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德的愚蠢在于要给历史下一个结论
总的来说,福楼拜对实证主义的评论并不多,但其中有一次评论较集中,见于1850年在东方旅行期间发给路易·布耶的一封信:
在耶路撒冷,我阅读了一本社会学著作(奥古斯特·孔德写的Essai de philosophie positive[124]) 。是一个狂怒的天主教徒借给我的,他坚持认为我读了后就会明白实证主义有多么危险。我浏览了几页:它是多么致命的愚蠢。实际上也正如我所料。它容纳了滑稽演员的丰富矿藏和丑怪的全部资源。或许也是其他的什么东西,那有可能。我打算回程首先研究的题目之一将是“那些扰乱我们的社会和威胁将其痍毁为废墟的种种可叹的乌托邦”。为什么不让我们接受那种已为我们设计好的目标?提供的解释不过是:客观公正地看待事物,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新意。愚蠢正在于想获得结论(Ineptitude consists in wanting to reach conclusions) 。我们反躬自问: “既然我们的出发点是不确定的——那么二者谁会先到终点?”我在废墟中看到过去,同时在发芽中看到未来;一个太古老,另一个太稚嫩:一切处于无序之中。但这意味着误解所有变化的自然性质——即想让黎明变成中午,或者变成子夜。我们所关心的明天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看到贴上了今天标记的面孔。它扮着可怕的鬼脸——因而更富有浪漫主义意味。[125]
这段话充分表达了福楼拜的反孔德和反实证主义的思想,具体观点包括:第一,孔德的实证主义带有反宗教(在天主教徒看来它是非常危险的) 、反乌托邦的特点;第二,孔德的实证主义与那些为孔德所反对的乌托邦学说相比并无“新意”,也就是说,虽然孔德的实证主义属于反革命的和具有科学特征的思想学说,但仍然属于乌托邦类型,属于一种许诺未来的科学主义神话;第三,孔德的愚蠢在于想获得结论;第四,认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只是一种无序的组合,反对孔德的基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线性时间观之上的历史决定论。概括地讲,福楼拜的这段话充满着消解本质、结论,以及消解乌托邦社会理想和历史决定论的怀疑论精神(下文分述之) 。
首先,福楼拜认识到,孔德实证主义具有反宗教、反乌托邦的性质。福楼拜的认识与我们在孔德著作中所看到的倾向是相符合的,我们可以尝试对这种认识作出理解。反宗教的特点见于孔德对人类思辨所经历的三个阶段的划分,它们从前到后、由低到高分别是神学、形而上学和实证主义阶段。神学只是临时和预备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人类只是凭直觉来认识各种现象;形而上学为中介和过渡阶段,主要使用推理来解释事物和现象,但是不注重观察,所以孔德说,它“只能自发地进行精神方面尤其是社会方面的批判行动或摧毁行动,而绝不能建立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126]实证主义注重观察并探求规律,是“唯一完全正常的阶段,人类理性的定型体制的各个方面均寓于此阶段之中”。[127]比较而言,神学阶段是最低级的一个阶段,在价值上比后二者尤其是实证阶段要低,所以在那位狂怒的天主教徒看来,实证主义具有反宗教的性质。反乌托邦的特点主要见于孔德对圣西门主义的批评。在孔德看来,圣西门主义是乌托邦的典型类型之一种,他曾经指出: “今天我们看到流传的针对私产或关于家庭等的颠覆性乌托邦……是来自于积极追求重建某种神学的人;那种神学基于含糊而无用的自然神论或与之相当的耶稣教义。”[128]这段话的法文原注者认为,孔德所说的“颠覆性乌托邦”暗指“圣西门主义者、傅立叶主义者、伊加利亚共产主义者”。[129]我们认为,它指的正是福楼拜在书信中所讨论的出自孔德著作中的“那些扰乱我们的社会和威胁将其痍毁为废墟的种种可叹的乌托邦”的说法。孔德曾是法国著名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他也是实证主义的一名主要奠基者)的秘书,与后者有过长期的合作,在其主办的刊物上发过文章,也深受后者影响,只是后来圣西门把自己的学说变成宗教之后,孔德才和这位“道德败坏的江湖骗子”分道扬镳。他在自己的著作《实证哲学教程》的开头明确援用过圣西门的思想,打算通过把全部现象纳入单一的规律,即万有引力定律,把所有的科学统一起来,但后来又严厉谴责圣西门的思想,斥之为“荒谬的乌托邦”。[130]福楼拜本人对孔德哲学以上方面的认识应当说准确的。
其次,福楼拜认识到,孔德的实证主义虽然反乌托邦,但同样具有乌托邦性质,也就是他所谓的这种学说无“新意”可言。孔德实证哲学的出发点在于“客观公正地看待事物”,而且自认为“不偏不倚,对每一种见解都更公正,更宽容”。[131]但福楼拜认为,孔德的实证主义与那些为孔德所反对的乌托邦学说都不过是一种许诺未来的科学主义神话和乌托邦,虽然孔德否认这一点。从实证主义的产生而言,它与那个时代普遍流行的革命和空想社会主义话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孔德本人曾于1848年欧洲革命爆发前夕创建“实证主义协会”,目的在于建立一个符合实证精神和秩序、符合进步原则的社会。在一封给入会者的信中,孔德称自己的工作继承了大革命的事业,同时又扬弃了后者的乌托邦性质,不仅喊出了“秩序和进步”的口号,还声称自己的实证哲学的特点在于“根据人类的整个过去断定社会的未来,不带乌托邦幻想,由此而确立真正的政治科学”。[132]由此可见,孔德实际上与其启蒙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前辈共有一个逻辑前提,即追求社会进步和许诺人类的美好未来,但其特色乃是在于他以自己所说的“新科学原则”取代了资产阶级的革命原则以及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无怪乎孔德“实证主义协会”的一名工人成员将“实证主义”视作一种优于圣西门主义(1840年圣西门主义者放弃宣传自己的学说) 、傅立叶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新学说,因为后者的目的是为了“占有财富”和“搅乱整个社会的和谐”,而实证主义却提供了“行将指导和协调现实生活一切行为的大量真理”。[133]
对此,波普和哈耶克二人的批评是值得注意的。波普断言,任何那些相信理想的社会是一种“绝对趋势”的学说和社会工程,“不管它如何以它的现实主义和科学性质自豪,注定是一种乌托邦的梦想”,[134]这里评价的几乎就是孔德学说。哈耶克则认为,孔德与圣西门和空想社会主义最相似的地方,便在于他们都是“管制狂”,其目的都是为了“重建社会秩序”。在孔德学说看来,真正令科学精神厌恶的还不是神学精神,而是任何形式的无序。这里表现出了对统一性和系统性的苛求,其目的在于重新统一一切知识,确立新的知识统治,让科学家去解决一切社会问题,将人们的行动置于科学命令的支配之下,它意味着人类的自由仅仅被限制在“理性地服从自然规律的支配”方面。如果说这里所产生的专制还不属于政治范畴的专制类型的话,那么它则属于科学专制。哈耶克认为,就经济生活而言,孔德“在许多方面类似于早先的圣西门主义计划,在银行家指导产业活动中的领导作用这方面尤其相似。不过他摆脱了圣西门主义者后来的彻底的社会主义”。然而在将富人确立为公共资本之必要的保管人等诸多方面,孔德学说则非常类似于普鲁士的国家社会主义,在这种制度下,个人权利被义务所取代,私人消失了,个人是“纯粹的抽象”,“服从是多么美妙”。因此,孔德的思想带有集权主义社会观的大多数典型特征,而且具有向着一种完备的崇拜仪式或人类新宗教发展的潜能,难怪托马斯·赫胥黎将孔德学说讥评为“没有基督的天主教”。[135]波普和哈耶克二人的评论表明,孔德的学说实际上正是一种乌托邦叙事,应当说,他们的观点与福楼拜在书信中对孔德实证主义的评论是一致的。另外,在福楼拜的小说(在《包法利夫人》中主要集中于郝麦这个形象)和《流行观念辞典》中,所谓的“秩序和进步”的口号也是被当作陈词滥调来嘲笑的。从根本上说,福楼拜对实证主义学说的批评就是对于理想社会建构论和历史决定论的批评。
再次,福楼拜认为,孔德的愚蠢之处乃是在于想获得结论(conclusions) 。结论在这里既是指学术上确定的观点,也是对于历史的目的、未来或终结点的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孔德在26岁时就曾经承诺,要证明“存在着支配人类发展的规律,就像决定着石块下落的规律一样确定”。[136]这即是说,他要把人类历史改造成一门和其他一切科学一样能够在本质上进行预测的科学,简言之,是一种实证历史学,或他自己所说的“动态社会学”、“社会物理学”,一门专事研究人类精神发展的自然科学,它提供的是一种人类文明的重大变化必然循此相继发生的抽象规律。因此,孔德动态社会学的主要内容实际上变成了一般所说的历史哲学的对象,它的构架基础和结论是他自己提出的神学、形而上学和实证科学的人类精神发展的三阶段规律。对此,哈耶克说: “孔德学说一个奇怪的特点是,打算用来证明这门新科学之必要性的规律,同时也是它的主要的、甚至唯一的结论。”[137]孔德认为,人类精神发展的三阶段规律是一种确定性的存在,他自己只不过是把这个规律发掘出来而已,从学术上说,所得出的规律本身就是结论。
另一方面,结论也指历史的目的或人类未来的终结点,跟幸福有关,这种结论更是福楼拜所怀疑的。在1863年的一封信中,福楼拜这样痛斥任何想得出结论的傲慢做法: “人们想把现实引到某个结论时总是歪曲现实,而结论却只属于上帝……想作结论的狂热乃是人类最致命最无结果的怪癖之一。每一种宗教,每一种哲学都硬说自己拥有上帝,说自己可以测量无限,并了解获得幸福的秘方。多么傲慢,又多么微不足道! ……中世纪的野蛮还在以千百种偏见、千百种习俗束缚我们。”[138]以及“上帝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人只知道中间”[139],这句话更是劝告人类不要作结论或预知未来,否则就是取代上帝。而实证哲学却自诩熟谙幸福的秘方,自然是福楼拜所要谴责的。为此,他还专门批评了卢克莱修的令人不可忍受的地方,即他的物理学被当作一种确定的东西来表述,福楼拜认为,卢克莱修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还没有充分地‘怀疑’自身的贫弱:他想解释,想下结论”[140]。关于历史,福楼拜又说: “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下过结论,没有一本伟大的书有结论,因为人类总在进行,从来没有一个结束。荷马不下结论,莎士比亚、歌德,甚至于《圣经》。……生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历史也是,一切皆然。”[141]这里充分说明,结论就是终结点,就是完结或完成性。在这方面,巴赫金看得很清楚,他说福楼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强调未完成性、“憎恶一切‘不言而喻’的东西,憎恶似乎明了、似乎简单的东西”的共同特点,称前者“拒绝作出世界观方面的决断和冒险”,和“拒绝考虑世界观问题和终极问题”,这种论断若用来描述福楼拜拒绝作结论的理论作风,则是非常正确的[142]。
最后,福楼拜与实证主义在时间问题上的冲突。福楼拜对时间的经验方式与实证主义是大不相同的。在福楼拜看来,昨天、今天、明天或过去、现在、未来并不是线性排列的时间线条,而是一种无序的存在。他对时间的经验方式是充满辩证意味的,他所说的“在废墟中看到过去”和“在发芽中看到未来”并不是给过去和未来进行线性的排序,而是认为废墟和萌芽、过去和未来是同时并存于当下的,所以他说时间是一种“无序”的存在。但这意味着误解为实证主义所认可和为一般常识所接受的事物变化的规律——这种常识认为,黎明、中午、子夜就像昨天、今天、明天或过去、现在、未来一样,组成了一个在逻辑上向前推演而又相互隔断的不可逆的序列,在这个序列里,黎明不是子夜,过去也不是未来。而福楼拜对时间的理解是实证主义、自然主义时间观念的对立面,正如他自己所说,这种理解表现出一种浪漫主义的考虑方式,即黎明是可以成为中午或子夜的,而明天的面孔上则贴着“今天的标记”,扮着可怕的鬼脸。不如说,这意味着在过去中看到未来,或在生命中看到死亡,[143]而不认可那种进行机械和人为抽象的、僵硬分割的、总认为明天比过去好的时间乐观主义。福楼拜关于无序的时间概念的理解,是上文中巴赫金依据福楼拜的小说对时间和历史进行多元化理解的基础。
与时间的乐观主义相关的是历史的乐观主义和历史决定论的非历史的(或逻辑化的、导源于科学推理的)历史意识,乐观主义和机械主义的历史分期概念便由此而来。这种概念既可以体现在人类历史的分期中,也可以体现在自然历史或地质的分期中。柯林武德指出,实证主义所确定的时间线路是固定的,不同的历史时期所需的时间也是固定的。因此,如果我们现在能够测量出我们在自己的时间和文化周期上所处的位置(比如说中午或中期) ,“我们就能准确地预告它的将来形态将会是什么”[144]。于是在“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柯林武德用语)视野中,历史的观念便被一种“自然主义的科学”形态,即“历史形态学”所取代,其原则在于从外部分析历史、建立一般的历史规律,以及“自称根据科学的原则预言未来”,柯林武德认为这是“非历史性思想的决定性的标志”。引申到文化史方面,就导致类于斯宾格勒那样的、内在质地是“反历史的和单纯自然主义的历史观点”,它假设文化内部各个形态的相续与昆虫生命的不同形态的相续(从卵到幼虫到蛹再到成虫的自动过渡或转入)的类似性,而否定了历史过程之作为“精神”过程的观念。而恰恰是精神才是“使历史成其为历史性”的东西。否则,一旦“历史被转化成为了自然,而过去并不是活在现在之中,像是它在历史中那样,而是被想象成为一种死掉的过去,就像它在自然界中一样”[145],那么,历史决定论的形成条件就具备了。具体而言,使用这种方法看待社会,则希腊社会与基督教世界是完全不同的社会,因为其原则是:如果一个文明改变了,那么它就不再是它自身,而是另一种新文明产生了,之间被假定有一个清晰的界限。而一旦如此,则我们“必须能够精确说出是在什么地方一个社会停止了而另一个社会开始了。我们不许说一个社会隐没到另一个里面去了”[146]。相反,历史主义者认为,过去与现在、历史上的各个时代、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之间是相互包含的,过去以另一种尺度被纳入到现在之中,二者虽然有不同之处,但也并不是分别独立的。
历史主义者关于历史的理解也体现于福楼拜向来就有的历史观念中,如他认为现代的民主社会体制在古代的迦太基就已经存在(《萨朗波》)[147],他发现现在的实证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都不是什么新东西,在历史上它们分别以别的形态存在着,同时这种观念也是他的历史同情原则的基础。福楼拜对于自然历史的分期也有类似的理解,如在《布瓦尔和佩库歇》讨论地质学的部分中,他提到居维叶是以主张地质学的激变论而闻名于世的,但布隆尼亚尔的《论地质教学》中的观点却似乎博得了主人公和作者的更大的同情。因为布隆尼亚尔关于地质分期的观点完全把流行的定规给消解了,他的观点是:同样年代的地层拥有的化石可能不同,相隔遥远的地方拥有的化石可能相同,往昔的蕨等同于今日的蕨,当代大量的植形动物可在古老的地层找到,今天的变化可以说明往日的变化,同样的原因一直在起作用,大自然没有突变,地质周期完全是空想,等等[148]。这种观念既是福楼拜的时间观,也是其历史观的一种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