的嘛。金伟光打断他。

老苟苦笑道,尽管这是市长提倡的“主旋律”剧目,就因为排成了精品,我敢肯定,剧团准是血本无归。咱朔州的市民是什么欣赏水平和品味,你应该知道的。这样一个剧目,一没有凶杀,二没有枪战,三没有绯闻,又不能用高科技手段营造舞台气氛,能不赔钱吗?

那也不行。金伟光摇摇头,满足你一家好说,话剧团、歌舞团、曲艺团、秦剧团都来要,我招架得住吗?

老苟瞥了林菲一眼,她会意,轻启樱唇:金市长,恕我冒昧,您不能把京剧团与其他几家同等看待。

哦?金伟光半转过圈椅,笑吟吟地面向她:愿闻高见。

京剧是国剧,是我们的国粹,国家领导人都提倡弘扬京剧呢。从振兴京剧艺术来说,在这方面投资再大,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另外,京剧以历史剧为主,道具、行头、场景的花销非现代戏可比,投入自然要比现代戏多,政府理应在资金上予以倾斜。更重要的嘛……

她故意不往下说了。

说下去呀,金伟光站起身,你的观点蛮有道理嘛!

更重要的是,市长您也是京剧票友呀!无论于公于私,您都应该高抬贵手的。林菲玩笑般的说。

金伟光开怀大笑起来。林菲的心猛的颤栗一下。他的堂音很足。她心中再一次涌上这个评价,下意识地想起上次见面时他在自己耳边说的悄悄话:你真迷人。

好吧,看在我偶像的面子上,我签字啦!

金伟光半真半假地说着,挥笔在老苟的报告上写了一行字。

老苟喜孜孜地接过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请财政局考虑从今年起给京剧团拨款500万元,以三年为限。

滑头!老苟暗骂,但他也满足了,原先想能争取个二三百万,这已是翻一番了。

谢谢市长大人。

他刚要告辞,却听金伟光吩咐道:小祁,苟团长在北京为我录了几盘带子,你随他去剧团给我取来。小林,你在我这儿稍等一会儿,好吗?

这——林菲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手,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可以,可以。老苟心领神会,忙劝林菲,陪金市长唠唠剧团的事儿,我十分钟就回来。

宽大的办公室里就剩下两个人了。金伟光过去关上门,声音很轻,可林菲听来却像惊雷轰顶一般,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金伟光走到她面前站住,微笑着不言语。暖气烧得很热,林菲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热吗?把大衣脱了吧!

不用了。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落地大钟的秒针嚓嚓的走动清晰入耳。

你知道吗?人代会后,我一有空闲,总会想起你,我知道我喜欢上了你。金伟光温和地说。

真是很少见这样的人,过去也风闻金伟光喜欢粘糊女人,但林菲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一点儿不转弯。可她不明白这个男人圆润浑厚的声音为什么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着她的心房,她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想努力抗拒住他的诱惑。

不,我是个有家的人!

别说“不”,金伟光的双手放在林菲的肩头,轻轻摩挲着。我相信我们是有缘分的,你会喜欢我的,会有那一天。

我有丈夫。林菲两腿发软,浑身一抖,呻吟般说道。她想拨开他的手,却浑身乏力,抬不起胳臂,甚至要站不住了。

我并不是想给你当丈夫,我要当你哥哥,当一个保护你的哥哥。金伟光看出林菲的身体在颤抖,便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仍然站着。

我不愿意。林菲颤声地说道。

你会愿意的。金伟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做违背你意志的事情,除非你情愿。我有耐心等到你接受我。

我该走了,老苟或许被其他事情耽误了,我就不等他了。林菲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也好,不等他们了,用我的车送你回去吧。金伟光的语气很柔和。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稍等。金伟光打开墙角的文件柜,取出一只精致的鳄鱼坤包走过来递到林菲的怀里。这是一个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你用着正合适,送给你吧。

我不要!林菲断然拒绝。

你呀,真是孩子气!金伟光不再勉强,起身送她下楼。他的司机正在楼下车里坐着。临关车门时,金伟光把坤包放在林菲身边。

下车时别忘了你的包。他叮嘱道。

不待林菲回答,金伟光“砰”的一声关了车门,汽车便启动了。

林菲到家时,肖子屹不在,只有肖芸在洗衣服。她悄悄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包一看,顿时惊呆了:天!里面是崭新的几叠百元大钞,一共五万元,另外还有一套纯正的法国化妆品,没有万儿八千的也买不下来。她里里外外翻看着这个注定要改变她人生轨迹的鳄鱼坤包,在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有“中国深圳”几个字,她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礼物,而是金伟光专门为她买的!

不知什么缘故,她竟然有几分感动,不知不觉间眼睛湿润了。

(4)

几天来,林菲总有些心神不定,好像是害怕什么到来,又仿佛期待着什么到来。

林菲,外面有人找!

传达室老张头干涩的声音就像一片秋天干枯的树叶从门缝窸窸窣窣地挤了进来。

林菲穿上外套,匆匆往外跑,一眼看见楼前停着的那辆白色尼桑车,她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也迟疑起来。这时,车门打开了,小祁笑眯眯地钻出来,冲她招招手。

你好,林老师!

有事吗?祁秘书。林菲礼貌地问候道。

是这样,金市长接待几位日本演艺界客人,他们很喜欢中国的传统戏曲,金市长就派我来接你,与客人交流交流。这也算是一次外事活动呢!

说着,小祁打开了后座门。

这——合适吗?林菲犹豫道,团里还不知道呢!

小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走吧,我已经给苟团长打了招呼,他同意你去,还说最近没有演出任务,去几天都行。

汽车轻快地转个弯,驶上通往市郊的公路。小祁的驾驶技术不错,尽管路上仍有厚厚的积雪,车却开得很稳。他从反光镜里看见林菲忐忑不安的样子,便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喏,林老师,我的电话、手机、传呼号都在上面,以后有什么事,你随时可以与我联系。金市长很忙,有时你可能找不到他,但可以找我。我大部分时间都跟他在一起。

谢谢。林菲接过名片,端详一气,突然领悟到,这一定是金伟光在婉转暗示自己怎样与他联系。当市长的,当然不方便整天接女人的电话。其实他想得太多了,自己根本不可能主动去找他的。

不到一刻钟,汽车开进朔州国际大酒店宽大的停车场内。这是朔州市目前规格最高的涉外宾馆,四星级,市里重要的外事活动大多在这里举行。小祁领着林菲乘电梯登上六楼,来到香榭丽舍厅。

这是个会客兼欢宴并用的豪华套房,装饰得古朴典雅的会客间坐满了人。林菲一眼看见金伟光正兴致勃勃地侧身讲着什么。其他在场的人中,她只认识于天鸣,这使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小祁走到金伟光身边,轻轻点点头,金伟光便扭脸往门口望过来。

好,好,本市梨园第一花旦来了。金伟光高兴地站起来,给林菲逐一做介绍,市政府副秘书长,外事办主任,文化局局长,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日本客人是岛根映画株式会社的,有社长、艺术总监、导演,还有两位长得小巧玲珑的年轻女演员。

宾主寒暄着随金伟光走进宴会间,他特意拉林菲在自己身边坐下。见林菲有些忸怩,他笑着说,没关系,林菲,今天是私人宴会,我付账。这几位日本客人都是我的老朋友,去年我去他们那里访问,没少叨扰他们。今天他们来了,我理应尽尽地主之谊。是吧,高仓先生?

高仓是岛根映画株式会社的社长,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听罢翻译转述,他站起身来连连鞠躬致谢。

客人早就到了,就等你一个人。金伟光把餐巾裹在胸前,悄声对林菲说。她不由得心头一热。

宴席很丰盛,气氛也很好。酒过三巡,金伟光提议每人献上一个节目,没有节目的,罚酒一杯。外事办主任带头叫好。日本艺人很大方,几个人先后唱了《拉网小调》《北国之春》和电影《人证》中的插曲《草帽歌》,那位艺术总监还表演了两个小魔术,引来席间一阵阵欢笑。

金伟光关照着身边的林菲,一个劲让她多喝点。开席时,酒店提供的是一种名叫“罗生门”的日本清酒,但日本酒滋味寡淡,每人尝了一盅,都觉得不对口味,就换上了中国的“五粮液”。日本客人显然对烈性酒有好感,他们又不擅打酒官司,喝起来格外痛快,几乎是一口一杯,来者不拒。林菲谈不上什么酒量,金伟光便叫了两瓶法国干红葡萄酒和西北枸杞名酒“杞浓”,让她陪两位日本女演员慢慢饮用。

现在该咱们金市长亮一手了,于天鸣凑趣道。金市长的戏剧功底厚实,早些年没少登台演出。他对客人介绍说。众人拍手相请。金伟光笑着起身,我立的规矩,我应当带头遵守。唱什么呢?他俯身望望林菲,似在征询她的意见,却又自己点了题,那就唱一段《空城计》吧!

他像是喝过了量,身子站不太稳,扶住林菲圆润的肩头,道声“献丑”,唱了起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林菲坐在椅子上,心里默默为他打着鼓点。金伟光的唱功的确不错,唱得有板有眼,舒缓流畅,颇有谭派风格。林菲心里暗暗赞叹着。唱到最后一句“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轻轻捏了林菲肩头一下。林菲脸上本来已有了几分酒意,此刻愈加红得厉害。

唱腔方落,博得满堂喝彩,两个日本小姐乘机分别敬了金伟光一杯酒。金伟光喝下,扶起林菲,让她也唱一段。林菲推托不过,清唱了《宝莲灯》中的一个段子。

瞧,这才是科班出身哪,我那几嗓子,野狼嗥而已。金伟光竖起大拇指夸奖道。

不待散席,林菲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头晕得厉害。平日里,为保护嗓子,她是滴酒不沾,今天在金伟光鼓动下,三两装的高脚杯,她喝了足有两杯,尽管是枸杞酒,度数不高,还是感觉有些发飘。金伟光一边招呼大伙回客厅喝茶,一边让服务员送林菲和两个日本女宾上楼休息,小祁见状也跟了出去。

电梯升到十一层,日本客人鞠躬道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到十八层,楼层服务员把林菲扶进“1818”号客房。林菲已经有些瘫软了,小祁扶她在席梦思床上躺下,帮她轻轻盖好鸭绒被,返身下了楼。林菲很快沉睡过去,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5)

金伟光进到屋里,顺手揿下“请勿打扰”门灯。小祁告诉他要回市里安排明天的“温州商会”成立事宜,没上楼来,径自开车走了。这小伙子很懂事,金伟光满意地想。

1818房间是这个酒店按高标准设计的总统套房。当然从落成那一天起,就不曾有哪个总统光顾过。这是三进套。最外间是大会客室,铺着厚厚的地毯,一圈真皮沙发,呈半圆形围着一套家庭影院;窗纱前的花架上,摆着几盆品种不一的名贵君子兰;一帧胡公石的字画挂在正面墙上,为房间增添了几分雅致。第二间是标准的办公格局,文件柜、电脑终端机、传真设备一应俱全,宽大的写字台上,插着两面鲜艳的小红旗,一面是党旗,一面是国旗,构成美丽的“V”字形。引人注目的是,墙角有一个半人高的磁带架,上面排列着上百盒各式磁带,加上桌子上那台三洋牌录放机,显露出主人对音乐的特殊爱好。最里面是卧室,一张席梦思双人床,两只单人沙发,一台平面直角松下电视机,摆设与一般宾馆客房无异,只是多了一台造型别致的梳妆柜,使房间里平添了几许脂粉气。

金伟光包用这套豪华客房一年多了,但除了宾馆总经理和几个不分你我的亲信,少有其他人知道。总经理乐不得有个巴结领导的机会,一再表示,领导日理万机,应当有逸有劳,偶尔来这里歇歇乏,是酒店的荣幸。他不计较每年高达四十万元的费用,因为他心里有数,这个常务副市长掌管着全市的财政大权,不会让酒店吃亏。再说了,即使亏了,亏的也是公家,于他自己没有丝毫损失,管他呢。当然,房间的布局是按照金伟光的要求重新调整过的,副市长到这里来不单纯是为了休息,好多公务也是在这里处理的。

此刻,林菲躺在床上睡得正甜。金伟光趿着软底拖鞋踱进里间,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在了窗外,一时什么也看不清。他扭亮壁灯,摘下腕上的“劳力士”表,发现已是午后三点钟。他在床边坐下来,细细端详着这个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柔和的灯光下,林菲比平时显得更加妩媚,两只勾人魂魄的杏核眼紧紧合着,长长的睫毛间似乎掩藏着无限春情,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红得像丹砂染过的双唇与细腻的面颊搭配得精致和谐。金伟光轻轻拉开鸭绒被,看见林菲颈下细巧的“美人骨”微微上翘,那对高耸的乳峰随着均匀的呼吸有规律的起伏着。这哪像个三十岁的少妇,分明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知道林菲的名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与她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还是在人代会期间的那个晚会上。近两个月来,金伟光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当上副市长后,他身边不乏漂亮、伶俐的女孩子,可与林菲一比,他觉得那些女孩子没有一个能拿得上台面。他发誓要征服她,他自信有这个把握。因为他已经看出来,林菲有着所有漂亮女人摆脱不掉的通病——爱慕虚荣,这是女人致命的弱点。那只坤包只是投石问路而已,他有能力满足她的任何物质要求。金伟光自信自己还是很讨女人喜欢的。他一直认为,女人在潜意识中还是喜欢风流男人,因为风流男人是解风情的。女人们在一起之所以爱拿风流男人嚼舌根,那是她们对这样的男人充满好奇,甚至心底里潜藏着一种和他们交往的期待。在中国这样一个缺乏幽默的国度里,男人天生不懂情调,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就会觉得索然无味,就会产生厌倦。尽管金伟光和肖子屹没有太多的接触,但肖子屹的古板,使他觉得肖子屹肯定是个缺乏浪漫的人。金伟光认为,所谓好男人,不仅仅要满足女人的物质需要,更要让她在精神上获得满足,同时还要让她享受情感上的浪漫。

男人喜欢女人,首先是漂亮的容貌,其次是风情。林菲在金伟光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既美丽又风情万种的天使。现在,这个美丽的天使就睡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金伟光的下身已不由自主地开始膨胀,他咽咽口水,想压压自己的冲动。自己曾答应过她,不做违背她意愿的事情,该不该食言呢?

金伟光的手心渗出了汗水,湿浸浸的,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单调地通过神经游向全身各个部位,如同一个缠人的小孩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似乎在找寻一个理由或者希望得到某个疑问的答案,而自己必须对它作出判断。不行,我怎么能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呢?可是很快地,他感到自己的下身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立刻,他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那里了,那最初的战栗引爆起一串串丝丝缕缕的细小火花,这些火花又引爆了周围更加隐秘的火药库,终于,所有微小的力量迅速聚集成一股胀痛的蘑菇云冲天而起,灼热而浓烈地升腾起来,一瞬间充满了他的身体,像火那样烧烫着他,像虫子那样咬噬着他,顷刻间他完全被征服了,那份强烈的生理冲动和占有欲占了上风。美人横陈,焉有不取之理,他不想丧失这样的机会。她已经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不是他强迫她上来的,那么也就不算违背她的意志了。何况,这一天不正是自己千方百计所追求的吗?

金伟光不再犹豫,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轻轻揭开了鸭绒被。林菲和衣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她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金伟光有些心怯,侧脸望望仍在醉睡的林菲,一时不敢碰她。

又过了几分钟,金伟光把脸贴近林菲,闻到她呼吸中散出的淡淡的枸杞酒的醇香。这股香气刺激了他的胆量,他轻轻地解开了她的纽扣,仿佛在打开一件珍贵的玻璃艺术品的包装。林菲穿了好几层衣服,金伟光小心翼翼的,一层一层地剥开,林菲白嫩细腻的肉体像剥开的新鲜荔枝一样展现在他的眼前。金伟光有点眩晕,但很快就镇静下来。

哦,宝贝!金伟光不由得暗暗赞叹。林菲的乳房是他在其他女人身上从没见过的,品相极好:圆锥状的乳丘上,鲜红的乳头像两粒熟透了的樱桃,深深的乳沟连着平滑的小腹,圆圆的脐眼如同满月嵌在正中。金伟光激动得周身颤抖,将手轻轻地放在林菲的乳房上,一股甜蜜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他无法自控地俯身轻轻地含住了乳头,像个贪嘴的婴儿一样吸吮起来。

林菲被惊醒了,迷蒙中,似乎是在家里,肖子屹正与自己亲热。她慢慢睁开眼睛,往旁边一看,不禁惊叫一声,猛地起身——

你!

菲菲!金伟光紧紧吻住她的红唇,就势抱紧了她。是我。我真想你,真想你,真想你——

他双手死死搂住她,含混不清地连连说。

林菲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好不容易才挣开他的亲吻,恼怒不已。

金市长——

不要叫我市长,叫我伟光。金伟光喘着气,抱住拼命挣扎的林菲,乞求道:我需要你,菲菲。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相信我——

他再一次将嘴唇压在了林菲柔软的嘴唇上,他的动作开始变得粗鲁起来。林菲尽管极力抵抗,但身上的绣花小翻领衬衣还是被他扯下,最后连两只文胸的带子也断了。林菲被他撩拨得浑身疲惫,浑身也有了异样的感觉,她放弃了挣扎。

金——伟——光——

她已经有气无力了:你——混——蛋——你害死我了。林菲嘴角颤抖着,眼角溢出两滴大大的泪珠。

当潮水平静的时候,林菲微微张开了眼角,她觉得金伟光已在她的心里发生了变化,也许这样的变化其实早就有了,只是自己一直排斥而已。她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皮肤,他的轮廓,她忽然发觉他还是很迷人的,也许他一直深深地吸引着她。金伟光眼里充满柔情,胡茬儿青青的下巴含着笑,嘴唇坚毅。它刚才还紧锁着她的嘴唇。她心里一阵荡漾,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怔住了。他重重地搓着她的手,然后吻住了她的手心。她的心一阵颤栗,手心感觉他嘴唇的形状,还有胡子的坚硬。菲菲,我一直在寻找,现在我明白了,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你。他把她的手放到怀里,微躬着身体,像农夫要用体温救活一条蛇。她的身体不由得靠过去了,泪滴在他的胸口上。他把她的人和她的手一起拢在怀里。

他的嘴唇再次搜索过来,在她唇的四周轻轻摩挲,然后用舌尖抵开她的唇慢慢地深入进去。他发现她的唇舌滚烫而湿润,他再一次猛烈地锁住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充满了如此迫切的情欲,就像一根导火索一样,被点燃了,咝咝地燃烧。她在他的嘴里化了。她觉得她像一根管子,被他吸着,吹着,快要发出芦笛那样尖利的声音。她的肉体被烤出了香味,像块烤牛排,她觉得很饥饿,食欲迫使她的嘴唇也在不断地吸吮,翻滚。他将她扶在了他的身体上,她赤裸着落在他的怀里。轻巧的、诱人的、冒险的、复杂的、简单的、含蓄的、活跃的、犹豫的、精确的,全部落在他的怀里。他引导着她,她的身体柔韧而有弹性,空气中弥漫着肉体的香味。林菲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攫住了,她像一片火红的枫叶,在空气中上下翻飞。

喜欢它吗?他说。当它弹跳出来,她吃惊地看着它。它在和她打招呼,冒着腾腾热气,像刚从浴室出来,露出粉红的小嘴,甜蜜地微笑。

喜欢,喜欢。她说。她俯下身子,它像婴儿的脸,纯洁无瑕,憨稚可爱;她渴了,她啜饮它;她饥饿,从很多年前一直饿到现在。它像一根魔棍,不断地变大,变长,最后像棵树耸立在她的面前。树尖冲破了房顶,穿过茫茫夜空,一直往天上长去。她摸着它的枝干,手中有一圈一圈的年轮。春天阳光的温度,是它的恒温,它的四周长满叶子,像花。嗅它,芳香飘逸。她迷路了,她想靠着这棵温暖的树,躺在芳香的叶子丛中,睡去。树不让她睡。它挪动了,张着嘴,漫不经心地,孜孜不倦地,带着好奇心,在她的地球上移动。一只鸟停在荷塘边,月亮从云层里爬出来,红红的。屋檐下的滴水声,像石子落在井里。

你不是过去的林菲了,你在驾驭我。他重新压在她的上面。多么奇妙的充实与满足,她的整个生命仿佛因此而丰盈。她昏厥过去,而他似乎也昏厥过去了。

我要死了!她喊了一句。

我们一起死去啊。他说。

伟光。

嗯?

我堕落了,我一定是堕落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坏女人。是你害了我!她狠狠地在他脊背上掐了一把。

金伟光把她的纤手抓住,按在胸前,盯着她的双眼,半是戏谑半是郑重地说:不是我害了你,而是我拯救了你。你不是堕落,而是脱胎换骨。从今天起,我要让你过上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他轻轻抚摩着林菲的乳房,跟我在一起,你不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得到刻骨铭心的满足。

林菲不语。但她的身心的确有一种全新的感受,一种在肖子屹那里不曾得到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