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福楼拜与现代思想
1.5.4.1 一、巴赫金论福楼拜和他的另一种时空

一、巴赫金论福楼拜和他的另一种时空

在巴赫金《关于福楼拜》这篇文章里,“福楼拜与实证主义”只是一个存目,而无任何展开,这实在有点可惜。原文如下:

福楼拜与实证主义。实证主义与形式主义的共同本质。思想的犹豫不决,拒绝作出世界观方面的决断和冒险;这种拒绝是绝对真诚而又体面的。不过这种现象是复杂而矛盾的:一方面思想是毋庸置疑的成熟,并非天真(亦即要求很高) ;另一方面却对科学和事实有种天真的相信,天真的求实,感到拒绝考虑世界观问题和终极问题十分方便而且省力。[117]

在这种论述里,“福楼拜与实证主义”的关联只是灵光一闪,而没有跟进任何的具体意见。不过我们隐隐约约感到,巴赫金似乎认为福楼拜在作品中“无动于衷”和拒不发表任何意见的行为带有实证主义和形式主义的一些特点。然而由于以下原因,巴赫金其实并未真正了解福楼拜对实证主义的态度:一是巴赫金缺乏福楼拜的书信依据,而这些书信恰恰充分表达了福楼拜对于“世界观问题和终极问题”的考虑。二是巴赫金没有在文章中提到并重视福楼拜的遗著《布瓦尔和佩库歇》,这部作品几乎探讨和评价了人类所有的知识部门和社会历史等方面的重要观念。由于证据缺乏,所以巴赫金不能够继续展开他对福楼拜与实证主义关系的论述。据此,我们认为巴赫金的某些想法、说法是值得商榷的:第一,他认为福楼拜的作品因“拒绝作出世界观方面的决断”而具有形式主义的特点,然而我们通过上一章的分析可知,福楼拜对于形式主义是持一种严厉的批评态度的,而且非常强调形式与观念(Idea)的结合;第二,巴赫金认为福楼拜“对科学和事实有种天真的相信”,这种意见并不正确,因为《布瓦尔和佩库歇》强烈地质疑了科学结论的确定性,而且在写作原则上,他批评作家对于科学真实的盲目模仿,质疑自然主义的真实观念;第三,巴赫金不了解福楼拜对实证主义的憎恶态度,这种态度在书信中有所表达。然而巴赫金的思想毕竟具有极强的穿透性,这使他对福楼拜深层思想的理解和感悟达到了一般学者难以达到的高度。巴赫金是庸俗社会学、人种学、实证主义、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唯理主义、独白主义的反对者,与福楼拜有许多相似之处。他写于三十年代末的短文《人文科学方法论》表达了反对以“精密科学”统一“人文科学”的观点,因为“精密科学是独白型的认识形态:即人以智力观察物体,并表达对它的看法。这里只有一个主体——认识(观照)和说话(表述)者。与他相对的只是不具声音的物体。任何的认识客体(其中包括人)均可被当作物来感知和认识。但主体本身不可能作为物来感知和研究,因为他作为主体,不能既是主体而又不具声音;所以,对他的认识只能是对话性的”[118],而人文科学方法论的本质便在于这种对话性。福楼拜虽然没有提出对话的思想,但是他尊重自然、尊重事物本性和反对通则的思想意识与巴赫金的理论具有深层的一致性,所以巴赫金轻而易举地从福楼拜的作品中辨认出了这种意识。

巴赫金的深刻之处,在于通过对福楼拜《萨朗波》、《圣安东尼的诱惑》、《圣朱利安传奇》等作品里的“野蛮人的灵魂”、“东方妇女的灵魂”、“完全另一种生活”、“完全另一种具体的价值涵义的世界图景”和“另一种时空的规模和时空的关系”等问题的思索,发现了福楼拜作品中“信仰及其具体的表现是千奇百怪的多样”这一根本,敏锐地把握到了福楼拜“对本源的完全相反的评价(原来是神圣的本源,如今遭到亵渎)和对前进运动(涉及到历史方面应是指“进步”——引者)的不同评价”,并由此提出历史上不同民族思维和历史的多样性、独特价值和合理性的问题。[119]巴赫金认为,福楼拜通过艺术所揭示的另一种时空的意义是深远的,是反对唯理主义和独白主义的,因为它们不承认“可能有完全另一种生活和完全另一种具体的价值涵义的世界图景”,这种意义可以与相对论的物理学革命相比。正如他所说,此前流行的以进步观念为实质的前进运动已被流行观念“看作是纯粹的远离本源,没有止境的远离,是绝对的去而不返,构成直线的远离。空间的情况也是如此——绝对的笔直运动。是相对论证明可以有弯曲,可以折回自身,才首次揭示了另一种空间思维的可能性,自然也揭示了返回本源的可能性。尼采的永恒回归的观点。这里的问题在于可能有完全另一种运动的模式。这特别是指形成过程的价值模式,指世界和人类所走的道路”。[120]他所谓“人类运动”的可逆性特征,主要表现于“物理运动”和“心灵运动(思想) ”两个方面。就后者而言,所谓“返回本源”意指现代思维完全可以返回到原始思维。但此前的原始思维研究和人种学历史观却包含许多偏见和弊端,如:仅以现代思维为背景来分析评价古代和原始思维,而不是相反;只承认古代和原始思维存在一种类型,而不是多种互有差异的类型,等。它源于以下这种可悲的发展,即自十六世纪以来,由科学所推进的“走向真理的过程”出现了加速的趋势,而“四个世纪之前或四千年之前,都显得同样的过时、同样的远离真理”(只有古希腊罗马时期是例外) ,古代和原始思维自然被现代真理远远地抛在后面。巴赫金借着福楼拜关于野蛮人和东方灵魂的艺术表现(《萨朗波》)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反对任何形式的庸俗化的“人种学历史观”,提出另一种历史和价值观的合理性的问题:

这一进程(指上文所说“走向真理的过程”——引者)或是被理解为直线运动,或是被想成是一次次封闭的循环(类似斯宾格勒的观点) 。[121]理论上早已推翻的关于存在着原始民族的神话,实际上并没有完全销声匿迹。有一些思维类型,经历的完全是另外的与我们不相平行的道路,却被人看作是走着与我们相同的道路,只是落后了很远;假定我们认为思考世界的各种思维途径,呈现为多样的几何关系:平行关系,不同角度的交叉关系,与我们相悖(但不是与真理相悖)的关系等等。……现代的思维被归为同一的类型,被极端地简单化了。……可以设想不同的生命在时间上构成平行系列,不同的时间线条相互交叉。[122]

这个论断揭示了人类的不同民族历史和思维关系的多维性(部分表述与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博尔赫斯在《曲径分岔的花园》中提出的时间分岔的概念如出一辙,[123]并反对将它们统统纳入唯一线性历史观,或把空间时间化,给予其野蛮与进步的分别,把历史和人类的思维简单化。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巴赫金的所有这些发挥都是建立在福楼拜作品“所揭示的另一种时空的意义”的基础上的,而这种意义恰恰是与实证主义精神(理性主义、独白主义)相冲突的。下面我们看福楼拜对实证主义的态度。