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月亮山风景区是西北著名旅游观光胜地。月亮山本是大青山支脉之一，从河套平原逶迤而下，到了这里突然奇峰凸起，变得格外峻峭，平均海拔在2000米以上，最高的笔架峰3556米，从河套平原望去，群峰便有些高耸入云的气势了。景区南北长30多公里，东西宽4公里，它山奇、林幽、泉清、庙古，因此从唐代起就陆续在山上建了不少寺院道观，到了南宋时期，月亮山已被视为避暑胜地。如今这里释道两家基本上平分秋色，北山以道教为主，南山以佛教为主，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新开发的朔州市高新技术产业区与月亮山风景区毗邻相望。经过一年多的建设，占地5平方公里的园区已具雏形。投资几十个亿的中外合作项目陆续上马，这对全市的经济转型无疑是个良好契机。程浩认为朔州的经济之所以发展缓慢，关键还是工业基础薄弱。朔州市的企业大多是国家“三线”建设时期从外省市搬迁过来的，那些企业曾一度为国家的建设作出过突出贡献。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完善，那些建在山里的工厂，越来越不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一些企业虽然陆续下山进城，但设备陈旧，技术落后，人力过剩，慢慢地一个个破产的破产，合并的合并，把大批工人推向了社会。市政府门前十来八天就有一拨儿上访的群众，这让程浩最为头疼。他认为，朔州市只有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尽快形成自己的支柱产业，才能摆脱全市经济萎靡的局面，才能真正解决好再就业问题。市外经贸局贯彻他的意图十分得力，很快就与美国、加拿大、英国、日本、澳大利亚等经济大亨拉上了关系。程浩也亲自带队出去过几次，用他的话说是“打知名度”，并且通过何冰思的路子，使朔州市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升格为国家级开发区。现在看，搞这个高新区是个无本万利的事，全部投资都是外商的，市政府不仅没掏一分钱，还收上了一笔为数不菲的土地出让金。当然，对这笔钱，他早有打算，他要干点过去想干而一直干不成的事。今天带着金伟光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伟光，程浩仰在后座上，半眯着眼睛，双手有节奏地做着指部按摩，今年的财政盘子你归拢得怎么样？
大盘子出来了，分项条目还要整理一段时间。下周政府常务会上是不是需要汇报一下？金伟光侧过身来问。
不急。程浩摇摇头，市长机动资金部分可以比上年多一些，今年的收入情况比上年好嘛。
我是这样安排的。金伟光心领神会地说。
程浩在心里琢磨着，想把自己的想法再和金伟光交换一下，但一看司机和秘书都在车上，便不再开口。虽然整个高新区已经封闭起来，但由于正处在轰轰烈烈的基建阶段，各种载重车辆来来往往，园区内还是显得乱糟糟的。金伟光陪着程浩先后看了看正在施工中的摩托罗拉移动电话生产厂房和已经进入调试阶段的电动自行车装配线以及即将投产的软件工业园，最后他们来到园区最大的广场。这里绿地如毯，空间很大，以“腾飞”为主题的园区标志性雕塑正在进行中。程浩看到，雕塑材料采用的是不锈钢，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整个雕塑如同两只背靠着背开屏的孔雀，两只孔雀的头高高地伸向天空，托着一颗璀璨的明珠。雕塑手法很现代，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程浩在施工现场与几位美术学院的教授简单交谈几句，对他们冒着严寒在现场指导作业表示谢意。
在高新区内转了一圈，小半天儿就过去了。程浩谢绝园区管理委员会主任的挽留，让随行的委办负责人和新闻单位的记者们去饭店用餐，自己与金伟光坐上车，准备回市政府。
小路，你和夏秘书也在这里吃饭吧，我跟程市长进山里一趟。金伟光突然对程浩的司机说。
司机小路望望程浩，程浩点点头。他知道金伟光肯定有事要对自己讲。
夏秘书接替唐博文不久，对自己的职责还不是太清楚，见小路下了车，便也知趣地跟着管委会主任去了餐厅。
要去哪儿？程浩疑惑地问。尼桑车没往市区走，而是穿过高新区朝笔架峰方向开去。
我干了一件大事，没经您同意，今天想请您验收一下。金伟光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金伟光的口气让程浩略有一丝不快，这个部下太过聪明，他似乎总能提前知道领导在想什么，这让人有时候有一种被剥光衣服的感觉。不过，在几个副市长中，程浩最看重的还是金伟光，他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帮你想出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金伟光的车技不错，在沿山公路上操纵自如。汽车融进淡淡的山岚里，拐过一片松林掩映着的丘陵，停在一座造型别致的大门前。
到了。金伟光拉开车门。程浩下车朝四周望去，但见群峰环抱中，这块丘陵地带真是既幽静又宽敞。一道逶迤的石墙从高高矮矮的松树间曲折而过，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大门上是四个古朴的大字：亲水山庄。
山庄的保安人员早已恭候在门前。金伟光没理他们，边引导程浩往里走，边做着介绍。其实程浩一下车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高级别墅群落。园内错落有致地坐落着二十余幢不同风格的独体小楼，小楼分二、三、四层不等，有罗马式、俄式、拜占庭式，也有哥特式和阿拉伯式，还有中国江南小镇上那种白墙黑瓦的农家民居式。青石铺成的甬路旁立着一盏盏漂亮的地灯。虽然是深冬，大片大片的草坪却仍然绿茵茵的，显然那是从美国引进的优良草种。
我的想法是，高新技术开发区建起来后，来的老外肯定不会少，需要给他们准备必要的生活设施。这片别墅群，可以卖给他们当中的白领或是专家阶层的人士。另外，必要时，我们自己也可以用在应酬上。
程浩专注地听着，心里很满意。这正是他一直想干的一件大事，可始终没找到机会，金伟光却在不声不响中把它办完了。这小子也真有点鬼点子，干了这么大的工程，竟然连他这个一市之长也瞒得滴水不漏。
在朔州市处级以上的头面人物中，金伟光有“程市长肚里的小蛔虫”之称，这主要是因为他善于揣摸程浩的心思。金伟光只比程浩小十岁，但却称程浩的夫人为“梅阿姨”。他是1985年从江西财经学院毕业分到长城轮胎厂财务处的，当时梅亚利是长轮总会计师，她非常欣赏这个精明帅气的小伙子。金伟光不单业务水平顶呱呱，人勤快，嘴也甜，梅阿姨长梅阿姨短的，把个梅亚利哄得十分开心。在她的提携下，金伟光很快就当上了长轮财务处处长。但金伟光好色，为了讨好一个女老板，挪用公款让她做生意，犯事后，长轮董事长盛奇山要将他交司法机关处理，多亏梅亚利极力保他，硬是让给了个内部处理了事。金伟光为此十分感激梅亚利，发誓要痛改前非，好好报答梅亚利。从那以后，金伟光埋头工作，很快又恢复了他的职务。梅亚利念他是个人才，为程浩的仕途考虑，觉得程浩应该有个得力助手，就把他推荐给程浩。程浩问梅亚利这个人有什么坏毛病没有，梅亚利说除了喜欢往女人堆里扎，也没看出有什么坏毛病。程浩说，那就让他参加公开招聘考试吧。其实，那时候程浩只是听梅亚利说金伟光有多么能干，对他的实际能力并不是十分相信。金伟光也争气，在朔州市公开招聘财政局局长时，他凭借雄厚的实力，笔试口试均拿了第一。后来在主持财政局工作时，当年朔州市的财政收入就增加了两位数，让程浩十分满意。金伟光做了两年的“财神爷”，在程浩的举荐下，以“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优势顺利地当上了副市长。程浩对他的信任超过政府班子里的任何一位，金伟光也渐渐地目中无人、有恃无恐起来。程浩对他的做派也有些看法，不过他总觉得这只是个人性格问题，一般有水平的人往往都傲气。
你是什么时候搞的这个名堂？程浩的脸上看不出来高兴还是生气，淡淡地问。
去年10月份开的工。这个工程是我亲自抓的，市委那边，连陈书记也不知道。
资金从哪儿来的？
大数一个多亿，市里一分钱没掏，都是贾光达投的。
程浩没想到贾光达在他眼皮底下搞了这么大的名堂，他居然毫无耳闻，心想，这家伙真是守口如瓶，昨天两人还在一起共进晚餐，他竟能只字不提这座亲水山庄。
尽管如此，程浩还是难以察觉地微微颔首，心里很满意。一直以来，程浩想给四套班子的领导建一处像样的住宅区，想象中的住宅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那要受很多制约。他倒羡慕起贾光达了。
（2）
从亲水山庄出来，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向山外开去。他们是绕着月亮山景区转，出了景区，就是扶兰县地界。扶兰县是朔州市下辖的一个人口最多、经济相对发达的大县，县委书记黄克杰早年曾给程浩当过两年办公室主任。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程浩问。
扶兰县新从阿拉善招来一批蒙古妹，开了个草原风情餐厅，前些天我陪省里牛副省长去检查高速公路施工情况，正赶上开业，牛副省长品尝后连声叫好，咱们今天也去敲敲黄克杰的竹杠。金伟光轻松地说。
算了吧，下午我还打算召集发改委、财政局、建设局和经贸委的同志开会呢，把人代会上《政府工作报告》讲的几件大事敲定下来。一喝酒，可就什么也干不成了。程浩有些犹豫。
瞧您说的。金伟光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具体落实的事，我就代劳了，哪用得着您这主要领导操心呀！
说着话，车子开进了扶兰县城。拐过两条街道，程浩看见路边有一座圆顶蒙古式建筑，门前一溜十来盏宫灯和排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轿车烘托出一派红火的气氛，两个身着蒙古裙的妙龄少女迎候在大门前。
金伟光在前面引路，程浩跟随他进去，服务员领着他们上了二楼。金伟光选了一个大包间。头上插着缤纷首饰的女服务员端上两盏蒙古奶茶。金伟光轻佻地在女服务员腮上拧一把，你真的是蒙古妹子，别是冒牌货吧？
先生开玩笑了。女服务员看上去年纪不大，笑得甜甜的，我叫娜仁高娃，是从左旗来的。请先生多多关照。
程浩对房间里的蒙式装修饶有兴致。这个包厢从里面看就像一个蒙古包，餐桌是用整块木板做成的，高仅及膝，客人都脱了鞋子盘腿而坐。金伟光怕程浩坐褶了裤子，就让服务员拿来了半尺高的软垫让程浩坐。餐桌是半月形，旁边是一个小火塘，红红的炭火烤得房间里暖融融的。程浩脱去呢子大衣，抬头打量了女服务员一眼，发现她果真长得不像当地姑娘。娜仁高娃的身材修长苗条，上身穿一件淡红色圆领窄袖对襟紧身短衣，下身套着齐脚背葱心黄色长筒裙，一条光闪闪的银腰带紧紧系在窄袖衫下襟和筒裙裙口处，一举一动，俊俏飘逸，恍若仙女。他心情油然变得快活起来，主动点了几道菜：红烧牛肉，红泥田鸡腿，生烤鱼，烤羊排……
娜仁高娃边复述着菜名边在菜单上记着。她的普通话有些生硬，但声音软软的，很好听。
突然，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金伟光抬头一看，高兴地大叫道：我的天，你这长老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来人身着褐色僧衣，一串鸽蛋大的捻珠挂在胸前，个头不高，面色肥润，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显然他与金伟光是老熟人了。
来，我给介绍一下。金伟光指着来人对程浩说，这位是笔架峰云清寺的住持……
慢。和尚止住金伟光的话头，转向程浩轻轻稽首，且待贫僧为这位施主卜上一卦，金市长看看准也不准。
官场规矩，称呼职务宁大勿小，宁高勿低，在公开场合一定要去掉那个“副”字。金伟光虽是副市长，但场面上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以“市长”称之。
程浩含笑不语。
施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有神，印堂发亮，无浮燥委琐之态，有不怒而威严之气，千秋伟业聚于掌上，百万黎民藏在心中——论其身份，非为中枢要员，即是一方诸侯。金市长，贫僧所言如何？
金伟光哈哈大笑。你这和尚修炼得愈发通天通地了！——算你说得准，这是我们朔州市的程市长。
程市长，这位就是云清寺的住持慧海法师，也是咱们市佛教协会的秘书长。
程浩笑着示意慧海落座。
慧海双手合十微微一揖：今天和程市长相识，贫僧真是三生有幸。二位慢用，那屋有两个居士在等着。贫僧是从门口看见金市长进来，才来打扰的。说着，他抽身往外走，同时给金伟光递了个眼色。金伟光笑骂道，这和尚也神神秘秘起来了，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嘴里咕哝着，身子已经跟着他出去了。
程浩呷了口茶，顿觉一股香气沁人肺腑。慧海和尚说他一眼可以看出自己的身份，不过是故弄玄虚。多年做领导干部已养成自己特有的思维定式，连一举一动都染满了官气，不说是这和尚，随便找个人也不会把自己说成是下岗工人。何况金伟光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外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比他官大。
暗笑间，金伟光回来了，边给程浩斟酒边介绍说，这和尚在市里很有人缘，八大局的头头们大多是他的信徒。据说他推算前因后果，尤其是预测未来十有八准。这不，前些天市人大常委会人事任免，不少人事先就去找他求卦。云清寺里的香火钱向来比别的地方多。
出家人与政界掺和在一起可不是好事。程浩夹了口菜，不以为然地说，历史上，和尚道士乱政的事几乎每个朝代都有。
一个靠念阿弥陀佛混饭吃的和尚哪来那么大的本事。金伟光笑道，刚才他把我叫出去，一是想让您帮助他弄个政协委员当当，二来想让市里投资把云清塔重新修建起来，三是想把云清寺至响水湾的旅游公路修起来。
程浩听了，对政协委员的事不置可否。他看看金伟光说，云清塔可以考虑重新修建，毕竟是南北朝的一座古塔，应该恢复。云清寺至响水湾的路可以修成三级水泥路。
旅游局已经报上来了，全长5．2公里，修好后就可以直接上笔架峰，再不用绕路了。金伟光接住程浩的话茬。
两人边吃边聊，吃得挺可口，一壶白酒很快见了底，金伟光吩咐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再去取一壶来。娜仁高娃刚要往外走，饭店老板娘陪着一个头发油亮、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推门进来。
克杰！金伟光起身大叫，你小子真是摆起地头蛇的谱啦？程市长来了，你竟敢姗姗来迟。
黄克杰笑着与程浩握手，叫屈道：市长，您听他胡诌呢。我那边正开常委会，哪敢跑出来呀！这不，会一散，我一分钟没敢耽搁，马上就跑来了。
别听他的。程浩笑着又与老板娘握握手。我不让伟光告诉你，随便弄点饭一吃，大家都忙忙的，可谁知道他还是给你挂了电话。
您难得来一次，怎么能不告诉我呢？忘了我曾是您最得力的秘书了？黄克杰的话听着自然而亲切，像自家人一样。今天别走了，我们县里的新世纪广场刚刚落成，您去看一看，看看有没有点“新世纪”的气派。
市长，克杰的这个新世纪广场，比朔州最大的广场还要大，是目前全省最大最漂亮的广场。金伟光马上接上话茬说。
哦？程浩笑问，一个县城，也搞了这么大一个广场？你一个县城能有几个人，需要这么大的广场吗？
市委不是提出要建设区域性中心城市吗？您不也说过要敢于搞“大手笔”吗？扶兰县的建设也是中心城市的组成部分嘛。黄克杰把球踢了回去。我们是往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看的，要保证这个广场三十年内不落后。
添了一副杯箸，黄克杰坐下陪程浩和金伟光一道吃喝起来。老板娘右手执壶，左手捏着右手的袖口，亲自给几位贵客斟酒。程浩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白嫩光洁的脸庞修饰得无瑕可挑，长长的眉梢带着几分风尘女子常有的袅袅眼风，颇是撩人。他不禁想，这区区县城里，竟然也有这般好去处，过去自己真还没想到过。
一杯酒下肚，黄克杰又给程浩斟上。市长，人代会定下的项目，有我们县的高速公路二期工程。我们想由自己的施工企业全额承包，不再把这块肥肉给外人了。市发改委那里，您和金市长还要多多关照呀！
你小子真是口气不小，那是世行贷款项目，朔州市的十大工程之一，怎么一夜间成了你们扶兰县的项目了？金伟光笑骂道。
黄克杰分辩道，虽说是市里立项，但工程百分之八十五的路段都在扶兰境内。上次牛副省长不是还要求我们要“举全县之力，毕其功于一役”吗？
你别拿省长来吓唬我。金伟光夹口菜，我看你是给程市长出难题呢，你就不怕别人说程市长胳膊肘往自己的秘书怀里拐呀？
事先在电话里，黄克杰已经做通了金伟光的工作，金伟光这席话完全是与黄克杰在演双簧。
如果县里施工企业的资质合格，施工质量过硬，也不是不可以由你们自己承包，毕竟这样可以增加当地农民的收入嘛，但不管怎么说都要走招投标的路子。程浩沉吟着说。
黄克杰没想到程浩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不由得大喜过望，举杯道，市长您放心，我不会让您跟着我背黑锅。既然是世行贷款项目，我就要把它干出个世界一流的水平来让您看看。
这一顿蒙古风情饭，三个人足足吃了两个小时。当然最后是黄克杰埋单，因为他是“东道主”。程浩带着微醺走出房间时，娜仁高娃优雅地站在一旁躬身相送。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特有的淡淡清香，他竟然多少有些留恋这里了。
（3）
第二天，程浩让金伟光代自己主持召开市发改委、财政局、建设局和经贸委办公会议，研究落实人代会上确定的几件大事。刚刚结束的人代会上，市政府提出今年要为全市人民至少办十件好事。事先程浩让各部门深入下去做调查研究，将老百姓希望办的事情提交市长办公会议和市委常委会议讨论决定，然后提交给人代会审议。十件好事实际上就是十项大工程。现在全国各级政府都在抓“政绩”，而最能体现“政绩”的莫过于矗在那里的高楼大厦和摆在那里的宽阔马路了。这十大工程包括贯穿全省南北的高速公路朔州段二期工程，总长120公里；朔州国际会展中心，占地近500亩的综合建设项目；五星级国宾馆，地上39层，地下4层，另有配套项目；飞机场改造项目，将现在的二层小楼拆除，另建一幢带有北欧风格的候机楼，总高66米，象征着旅客出行“六六大顺”；还有高新技术产业园区收尾工程，公厕改造工程，污水处理工程，在笔架峰景区中心地带建造云清塔，修缮云清寺以及城区绿化工程等。十大工程的总投资，初步匡算为三十到五十个亿。但按照常规，决算时总要比预算高出30%左右。资金来源以市里自筹为主，有些项目如高速公路和污水处理工程，世界银行答应提供贷款，不过所提供的款额肯定不会宽裕。市里自有资金约有十个亿，其余不足部分就要靠银行了。人代会上，程浩曾与盛奇山提过，想让长轮出资承担飞机场的改造项目，可是，身为市人大常委会委员的盛总却一点不给他这个市长面子，开玩笑地问：坐飞机出差的不光是长轮的职工吧？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十件大事办好。程浩暗地里发誓，因为这关系到何冰思透露的信息能否变成现实。最初他在《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提法是“十件好事”，但人大代表们说，政府要干的事，哪件不是好事？干坏事的政府，老百姓还能要吗？“好事”云云，纯属自我标榜，于是便改称“十件大事”。其实程浩心里清楚，十大工程里，除了公厕改造、污水处理外，真正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并不多，因此有不少代表对这种“好事”有不同的看法。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为朔州市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手笔”找出理论依据。他没有参加有关部门的会议，就是想和新闻媒体的头头们研究如何让媒体来为市委、市政府的十大工程项目发挥舆论促进作用。对于意识形态方面的苗头，程浩从来不肯轻易放过。从政十几年来，这已经成为他的基本原则之一。
市广播电台严台长、电视台钟台长、朔州日报副总编辑肖子屹和其他几家报刊的负责人都准时来到市长办公室外间的会客室。肖子屹是代替总编辑来的，因为总编辑出国未归。这次会议是个吹风会，实际上也是一次小型的新闻发布会。程浩特地交代市委宣传部，不找上级驻站记者参加。因为现在中央反复强调加大宏观调控力度，控制基本建设规模，一个地级市，一下子铺开几十个亿的摊子，弄不好会成为反面典型。宣传也要讲效益，得不偿失的事情，程浩是不会干的。
程浩走进会客室，在正对屏风的首席坐下来。秘书小夏把他的茶杯放在面前。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司徒飞起身想给他做介绍，他摆摆手，笑着表示“都熟悉，都熟悉”。看见肖子屹坐在角落里，他用赞许的口气道：
子屹，你的《金太阳》我读过了，很有新意嘛。史学界一向对袁崇焕抱有同情，你的小说让我们对这个曾被侮为民族败类的民族英雄有了更深刻也更直观的了解。
与会的人对一市之长在日理万机之余还有时间和精力读一部才出版不久的文学作品不禁有些感慨，同时也向肖子屹投去羡慕的目光。
我请教过明史专家。提起自己的作品，肖子屹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了。明朝的灭亡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崇祯皇帝尽管冤枉了袁崇焕，但是不冤枉又能怎么样，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
你这也可以算作一家之言啊。程浩点点头，司徒，找机会同于天鸣商量一下，文化局还是要把重点放在抓精品上，争取每年都能有一部书或者一台戏在全省、全国打响。我们不能满足于建设工业大市，还要力争成为旅游大市、文化大市，不然，你的工农业总产值再高，城市的品位也提不上去。
司徒飞点头表示赞同。
随意打听了各家媒体近期的报道计划后，程浩把话引入正题。
人代会闭幕了，如何落实人代会的决议，是市委、市政府当前着力要抓的工作。新闻舆论作为党的喉舌，要服务中心、服务大局。所以，对本次人代会确定的目标和任务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
各家媒体的老总们屏着呼吸在本子上记着他的讲话。人代会之后进行必要的宣传，对于新闻单位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他们不明白市长为什么要专门把他们召来做一番布置，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们和下面接触多，基层单位和老百姓对这次人代会有什么评价？程浩望着在座的每个人问。
反响很强烈。司徒飞见没人吭声，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拣着词语回答，都认为是一个团结的大会，振奋人心的大会，成功的大会。
几个老总的嘴角就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来，他们想乐又不敢，努力忍着，纷纷端起茶杯喝水。人代会结束后，往往都是这样的评价，这是官场语言，普通百姓如何知道会议是否团结、振奋，又凭什么来评价它的成功与否？
程浩却没留意众人的表情，点燃一支烟，饶有兴趣地接着问，对人代会上定的今年市上要干的十件大事，群众有什么看法？
司徒飞尚未答话，肖子屹冷不丁地放了一炮：下边对这十件大事可是有褒有贬，评价不一。多数人认为，市委、市政府好大喜功，寅吃卯粮。还有些人认为这个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
唔？程浩脸上仍挂着笑意，可谁都听得出来，声音里含着不满意。你说的“下边”，是我们的干部，还是老百姓呀？
哪方面的人都有。肖子屹直言不讳地说，老百姓认为，当前下岗职工天天增加，有的家庭连一日三餐都有困难，政府应当把钱用在安排再就业上，首先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民以食为天”嘛！基层干部，尤其是职能部门则认为，十件大事好高骛远，以今年我市的财力，根本完成不了，搞不好，又要增加若干个烂尾巴工程，劳民伤财。
你的看法过于片面。司徒飞反驳肖子屹，程浩抬抬手打断他的话，司徒，你让子屹说下去。
肖子屹知道程浩不赞成自己的话，可还是接着说，本报的一线记者最近发回来多份内参，都是反映这个问题的。从总的情况看，支持搞十大工程建设的占少数，希望分步实施或削减项目的占多数。有些群众的话说得很尖刻：不要美了当官的面子，空了政府的袋子，瘪了老百姓的肚子。
这话就有些不中听了，程浩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来。他默默地吸口烟，望望四周，声调平和地问，你们各位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不会只是市报一家能收集到这种反映吧？
老总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肖子屹反映的情况在新闻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人代会尚未闭幕，各种非议就流行于市面了。可是，这次人代会，是程浩代理市委书记后召开的头一次大会，新的市委领导亟需拿出政绩来给百姓看，给上级看，这是不言而喻的。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去逆领导的“龙鳞”，找霉头触呢？
子屹，司徒飞又清清喉咙，提高嗓门说，你已经当过五六年新闻官了，怎么还如此偏激！个别人，甚至少数人反对，不能代表主流意见嘛。搞新闻的，首先要讲党性、讲原则，要学会与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不能只盯着消极的、阴暗的一面。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可能得到百分之百的拥护。你的思想，还是有些幼稚嘛！
司徒飞比肖子屹年长十多岁，加上宣传部又是报社的上级部门，所以用的是一种教训的口吻。
向市委和市政府反映下面的真实情况是对的。程浩朝司徒飞摆摆手，又转过头看着肖子屹说，不过作为党的喉舌的新闻媒体，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正确的立场，不能被一些错误观念所左右。
人代会通过的《政府工作报告》，体现的是市委的意志，反映的是政府的工作目标，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体现他本人的意志，也是他以未来的市委书记的身份发表的政治宣言书，绝对不能造成“出师不利”的局面。说完上面两句论断性的开头语，程浩扫了众人一眼，见大家都面露不安之色，觉得应当再加重点分量：
判断一项决策正确与否，根本标准是什么？就是要看它是不是符合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不就是要为广大人民群众谋利益吗？十件大事，哪件不是和群众利益息息相关？区别就在于有些是长远利益，有些是眼前利益。新中国成立都快六十年了，我们的城市与东南沿海相比，看起来还像个小乡镇。不能发展壮大经济，不能改变城市面貌，那还要我们这个市委、市政府做什么！有人反对，那要看是哪些人反对，为什么反对；要看是反对的人多，还是拥护的人多。全市一百多万人口，有十万反对，我看不算多，总还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嘛！
程浩端起茶杯，吹开水面的茶叶，呷了一口，又换了个角度。面对新世纪，党中央提出要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从全国来看，目标实现在望。可是，咱们省的情况大家是知道的，经济基础很薄弱，搞不好就要拖后腿。朔州市在省里尽管算不上老大，但我们也应该努力把各方面的工作搞上去，替省委分忧解愁啊！话再说回来，朔州不能总借口自己发展条件差而甘于落后吧？在座的各位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加快发展，要不要超常规发展？肯定要发展，而且要大发展。那么好嘛，同志们，市委、市政府正是充分考虑了全市人民的这个强烈愿望，才提出要集中财力干几件大事，尽快改变我市基础建设滞后的局面，尽快改变城市形象。只有提高城市品味，才能吸引外来投资，才能把我们的工业搞上去，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就业问题。在这个时候，新闻媒体要当促进派，可不能当促退派哟！
他的脸上浮出笑意，他对自己刚才这番话还是很满意的，他相信自己的这番话可以起到统一认识、统一思想的作用，他觉得目的和效果都达到了，应该让空气缓和一下，就改成开玩笑的口气，点了点肖子屹说，子屹，等忙过这一阵子，抽空你也给我补补历史知识哦。
程浩说完后，大家的脸色都松弛了许多，然后就是一片端杯喝茶的吱溜声。司徒飞把市委宣传部贯彻市人代会精神的宣传提纲给每家新闻单位发了一份。老总们都表示要和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将人代会精神深入细致地宣传下去。肖子屹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程浩的话大而无当，全是用大帽子压人，没有说服力，按照他这种解释，群众根本接受不了。所以从市政府大楼出来时，肖子屹阴沉着脸，显得闷闷不乐。
子屹，别和自己过不去了！电视台台长老钟临上车时开导他，咱们是干啥的？咱们是喉舌，喉舌就得听大脑的指挥，而不是唱反调。说完拍拍他的肩膀钻进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