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一章

第一章

(1)

雪无声地降落在这座北方的小城市,城市被装扮得楚楚动人,层层楼宇、园中亭阁、山水湖泊都静悄悄地换上了一身雪袍。雪落白了高高低低的建筑群。雪落在了难以喘息的大街小巷,落在地上,落在石头上,落在一切期待的地方。雪落在了白杨树上,构成了千万个毛茸茸晶亮亮的银条。雪落在了松树上,树枝便挂满了蓬松而沉甸甸的雪球。雪光玉树,使人的眼睛不由得眯缝起来,幻想着一个白色的梦!大地上分辨不出是黑是红,是污浊还是干净,是高尚还是卑微,是缱绻还是决绝,是平静还是波涛……反正在雪的映照下,人们无法看到雪底下的世界。一场柔软的雪就这样把人的眼睛给遮蔽了。人是很容易被表象所迷惑的。每到冬天,人们都会期盼和等待雪落,或许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冬季来临时的一种心情,等待一场大雪重新创造天地万物,让世界变成一座洁白的宫殿。

程浩放下电话,抬头朝窗外望去,他的眼前一片混沌,漫天纷飞着雪花。好几年都没有像模像样地下雪了,这场雪应该是个好兆头吧,他独自思忖着。作为一市之长,程浩踌躇满志,他在心中谋划着自己的前途和这个城市的未来。虽说自己不是朔州市人,但他的命运早已和这个城市紧紧连在一起。程浩的老家在山城重庆,大学毕业后,他自愿来到X省。这是西北的一个小省,经济很落后,当时他之所以来这里,一是爱情受挫,二是留北京的希望破灭,一咬牙他就来到了这里。想想当时是有些赌气的意思,刚来的时候,也曾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好在朔州市是X省经济文化等各方面条件较好的城市,从地图上看,它恰好处在北方版图的正中心。有一段时间,他总对着地图发呆,觉得这个城市应该好好利用自己这个“点”,于是他就给当时的市长写了一份二十多页的建议书,论证朔州市的城市定位和发展方向。送出去后,他就开始翘首等待回音,最终石沉大海。后来他被提拔为市建委副主任,他又将那份建议书进行了修改,投在了《朔州日报》上。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篇文章竟然引起了当时省委一位副书记的注意,并指示省委宣传部将这篇文章推荐给《人民日报》发表。程浩的命运也就随着这篇文章发生了变化,朔州市被定位为西北地区的区域中心城市,他也升任了朔州市计划经济委员会的主任,两年后又被选举为朔州市副市长。从当上副市长那天开始,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这个城市的“领头羊”,因为他知道,只有成为“一把手”,才能把自己对朔州市的种种设想付诸实施。

朔州的冬天比较寒冷,最冷的时候温度会降至零下二十多度,但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温暖,这种安静和温暖从从容容地依偎到他身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单调地通过神经,细密周到地游向全身各个部位。冬天还是北方好,像个冬天的样子。重庆却不是这样,重庆的冬天,室内室外都是一样的温度,说冷不冷,让人浑身上下有种不爽快的感觉。程浩身上只裹着一件浴袍,倚在沙发上,有些心神不宁,端起杯子呷一口清茶,感觉心情好了许多。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泡一杯“铁观音”。其实他对茶并没有什么研究,只是喜欢“铁观音”微苦略涩的口感。刚才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放下电话后,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何冰思年轻时可人的影子。算来已有十多年没见她了。毕业后,只在北京见过一面,那是在北京举办的西部地区轻工产品商洽会上,她是一家电子生产企业的部门负责人,三十五六岁的人了,依然风姿绰约,令人瞩目。当时程浩是朔州市计划经济委员会主任,替主管副市长去北京参加会议。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两人悄悄地在大栅栏附近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晚饭。从北京交大毕业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聚,因而两人都很动感情。

他们默默地坐着,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互相对视。何冰思点了程浩最喜欢吃的“豆瓣鲫鱼”。这在早年清苦的大学生活里,算得上一道佳肴了。难为她还记着自己的口味,程浩感动地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固执,这个女人或许早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你……过得还好吗?问过之后,程浩有点酸酸的,毕竟两人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程浩觉得问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愚蠢,但他还是希望何冰思能流露出一丝对现在生活的不满,这或许会使他多少有点安慰,不过他觉得他这样的想法挺卑鄙的。

还好。何冰思淡淡地说。她莞尔一笑,突然问道,你现在和她怎么样?

程浩脸上柔和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知道何冰思说的“她”指的是梅亚利。大学毕业的最后一学期,程浩最关心的是毕业分配,那时候他对留北京还是比较自信的。一是他的成绩好,又是校学生会的干部;二是有与何冰思相处三年的爱情。何冰思的父母是国家某部委的高级干部,找关系把女儿的男朋友留在北京并不是很难。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分配留北京的学生名单里没有他。当程浩知道自己留京的梦想破灭后,他作出了一个“极端”的选择:去大西北。但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何冰思突然向他提出分手,理由是,他去了大西北,她留在北京,以后两个人根本到不了一块,她的父母不可能让女儿离开北京去大西北,那个当年他们被下放的地方,让他们刻骨铭心,每每想起,都会心有余悸。

何冰思和他分手后,程浩以闪电般的速度和梅亚利确定了恋爱关系。何冰思知道,这里面更多的是他在赌气。

程浩一直不明白何冰思为什么会和自己分手,他觉得分配不是问题的实质,那只能算个借口。那时候他寄希望于何冰思,觉得只要何冰思的父母能出面帮他,他就肯定能留在北京。他在何冰思面前多次流露过这样的想法,他认为何冰思有义务向她父母提出这样的要求。可是何冰思没有帮他,何冰思坚决地和他分了手,这让程浩着实痛苦和疑惑了一阵子,他不明白爱情有时候怎么会这样脆弱。他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何冰思的决绝让他心凉如冰。后来,他从一位同学那里得知,何冰思当年和他分手,主要迫于她父母的压力,问题的症结在于程浩既不是北京人,也没有什么社会背景,而何冰思的父母给何冰思择婿的范围早就圈定在某一个层次,像程浩这样的,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何冰思深爱着程浩,她认为她的父母有能力让程浩留在北京,但何冰思的父母态度十分坚决,要么要父母,要么要爱情。何冰思毕竟是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最终还是屈从了父母,和程浩断绝了关系。后来她嫁给了外交学院的一名研究生,研究生的父亲是外交部的一名官员……

何冰思刚才在电话里透露的信息对程浩来说不算什么新闻。早在半年前,方方面面就有传言,说为了落实中央西部大开发政策,朔州市将要升格为副省级计划单列市。尽管从中央到省里没有哪个主管组织人事或体改编制部门向他提及过这件事,但苗头还是有的,这一届市委书记就挂省委常委,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市里的各级官员们表面上无动于衷,私下里却都在拨拉着小算盘,估摸着在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权力再分配中自己会不会再上一个台阶。作为一市之长,程浩最初也为之怦然心动过,但很快就把它放在脑后了。现在是信息社会,你若感兴趣,各种各样的马路消息每天都会塞满耳朵眼儿,而大多时候,这种消息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但何冰思的电话,仍使他受到震动,因为她不会拿他寻开心,何况,她目前所处的位置正是主管这项工作的──早在两年前,她就调到国家发改委城市政策条规司当副司长了。

消息可靠吗?他本想显得矜持一些,可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问过之后,他觉得自己有失风度,这样会不会让何冰思认为自己心计太重,从而小瞧自己?又一想,也无所谓,自己现在是朔州市市长,目前还代理着市委书记的职务,关心朔州的事也很正常。他想,她能一大早就挂电话过来,足以说明她也是关心这件事的,或者说她对自己的仕途也很关心。

何冰思说,为推进城市化进程,国家发改委拟了个计划,准备在现有区域划分的基础上,增加几个直辖市和计划单列市。拟升格的城市名单里有朔州市,主要是考虑朔州市对周边地区有较强的辐射功能。特别是近年来省里提出要跳出朔州看朔州,站在全国看朔州,把朔州建设成为西北地区区域中心城市战略的实施,使朔州市的城市建设取得了长足进步。当然,朔州由于历史和地理因素,人口相对较少,经济文化相对落后,能否搭上这班车,最终还需要国务院来拍板。尽管不能说有十分的把握,但从目前情况看,还是很有希望。

有希望!程浩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这就意味着自己也有希望进入副省级领导干部的行列了。副省级就是副部级,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干”!

程浩半仰在摇椅上,看着茶杯上袅袅如烟的雾气,眼前又浮现出何冰思娇美的笑靥。真没想到,何冰思现在的酒量都赶上自己了,在学校的时候,她可是一滴酒都不愿沾的啊。那天,几杯酒过后,何冰思眉眼如丝,香腮带粉,愈发显得妩媚动人。

你不想送我回家吗?──这么晚了!

她似乎在有意撒娇,这勾起了他的回忆,想起了两人在校时的美好时光。

当然,不知方便不方便?他有些踌躇,或者说有些胆怯。

我们已经分居两年多了。他去了巴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是紧靠亚运村的一套别墅。楼上楼下,装修得十分讲究。室内收拾得十分雅致,足以显示出主人不同寻常的品位。看到何冰思的家,程浩突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失落感。

程浩,你不该到北京来,不该让我见到你。何冰思赤裸着身子,紧紧搂着程浩,眼泪润湿了他宽厚的前胸。我本来以为已经彻底忘掉你了,可今天才知道,你已经深入我的骨髓,这一生恐怕都无法抹去你的影子了。

何冰思拥着身边这个男人,有些似梦似幻的感觉。他那双曾经忧郁的眼睛现在多了份成熟,笔挺的鼻子让他更显坚毅。他的身材保养得那么好,没有一点发福的迹象。他的下身……尽管他们热恋了几年,那个时候的年轻人要保守得多,他们有过接吻、拥抱,却没有更亲密的动作。此时,何冰思用手轻轻地握着它,惊讶于它的精致,像一件刚完成的雕塑艺术品,干净而温暖,浅肉的色彩令人愉悦。她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微微颤栗的它,觉得它带给她的是审美和品味的渴望,它那张脸因为兴奋显得光洁红润,透着热情、饥渴、冲动,性感、濡湿的小嘴唇,一张一翕,似脉搏跳动。何冰思纯洁无邪地含住了它,用嘴唇与舌头,让他发出了痛苦与幸福的呼喊。

程浩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拼命地用吻回报着她,从头发、眼睛、嘴唇、下颌开始,一直吻遍全身。她的乳房很结实,高高地坚挺着,一点儿也不像生过孩子。

那个晚上,两人几乎不曾合眼。久违了的激情一浪接一浪,仿佛回到了新婚之夜。

程浩。

唔?

我好悔。何冰思用手抚摸着他宽厚的胸膛。

他明白她的意思,抬手取下床头柜上的全家照,那是何冰思与丈夫、女儿在颐和园石舫前的合影。她的丈夫也正如她父母希望的那样,终于成了一名外交官,在中国驻澳大利亚、新西兰大使馆工作过,后来定居法国,但一直没有接她出去的意思,而她也不愿意离开北京。

程浩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初是她要离开他的,如果不是她狠心抛弃了他,那么这个别墅的另一半主人就是他程浩。他忽然有些伤感,伤感自己家庭的清贫,也伤感何冰思父母的世故。

女儿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问起她的女儿,他觉得他总该说点什么,否则这样的气氛令人尴尬,他觉得刚刚亲热过的两个人,不应该把空气弄得这样僵硬。

我让他把女儿带出去了。他可以不管我,却不能对女儿不负责。我要让女儿接受正宗的欧式教育。

(2)

马上就要开人代会了,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会议。程浩手里捧着《政府工作报告》送审稿。这部稿子,秘书班子从10月份就开始准备了,已经召开过基层干部、部门负责人、党外人士参加的各种座谈会,广泛听取和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反复进行过多次修改,应该说大体框架基本确定。程浩边看边思考和琢磨着。对他来说,这个报告稿十分重要,工作成绩一定要写足,他程浩的政绩就是要通过这个报告告诉代表,也就是告诉全市人民,让全市人民,当然更主要的是让上级领导清楚,在这一年中,他都干了些什么,取得了哪些成就。同时还要让全市人民和上级领导清楚,政府在新的一年里要做什么,其实也就是他这个市长要干什么。

老爸!

是程佳那有些甜腻的声音。程浩一儿一女,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这个当模特的女儿。女儿是他一手带大的,那时他还在建委工作,妻子梅亚利在长城轮胎厂上班,尽管两个人都很忙,但因为经济条件不宽余,请不起保姆,孩子只好自己带着。到儿子程诚出生时,他已经是科长了,家庭境况改善了,儿子基本上是由保姆带大的。程诚进幼儿园时,程浩已经是处级干部,在朔州市颇有名气了,每天忙于公的私的或半公半私的应酬,在家的时间很少,当然也就不可能像程佳小时候那样经常领着程诚进公园、逛商店什么的,父子俩的感情因而淡漠了许多。

爸,快下来吧,有贵客来了呢!

什么贵客会让程佳这样上心?他猜测着,信步下楼来,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笑声,除了女儿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尽管笑声压得很低,但仍然感觉很年轻,很好听。

站在旋转楼梯上,程浩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活生鲜亮的美人儿笑盈盈地仰脸望着他。

程叔叔好!美人儿待他迈下最后一级台阶,面带微笑,微微躬腰致敬,姿式非常优雅。

好,好,坐下吧,坐下!程浩一边答应着,一边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女儿。他只觉着这姑娘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爸,是小文啊,苏小文,我小学同学,那时常来咱家玩儿呢。程佳笑着提醒道,扭头又对苏小文说,小文现在变得越来越漂亮了,连我爸爸都不敢认你了!

苏小文佯羞地打了程佳一下,优美随意的动作却很撩人,程浩心里不由得一动。

哦,欢迎欢迎,原来是我们的电视明星!程浩朗声笑着说。他想起来了,女儿的这位同学现在是朔州电视台《都市采风》专栏的主持人。去年8月底9月初,由于连续好几天大雨,月亮山爆发了山洪,淹了山脚下几个村庄。记得那天,风狂雨暴,程浩亲临现场指挥抗洪抢险。他穿着雨衣,水顺着脖子湿透了全身,人也站不住。当时有一名电视台的女记者,身披雨衣,脚穿雨鞋,不顾大家的劝阻,执意进行现场采访,那种精神很令他感动。当时她和另一名记者共同采录的现场报道《为了150名村民的生命》,引起了强烈反响。《都市采风》栏目从此名声大振,成为朔州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无怪乎刚一下楼他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她呀。

苏小文在程佳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来,悄悄打量着这位朔州市的最高领导。小时候,她没少到程家找程佳玩儿,那时的程浩还只是建委的一名小科员,除了他的浓眉大眼,直挺的鼻子,并没有给她留下更深的印象。后来她被父母寄养在石家庄读书,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毕业后回到朔州市,这位老同学的爸爸竟然已经是一市之长了。她采访过不少市一级领导,唯独没有给这座城市的最高首长做过节目。凭着职业敏感,她察觉到,市长的声音浑厚深沉,很动听,适合制作同期录音。

小文有十年没来我家了吧?程浩笑着在程佳和苏小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只苹果递给苏小文,顺手又从茶几上取出一支软包装“中华”香烟。乖巧的苏小文忙拣起茶几上的打火机为他点上。苏小文葱管似的纤纤手指带着淡淡的脂香,程浩胸口不禁又是一动。

记得那时候你来找佳佳玩儿,还是扎着两个小辫的黄毛丫头呢,一转眼就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程叔叔都老喽。程浩显然心情很好,吸了口烟,打趣地说。

程叔叔才不老呢,而是比过去更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到底是做记者的,就是会说话,不过这话叔叔爱听。好啦,你们姐妹俩好好聊吧。程浩弹弹烟灰,准备起身。

是这样的,程叔叔。苏小文略带些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像熟透了的沙瓤西瓜。市人代会很快就要开幕了,台长安排我做一档关于《政府工作报告》的专访。因为这个报告由您来作,所以,我想请您抽出时间接受我的专题采访。时间嘛,大约十五分钟。

哦,小文今天来还有任务啊。程浩打趣道。是不是来走老同学的后门啊?不过,你也许还不知道,程叔叔最不喜欢在新闻媒体上抛头露面了!

一般来说,大多数领导还是喜欢在媒体上亮相,一来可以让老百姓看到自己在干什么,更主要的是做给上级领导看。但程浩从进入市一级领导班子那天起,就很少在报纸或广播电视上亮相,每逢这种关头,他总是主动把市委书记推到前面,尽管他比市委书记的资历还要老一些,但他深谙中国官场的规则,在市委一班人当中,书记是“班长”,是“一把手”,他不愿给书记留下自己喜欢出风头的印象,他需要的是韬光养晦。

苏小文调皮地歪了歪脑袋,甜甜的笑意写在脸上。程佳的面子程叔叔当然是驳不得的,但从支持新闻事业的发展和电视台工作的角度来说,市长也有责任和义务接受一次采访啊,何况您现在还是代理市委书记呢。上个月在全市宣传工作会议上,您不是强调要努力创造条件强化新闻舆论监督吗?现在正需要您做表率呢!

程浩朗声笑了起来。你这鬼丫头,不愧是名牌主持人嘛。佳佳,你说我应不应该答应呀?他笑眯眯地扭头问女儿。

啧啧,老爸什么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啊,答不答应那就看老爸您的心情啦!程佳做了个怪脸。不过呢——程佳故意拉长了声调,换了我,与一个明星加美女面对面做节目,肯定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疯话!程浩斥道,脸上却没有生气的样子。既然我女儿都答应了,看在你们俩亲如姐妹的份儿上,我就破一次例喽!——答应啦!程浩的心情真的很好。

哎哎哎,老爸,别拿我当垫背哦!程佳却不领情,答不答应是您的事儿,可不要把我扯进去哟!小文,她转过脸去,你的面子真是不小,恐怕你们台长亲自来,市长大人也不一定会应允呀。她又转向她爸,是吧,老爸?

贫嘴,越长越小了!程浩嗔道。几个人都笑起来。苏小文边笑边说,那我更得好好谢谢程叔叔了。这回呀,我们台长肯定要嘉奖我,程佳,到时候我请你去丰华酒店吃御膳。

客厅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颀长的大男孩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似乎没看见正在谈笑风生的几个人,旁若无人地往楼上走去。

诚诚,怎么不和小文姐姐打招呼?程浩嗔怪地喊住他。

这是程浩十八岁的宝贝儿子程诚,高个儿,略显瘦弱,长得十分清秀,猛看上去像个女孩子,一双漂亮的眼睛在浓淡相宜的眉毛衬托下,给人一种温和的笑意。让人不明白的是,他穿了一件宽大的黑布长衫,与房间里的气氛极不协调。

你好,小文姐。程诚礼节性地向苏小文问好。

诚子,让姐姐好好看看你。苏小文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手比量了一下。哇,你都长这么高了,记得那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肩膀呢,老扯着我的衣襟要钱买冰糖葫芦。有一天我兜里没有钱,拿一张纸片哄你,结果你举着这张纸片在柜台前站了好半天,你姐姐回来后把我骂得够呛!

程浩和程佳都笑了起来,程诚也羞怯地笑了笑。

你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穿成这样?感觉怪怪的。苏小文上下打量着他。

程诚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突然大声反驳道,怎么能怪怪的呢!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圣袍,是我主基督耶稣赐予的恩泽!

程佳在一旁做了个鬼脸,小文,你这下可亵渎主了啊,你不知道,诚子加入天主教了,人家如今可是圣徒圣子呢,不是凡人了,阿门!

我可是受过牧师洗礼的,是正式的基督徒。我已经改名了,叫程和华。我现在不再是程家的儿子,而是上帝的使者,知道吗?程诚的口气显得特别认真。

胡闹!一直没插话的程浩实在听不下去了。堂堂市长的儿子,竟然痴迷于基督教,而且还不承认是程家的后代,什么混账逻辑,这让程浩觉得十分难堪,尤其是在苏小文面前。一旦传出去,那不贻笑大方吗?

你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他板起脸训斥道,成天不务正业,让你读个函授什么的就像逼你上吊似的,倒是成天忙着往教堂里钻!——明天我就派人去把那座教堂封了!

封教堂?这哪像一个市长说的话!程诚高声顶撞,贵党的政策不是保护和尊重宗教信仰自由的吗?

你——!程浩真的动了气,将手中的香烟狠狠捻灭在烟灰缸里,腾的从沙发上站起来,像是要对桀骜不驯的儿子动粗。

程叔叔您别生气,机敏的苏小文忙上前扶住程浩的胳膊,您还没吃饭吧?先去饭厅吧,我和诚子弟弟聊一聊,好吗?

程佳若无其事地对着小镜子给自己匀眉,似乎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程浩本来被气得脸色发青,可是苏小文柔软的嗓音却让他感到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不知不觉的,心头的火气一点点泄去了。

程诚拧着眉头,气鼓鼓地盯着爸爸走出客厅,不情愿地在苏小文身边坐下。

别怪你爸爸生气。苏小文笑眯眯地对他说,“程诚”这名字多好啊,你为啥非要改成那么个不伦不类的怪名字?

程诚睁大秀气的眼睛,小文姐,不会吧?你也这样认为!你真的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吗?苏小文不置可否。程诚擎起胸前镀金的小十字架,虔诚地说,我主圣名“耶和华”,我是主的赤子,所以就要跟着主改名“程和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变成了主的圣徒。

苏小文觉得程诚陷得太深。你不想考大学了吗?她不无担忧地问。程诚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新约全书》,我的大学在这里。学校里的所有课程都在一部《圣经》里。我会成为中国第一个宗教博士的。

小文姐——他突然显得十分亢奋,你知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吗?你知道“诺亚方舟”吗?你知道《出埃及记》吗?你知道……

你知道得再多,也成不了上帝的儿子。一旁的程佳猛不丁地冷笑着说。嘁,纯粹是脑子有虫。这是她的口头禅。

程诚的满腔热情被姐姐当头一盆冷水浇灭了。主啊,宽恕这些无知的人们吧!阿门!他心里想着,悲天悯人地摇摇头,在胸前划着“十”字,情绪低落地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